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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建筑】从树开始的密度营造——景德镇川上行(景仰书院)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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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8

【AT导读】川上行(景仰书院)是景德镇陶溪川一系列工业遗产更新利用的个例,它偏居整个文创街区的安静一隅,从以行道树为标识的入口折廊,到木廊环绕、微地起伏的香樟树院,再到打开窗户迎面即来的绿色景致,这些围绕树展开的空间营造在空气、风、光的共同作用下,以及暖褐色的混凝土、条砖墙凹凸肌理与恢复的红砖空斗墙等层层叠叠的烘托下,升华为自然密度的氛围营造,是建筑师技艺圆融的凸显,更是空间生命力的涌现。


引用本文:张杰,董功,张昕,等. 从树开始的密度营造——景德镇川上行(景仰书院)品鉴[J]. 建筑技艺(中英文),2024,30(4):35-45.


从树开始的密度营造
——景德镇川上行(景仰书院)品鉴


项目概述

景仰书院是位于景德镇陶溪川工业遗产片区中的一组宁静院落。整体建筑群布局从最大化保留场地上的一片老树开始,针对原有的仓库、宿舍和配电房进行了保留、修缮和局部加建。我们希望新的空间系统能够尊重场地的时间痕迹,与现状遗存相互缠绕、迭代,共同塑造场所的新生命。
我们的直觉判断,应该让树成为每个空间的特质所在,“院子”和“廊子则是主要的空间类型。树冠相触的香樟林被一个新的双层木回廊包裹,廊子底层架空,二层完全通透,形成一个安静的书院氛围,充当着整个场所的“精神领袖”。围绕西边的老梧桐,我们放置了一个向内打开的砖院,承载各种会议功能。老梧桐四周的陶砖是接近土壤的暖褐色,比一般的砖要薄,和景德镇当地烧窑的砖尺寸一致。我们将客房集中布置,三层高的体量架于北面老房子上方,单走廊面向外街采光,阳台朝着南面的香樟林打开,看向敞阔的城市远景和连绵山脉。南面老仓库的山墙和贴着的泡桐像一个孤岛被完整保留加固,其余整体落架大修。为满足新的功能,我们将它的屋顶提升了1m,新老高度产生的重檐缝隙处便有了天光和树影。屋架采用新的钢桁架,以延续原始木桁架的形式。空间的东西两段变成了大堂和餐饮空间,可以同时对陶溪川园区开放。
我们希望呈现一种空间层次——人们从外围城市的三个入口进入,穿过建筑、廊子和缝隙,经历不同尺度的高低、错落,最终到达这片安静的香樟林,它如“秘境”一般被藏在了空间格局的最里层。
在这里,平凡之物得以再生。
——节选自 《景德镇川上行(景仰书院)》

▲ 东入口保留树木与院墙  ©陈颢


品鉴嘉宾

张   杰: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特聘院长,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

董   功:直向建筑事务所创始人、主持建筑师    

张   昕: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王骏阳: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

刘家琨:家琨建筑设计事务所主持建筑师

柳亦春: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创始合伙人、主持建筑师

史永高: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何健翔:源计划建筑师事务所主持建筑师

周   榕: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

张   准: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集团)有限公司高级工程师,和作结构建筑研究所联合创始人、主持设计师




01

  从陶溪川到川上行(景仰书院)     


张 杰:


今天非常荣幸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分享陶溪川及川上行(景仰书院)的背景。我作为景德镇陶溪川的总城市设计师,见证了陶溪川工业遗产更新改造的全过程。那是2011年11月,刘子力先生(陶溪川陶瓷文化旅游集团董事长,简称刘总)第一次找到我,当时的定位是希望通过更新14个工厂来建立新的产业园区和功能,带动城市复兴,而不是单纯发展旅游。

确定了主要方向之后,我们相继开展了大量工作,规划了整个片区的布局结构,一期以宇宙陶瓷厂为载体,主要改造完成了工业陶瓷博物馆、美术馆,以及一系列支撑陶瓷创作者生活、展示、交流的功能设施。随着规模的慢慢扩大,提出二期以玻璃、木、金属、塑料等泛艺术为主,引入了来自德国的一位艺术家对相关的艺术产业提建议,他曾为巴黎的艺术城做了很多艺术社区策划工作。二期改造完成了陶瓷玻璃艺术中心等相关创作室。

同时,就陶溪川一、二期综合来看,虽然已有国贸饭店及陶公寓,但缺乏相对高端的居住设施,于是在二期划定了一个地块建设酒店。当时刘总希望推荐一位建筑师,我随即就想到了董功,非常欣赏他所做的阳朔糖舍酒店和海边图书馆、船长之家等众多作品。当然甲方也实地调研参观了糖舍酒店,最终邀请董功来做设计。

▲ 陶溪川与景仰书院 ©存在建筑

概念设计阶段陶溪川园区场地模型 ©直向建筑


川上行项目是有一定难度的,一方面在于用地非常紧张,北侧一路之隔的陶瓷机械厂的一个厂房将被改造为办公楼,地块内南侧做酒店的餐厅部分;另一方面,现状用地中间有一些香樟树,还留有一部分宿舍平房。建设过程中,从保留树木到回廊围合,从外部的绿化引导到内部的庭院空间,逐渐营造出一种由开放到静谧的场所氛围,这是我最直接的感受,恰是非常契合陶溪川的。借这个机会,衷心感谢董功和团队为我们带来如此重要的建筑作品。

▲ 场地原貌 ©直向建筑


董 功:


谢谢张杰老师和刘总一直以来的信任,二位多年的合作是我们这个项目能顺利落地的前提。在如何看待城市历史信息,看待人和空间关系的问题上,我们的价值观也是非常契合的,这也让我们的设计方案基本上没有经历什么大的过程改动。

接下来我和大家分享一下这个项目里的故事。从鸟瞰照片上可以看到,最初基地上分布着一些树。场地中央的一小片香樟是以前陶机厂几间老宿舍前的行道树,东西侧是尺度相当大的梧桐、喜树、青桐等等,在方案阶段空间体量的分布基本上是顺着这些树的布局形态来的。这些树不仅最大程度地被保护下来,同时也塑造了每一个场所空间的性格。

▲ 场地建设前后对比 ©直向建筑

项目场地实际上是以前陶机厂翻砂车间北侧的一片堆料场。除了刚才提到的树,场地上还留存有一些不起眼的破败的仓库、老宿舍和小工棚。2019年冬天,我们第一次场地踏勘,比起当时已经具有相当人气的陶溪川一期片区,这里还是一片萧瑟。几个小房子和大树相互依偎,有一种很特别的安静氛围。

业主最终对未来运营有一个期待,因为酒店在大陶溪川社区内部,所以原本仅属于酒店的配套空间,比如多功能厅、餐厅、活动室、宴会厅、会议室和图书馆,都可以向园区开放。酒店的几个庭院也可以承载一些公共文化活动,这也是为什么每个重要的功能单元都朝向街区单独设置入口的原因。所以相对于传统相对封闭的酒店,这个建筑最理想的运营状态更接近于一组具备社区共享功能单元的空间群落。

▲项目模型 ©直向建筑


方案推敲经历了三轮,最核心的工作是怎样把现存的树、微地形和老房子精准地组织到未来酒店的功能流线系统中,并让这些旧物成为塑造每一处空间品质的重要角色。酒店东侧,入口台地和缓坡连廊系统,是借由老树的地面、新园区道路和老仓库地面三个既定的标高组织起来的。连廊的回转是坡道坡度和长度的需要,同时也是希望走入酒店空间的体验被拉长,让客人体会从热闹的园区走入一个安静场所的过程。

▲ 入口下沉折廊 ©陈颢


场地中央的香樟院子由一个矩形平面的双层木回廊环绕,(17棵保留香樟+1棵桂花+1棵苦楝+1棵喜树+15棵后期补种香樟)成为酒店的核心景观。在设计过程中,木回廊的二层曾经是一个室内图书馆,这也是项目一开始取名叫“景仰书院”的原因。后来因为消防规范的限制,在后期取消了木回廊的室内部分,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半户外空间,未来也许可以有一些更轻松、多样的活动发生在这里。

▲ 从入口折廊看向木回廊 ©陈颢

▲ 木回廊二层西侧 ©陈颢

在香樟院子中央靠东侧是原来的旧工棚,经过落架重建,它延续了原有的轮廓和立面多种砖材空斗混砌的历史信息,现在的功能是一间长案茶室多功能厅、宴会厅、会议室的体量被安放在了场地西侧,也是以一个院落的空间方式围绕一棵老梧桐组织起来的。为了退让梧桐树冠逐渐向上展开的轮廓,内院中北侧的界面逐渐退台。


▲体量调整示意 ©直向建筑


场地南端的老仓库经过落架重建,被转化成了酒店的大堂和餐厅,二者之间被通向地下室的后勤交通核隔开。原来位于场地北端的老宿舍、电表房通过特殊的加固措施,使旧的立面得以保留,现在是4间历史套房。悬浮其上的,是可以容纳42间标准客房的新建筑体量。

▲ 历史客房前院 ©陈颢


▲ 公共客厅 ©偏方摄影


方案过程中经历了几次和张杰老师的沟通,建筑的体量、高度和边界也逐渐微调到目前的状态。从城市设计的角度,这个建筑在试图回应四个方向非常不同的城市特征。东侧轮廓水平匍匐,面对一片起伏的草丘。北侧立面通长且挺直,平行于相邻的作为陶艺工作坊使用的老厂房体量。西侧姿态由于7m高的三层体量悬挑,带来某种程度的昂扬感,呼应着相邻的高大的园区城市主入口。南侧单层砖墙舒缓延展,配合着南面翻砂美术馆的巨构。

▲北侧体量变化前后对比 ©直向建筑

整个过程里最较劲的阶段是施工。图纸上看似明确的建筑和树的退让关系,到了建造阶段其实需要非常用心的操作,才能真的确保这些树在长达三年的工地状态下存活。现在回忆起来,这个过程有点像建筑师拿着手术刀在场地上精准操作,有些局部的精度级别是以厘米计的。

施工过程 ©直向建筑

张 昕:


在项目开始之前,董老师专门邀请我去参观阳朔的糖舍酒店,体验“暗”氛围的酒店环境。由此,我们最初的共识就是呈现一个“暗”酒店。为什么要暗呢?大家知道,人类在五感中依靠眼睛获得的信息占87%,如果视觉被压制,人的触感、听觉等就会被调动起来,也就有可能在晚上营造一种特殊的情绪体验。

通过照明设计的模拟图可以看出,在夜晚面向外部的主界面是临街的行道树,建筑则以剪影的形式呈现。入口折廊是一个暗的通道,依靠地面的光斑指引曲折前行,访客在这样的氛围中被带入整个空间序列。内部公共空间的照明均围绕香樟树院、梧桐树院来设计。树冠被照亮的目的,并非为吸引人注目观看。“发光”的树院不是为创造视觉焦点,而是为渲染情绪。如何照亮树冠,处理地埋灯跟树干的关系,我们花了很多心思。

暗环境中的地埋灯,在近人尺度是很容易造成眩光的,为了匹配香樟树院的自然感受,既要兼顾树冠的光感,又要避免人工化的逻辑式的布灯方式。我们拉远灯与树干的距离,貌似自由地无规律排布,同时用深埋灯筒的方式控制眩光。从不同的角度看香樟树院,几乎没有眩光,实现了预设的幽深感。在精确的光学模拟之下,这种氛围和情绪也从庭院弥漫到客房和其他公共空间。

暗的氛围很难被影像表达,因此在直向的项目推文中看不到夜景效果,照明设计虽然被认可,但并未参与到直向设计哲学的传播。说到遗憾,就是刚刚董老师讲到的所有水院都被取消了,我们基于人的视线跟树冠及其水中倒影的关系精心设计了光的表达,都未能实现。总结而言,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参与创造了一处高品质的暗的空间序列,希望各位老师在现场都能有所体验和共情。

▲中心庭院照明设计 ©张昕

▲梧桐树院照明设计 ©张昕



02

  技艺圆融    


柳亦春:


从技艺的角度来推荐川上行项目,是因为建筑所呈现的特殊的质量,尤其体现在细部上。从认识董功开始,从合肥东大街售楼处项目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每一个细部节点都有草图的推敲,始终非常关注细部的交接,而且越做越好,这也成为董老师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

从最早在网络上看到这个项目零星的几张照片,阳台上钢制的遮阳雨篷,施工过程保留的树木,沉在基地里的小房子局部,后来慢慢出现的木回廊,这些片段都非常吸引我。从一些细节和局部到今天看到整个建筑,我有了一些新的体会。

▲客房阳台与钢雨棚 ©DONG建筑影像

首先在总体布局思考上,董老师在刚刚介绍中讲到对树的保留是贯穿整个项目始终的重要意图。从现场出发,关注场所中值得保留的东西,特别是高大的树木,应该是每一个建筑师都会去想的事情。但如何保留它,保留下来之后,它跟新的建筑之间又可以形成一种怎样的新的整体,这是更重要的。我觉得,这个项目中除了这些树之外,其他保留建筑也同样是非常重要的。

首先是香樟树林对面这间特别小的房子,如果将它命名为“茶阁”,是否有些不妥,“茶寮”会不会更适合。当这个很普通的小房子被保留下来,它就跟整个香樟院形成一个新的整体,与外圈耐火砖墙砌筑围合的起伏草地,一起构建成中心的整个环境。相对而言,一进门的门厅和餐厅的大厂房,似乎又跑出了视线。

▲香樟林和茶阁 ©陈颢

▲ 茶室 ©偏方摄影


在我看来,这些被精心保护的香樟树、围合的墙体(挡土墙)、小房子及其前面几棵树下的树池矮墙和铺地,展现出一种并不完整的残缺感,是建筑中最精彩的一部分。它们就像这组建筑中的一个遗址那样变得非常重要,虽然相比周围的大厂房是很不起眼的。

当原本普通的价值得到重视,我觉得这是特别可贵的。复建的建筑和新建的建筑,老建筑的红砖空斗墙肌理和新建筑的黄色外墙砖,还有轻质混凝土、木构和钢架结构(餐厅屋顶),这种杂糅了不同时期的时间片段以建筑的方式汇聚在一起,拉开了一定距离,展现出某种特殊的张力,同时又有非常好的协调性,是特别难得的。

▲ 餐厅 ©陈颢


正是因为这种“遗址”的做法,四周的木回廊及外部走廊的地面都略向上做了抬升,表达了整个建筑立于场地的一种姿态——小心翼翼地、轻轻地飘浮着。如果现在的草坡、砾石是原来设计的水面,反而这种飘浮的意图会被削弱。

主体客房部分的建筑,一层有一些垂直的柱子,也有一些结构柱被隐藏,半户外空间的天花采用了清水混凝土,梁上翻形成干净平整的天花表面,都在无形之中营造出建筑脱离地面的悬浮感。同时,这种悬浮感强化了中心的香樟树院,或者说通过院子空间将悬浮感向四周扩张,也影响了整体的环境。由此,这一环境加持下的空间质量与空间氛围都变得更加静谧。

▲画廊前庭 ©偏方摄影

另外,非常重要的就是董功所擅长的细部设计,可以感觉到所有这些事物背后思考的密度,每一处材料的转换、防水、滴水、沉降缝的处理等等,都非常到位。当然,这种处理又跟整体的空间氛围和界面感密切相关。

如果说对这个建筑有一些怎样的期待,或者可能存在什么问题,我想提出一点想法。昨天当我从电梯上楼,最先看到的是走廊上的铝合金外窗,然后是房间里的落地窗,以及从房间跨到阳台的落地门和门槛。不难发现,这些市场既有的五金系统的工艺质量和建筑师的细部追求很难匹配,后来了解到原本希望客房部分用木质门窗,厂房部分用日朗的纤细钢窗,但都没有实现。想起曾经很羡慕北戴河海边图书馆中使用的木门窗,不仅在于门窗本身,更在于它们与空间质感的良好匹配。

那么,这时候问题就来了,市场上高品质的木门窗其实很少,而更多是普通的铝合金门窗,假如从一开始就知道只能使用这样的普通型材,我们会怎么设计这个房子的细节?会不会是另一种起点?我们能不能在这样的质量前提下仍然做出一个高质量的建筑?这正是我自己在思考的问题,可能会出现一套全新的建造系统或者材料的配置系统,它不是在我们已有的知识背景下,基于见到或学习到的、既有的某种氛围的印象或想象而做出的建筑,可能是我们最初想象不到的一种新的氛围,但仍然是高质量的建筑,仍然能够与这些老房子和树形成新的整体性的东西,那会不会更具当代感呢?

▲从客房室内看向庭院 ©《建筑技艺》杂志(AT)


史永高: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川上行,上次是2023年8月还在施工的时候,已经有大体的轮廓。当看到完工后的建筑,一些原有的印象被加强,比如场地、秩序、材料、尺度。

由《建筑技艺》来组织这个活动也很恰当。当然,“技艺”会让人首先想到技术方面的工作,但显然不止如此。在我看来,所谓“技艺”不是通常的技术与艺术的结合,而是一个设计思维、设计技巧方面的工作。在“Technique”以外,英文里有另一个词叫“Artice”,并且有一本书就叫做The Necessity of Artice,很有深意。这很适合用来观察董功的这个作品。

从早期的海边图书馆到船长之家,再到川上行,在我看来,这是董功近十年建筑创作的几个重要节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更看重场地信息对于整个项目所产生的作用,比如海边图书馆所处的场地相对单纯,船长之家的场地(地形)限制条件较多,在川上行中场地的物理和历史信息则更为丰富、复杂且关键。(与川上行项目同时进行的,还有深圳福田区人民小学,表现出一种相似但差异的场地策略与立场,但因为时间上的相近,也可以做比较阅读。)

人民小学悬浮跑道与小树林 © 罗灿辉

从园区道路到达主入口,首先会注意到近2m的高差,折廊似乎是在无障碍通行的前提下对高差的被动应对,但其实也是对进入体验的主动创造——它迟滞了到达。而后到内部,大堂/餐厅,以及茶阁,这两个原有建筑之间的高差,成为地面组织的起手式。因为恰恰是由这个差异开始,再延展出去,有了内部回廊的组织。其平面布置上的严格几何一目了然,地面高度上的些微差别则提供了一些异质性要素。

不论新的廊道地面是抬起来悬浮于地面,还是继续成为场地与原有建筑的一部分,它们都共同塑造了一个有机结构,这是由历史而来并决定了后续作为的重要信息。事实上,从两个老建筑的原始状态看,它们本身其实没有太大的价值,但是所承载的历史与场地信息确实给后面的设计提供了很多启示。基于这样的保留、改变、加固,然后再长出新的东西,使得新老之间的关系很动人。

董功的建筑一直具有很强的秩序感,并且这种秩序感很容易在几何与形式层面得到理解。丰富的场地信息,以及其中的诸多偶然性,则与空间、形式上的这种强秩序性产生了一种矛盾甚至是对立,我想这也是让品质更为生动的一个因素。

比如,我们面前的这个多功能厅院落,因为避让这棵大梧桐树的树干,而将一面完整的竖直墙改为层层退进,当我们一边顺着楼梯而上一边看向梧桐树,反而更为有趣。也就是说,这棵树成长的偶然性跟周围建筑的进退,使得新的建筑与场地之间产生了更多的交错。有些东西是一开始便可以设计、预见的,但有些东西则是后来会慢慢改变的。容纳并利用这种变化,这种偶然性,对于原本的秩序非常关键。

▲ 透过梧桐院子看向多功能厅 ©存在建筑

▲与梧桐树相邻的层叠界面 ©《建筑技艺》杂志(AT)

我很赞成刚刚柳老师讲到的,廊道周边现在没有做成水院,其实挺好。当然,我的理由更为直观,是从人的活动的角度看,这也跟偶然性有关。水面确实具有更强烈的视觉景观上的感染力,但是人无法进入,就缺少了真实的使用,以及身体上的参与感。董功以往的建筑,常常在视觉形象上很打动人,可能也会太突出一些,如果有某种自发的、偶然的、不可预先控制的因素能够加以平衡,会更好。所以,当人的活动介入庭院空间,反而会更自然,更生动。

▲原梧桐树水院设计 © 直向建筑
材料和结构组织的混合性也是川上行项目的一个特点。混凝土、砖墙和木构,这三种材料与结构体系既清晰又交错,这是在董功之前的作品中比较少见的。由不同材料带来的结构性空间的区分,使得这组建筑有重有轻、有明有暗,背后体现出结构之间的关系,以及结构本身所带来的力量。

在建筑当中,不管是空间,还是场地、形式,这种关系的背后有没有承重上的结构属性,我觉得终究还是很重要的事情。就像路易斯·康所讲的,一个穹顶之下的空间跟穹顶之下再被分割的空间已经完全不同。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能强烈地感受到那种由结构带来的空间区分所具有的力量。

在川上行项目,我们也可以感受到不同的空间尺度与身体之间的包裹关系,那种准确性。这让我想起,在路易斯·康的萨尔克生物研究所和几十年后由他当初的助手完成的二期扩建,在空间和身体感知上的差异。二期虽然与一期形式语言相似,但空间与精神却明显涣散了许多。在川上行,我们能够感受到一个成熟建筑师在空间尺度上的不断校准。空间在材料、结构,以及原有场地要素的限定和支撑下,有了重量,也有了一种多要素之间的合奏和张力,这是很难得的。

我还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在中心的香樟树院,从木廊和底部的碎石,到砖头砌筑的稍有倾斜的挡土墙,再到自由起伏的草地和大树,这个小小的断面融合了新旧不同的东西,它可以说代表了这个设计中对历史跟新建之间复杂、矛盾关系的处理。好的细部,它讲述的故事一定是超越了自身而到达整体的,这个细部就是这样。

▲香樟树院与回廊场地 © 史永高


何健翔:


从技艺的角度来看待川上行项目,再合适不过。很巧,刚刚在深圳参观了董功的人民小学,两个项目的设计时间和周期基本一致,而且都从场地现状的树木开始,也都能看到建筑和既有场地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

不同的是,在人民小学,建筑的理性克制和保留的小树林之间是一种为自然的抗辩与争取;而川上行的建筑则是一种执着的放松以及建筑和树、老房子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种比照恰恰对应了两座城市的不同状态。川上行项目中所有细节和材料的处理如此到位,处处让人击节叫好,却又不敢大声击掌,生怕打扰了庭院的安静氛围。

▲人民小学小树林 © 存在建筑

作为独立建筑师同行,我一直关注着董功的项目。在我的经验中,建筑最终所呈现的面貌都会真实地反映此时此地的社会组织特征。比如,在西欧尤其德国的建筑之所以精密,大多基于其清晰而理性的社会生产组织,而在非洲或者南亚的项目,也包括不少国内的建筑项目,总是呈现出某种控制和不被控制之间的边缘状态,这也是其社会组织特征的体现。

但令我感叹的是,直向在很多项目里所呈现出的卓越把控力,似乎超越我们社会配合的容忍度,仿佛有种我至今难以理喻的“法术”,让他的建筑可以如此缜密地被组织和建构,这种精密程度让建筑现场呈现一种超现实感。

对于现场的感受,最深刻的当然是其中的植被。昨晚刚到这里,庭院幽暗的灯光伴随迂回的路经给我一种模糊深远之感,而今天清晨阳光清晰展现了建筑空间和场地之间的层次关系,为迂回与环绕创造了空间的透明性。眼前这棵梧桐树和庭院的场景,让我想起的是巴瓦的卢努甘卡庄园中那株湖边的鸡蛋花树,场地的历史似乎都被浸润、印刻在两棵植物和场景里,此刻的感受很难用言语来表达,只有现场意会。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情景是早上坐在餐厅里看向庭院的时刻,餐厅内部是恢复了原来工业厂房的空间,外面是保留的旧建筑、树木和地景。那一刻,让我想起了同样被改造成待客空间的葡萄牙圣玛利亚修道院的内庭院空间,以及斑驳的建筑墙身、精巧的钢制构件和庭院中阵列的橙树。虽然不同的气候下,两者的围合方式并不一样,但我在这里找到相似的关系——一种容纳了场地的时间层次和厚度的历史感。

▲餐厅内部 ©《建筑技艺》杂志(AT)

▲从餐厅看向庭院 ©直向建筑

▲葡萄牙阿马里什莫斯泰罗(原圣玛利亚修道院)酒店内庭院© 何健翔


刚才柳老师和史老师都讲到了项目场地和建造、材料之间的精细处理,我也想谈谈以树木环境为背景,对多种不同材料运用之下的协调、统一,这一点在人民小学里也观察到了。以我观察到的一个切片来讲,建筑从林木和景德镇特有的耐火砖色调开始,木构、混凝土、地面水洗石等其他所有材料都在暧昧的暖黄色基调下营造,在适度差异中营建了完美的搭配与平衡。


整个项目的场所营建极其不易,除了需要建筑师的高敏感度,还需要一种从设计到施工各环节的精细衔接和控制,如刚才谈到的砌筑砖墙灰缝采用粗缝还是细缝,以及仍未谈及的灰缝颜色等诸多工艺。不管是这个项目还是人民小学,都能看到材质选择到建造控制的连贯性。


最后,我想再回应一下昨晚我们聊到的现代性和文化性的议题。20世纪50年代成立的宇宙陶瓷厂,其名称从某种程度上已暗喻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宏大的现代主义雄心。但随着现代性乌托邦理想的消解,过去经济快速发展、物质极大丰富的三十年,对我而言可能也是我们文化上逐渐缺失的三十年。

在这个过程中,不少建筑师都在谋求挽救和重建一种具备文化意义的现代性,或者说如何把现代性重新纳入历史和传统脉络中。从这个角度而言,在川上行所感受到的是一种具有古典的回溯性的当代氛围,它通过与树的真诚对话超越了传统,将一种灵动的、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现代性重新赋予场地本身,这给我很大的启发。在当今快速变化的时代做实践,常有诸多纠结,如何在现代性理想和动态现实之间进行维系,一直是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川上行项目让我在这方面受益匪浅。

在上述感想之余,就新老关系的问题我有一疑问。就保留的老房子来说,不知道是不是更多来自董功的执念,因为无论材料或者秩序,还是整洁程度,都达到了跟新建筑一致的程度。所以想提问,对待旧物和场地,能否再将包容度、容忍度放松,保留更多历史或者原有状态的呈现?


张 准:


从最初看网络上的照片到现场参观,整体建筑给人的亲切感更强,这些树让空间跟自然的关系非常好。从结构的视角,尤其注意到一些细部节点的处理,比如木廊架结构的螺栓、销钉的具体位置,有的藏起来,有的没藏,有的特意使用盖板,有的凸出来的防刮螺帽变成了结构的装饰性部分,有的柱中内插板是两头隐藏的,这些妥善安置的节点状态都不是木结构施工单位从纯技术要求出发的表达方式,非常启发我。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回廊底层的双柱之间,用一个竖向放置的H型钢来提高面外稳定和抗侧刚度,不同于很多类似双木柱中间使用垫木的做法,现在柱间金属构件的退后,就让竖向的线条变得更清晰,也更契合整个庭院视线穿透的感觉。还有一些特殊设计的节点,比如二层楼面利用楼梁上反向安装三角形钢插片,提高了节点的抗弯刚度,这些都让整个木结构的品质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木回廊细节 © 张准

除此之外,我发现混凝土结构在抗震缝、连桥、出风口等位置做一些特殊的开缝处理,这对避免局部混凝土构件过强而破坏结构规则性很有帮助。另外不只在结构的不规则交接部位,一些栏杆扶手也采用了类似的开缝设计语言,这使得之前的力学必要性断开处理成为建筑整体设计的一部分,结构也因此更生动。


▲混凝土结构开缝细节 © 张准


刘家琨:


从阳朔糖舍到川上行,我们能看到董功贯穿项目始终的全方位控制力,这应该源自建筑师的意志力,甚至是一种偏执。就这个项目来说,“保留树”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其从头到尾贯穿度之高,可以说是整个设计的最初动机。董功能够紧紧抓住这一动机,最终发展成为统帅一切的主题,丝毫不涣散,可见超强的意愿、自信和意志力。

整体建筑的呈现非常完整,可以用“得体合宜、细而不腻、技艺圆融、顺理成章”来形容。不论是各种细致的收边,或是淡黄色砖墙的宽缝,还是酒店走廊上特别设置的让小孩向外看的窗洞,都显现出技艺的成熟圆融。

如果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我注意到几点。第一是我们所在的多功能厅地面,走路总是会发出有点刺耳的脚步声,这可能和庭院围合后容易放大声音有关,所以如果考虑更细致的话,需要改变地板材料的磨光度。

第二是关于木廊,原本设计的二层玻璃幕墙被取消,其实是因祸得福,如果真的围合起来,反而不如现在的通透好。另外一层的胶合木双柱,我们看不到断面,是不是被刻意包裹了,也许暴露出来可能更好一些,否则有点太追求完整圆润。对于双柱的间距,我觉得有待考虑,如果两个木柱之间更窄,会更“紧张有致”。

从技艺的角度讲,所有细节被高度整合在一起,这个建筑之“好”已经超越于其他很多建筑,足见董功的功力。但如果从更高的期待上说,我觉得“好”这一明显的优势可能也是建筑师自身的敌人。


▲从二层回廊看向香樟林 © 陈颢



03

  从空间到密度     


周 榕:


我一直认为,看一个建筑作品,需要把它放到建筑师的个人发展中去。观察董功老师的建筑创作,尤其是近十几年,他的进化速度特别引人注目,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中国当代建筑进化的一个缩影。实际上,相比其他高速迭代的技术领域,中国当代建筑的进化速度是比较慢的,但还是在向前走。

今天看到景仰书院,特别兴奋,我想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探讨董功在设计里打开了哪些新的认知空间,这其中是有一种进步或者进化的。我跟何健翔老师刚看了人民小学,大概它和川上行是同期设计,能看到在创作的价值取向上跟以前有了明显偏转。中国建筑师做设计,其实骨子里所受到的西方现代建筑的直接价值影响很大,主要在于创造一个理念空间,或者说理念的乌托邦空间,甚至二十年前有过一段像是狂热、狂喜的“婴儿期”。

然而在这两个项目里,建筑师不再以创造空间为主要诉求,而是开始经营“认知的密度”。从空间到密度是不一样的认识,因为建筑师实际上没有能力掌控本来建筑环境应该有的生活密度,但是可以抓住对自然密度的把握,这属于建筑师的能力范围之内。

在川上行,设计以树林为中心,尤其是晚上,我们更多感知到的就是一片树林、柱廊,建筑反而是退后的,所有空间都围绕树林展开。在这里,以自然为主题的设计,实际上是在经营新的认知密度,对中国当代建筑界来说是一个新课题、新议题,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董老师打开了当代建筑创作新的认知空间,创造了一种新的状态。

▲从北侧看向树与木构立柱 ©《建筑技艺》杂志(AT)


这个项目从建筑品质到综合型的内容品质,都非常好。我也特别同意刚才家琨老师所说的,二层木廊的玻璃被取消,确实是因祸得福,这就以一种线的叙事对冲了体积的叙事。

不同于西方现代建筑学所特别强调的路斯(Adolf Loos)的体积法,也就是用体积的认知去讨论整个建筑的营造质量,在这里,我们看到从树到木构立柱提供了一种很有趣的线的叙事。但不得不说晚上给人的模模糊糊的线的感觉比白天要好,因为设计本身并未从线的叙事出发,还是从体积出发,只是考虑了结构的问题和干作业便于施工。如果当初就从线的叙事出发,内院一圈廊子会比现在更生动。

在一个新空间被打开后,董老师迅速建立起一个新的防御性边界,有点没能“宜将剩勇追穷寇”的遗憾,这是我的感觉。为什么呢?正像密斯·凡德罗的名言,“建筑起源于人类把两块石头小心翼翼地叠放在一起(Architecture starts when you carefully put two bricks together. There it begins)”。

“Architecture”起源于小心翼翼,其中小心、刻意的意图到底是什么?我们可以特别清晰地看到在设计里,董老师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自己刚刚打开的认知空间,包括建筑跟树之间的腾挪躲闪,或者说最终展现出的生动性是害怕得出来的,生怕破坏了树,还缺少一些真正的“共舞”。这就好比好孩子总是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树林之中,怕把衣服弄脏,而野孩子往往在树林里会蹭一身脏,“净衣派”和“污衣派”的差别。

所以在我看来,跟树的关系有点太小心了,包括人民小学项目也有类似的感觉。我特别同意刚才大家所说的,董老师的作品很有一种书卷气,或者说更偏向西方式的书卷气,如果有一些中国文人的洒脱,会更好,达到“意在楷行之间”的状态。

▲从客房阳台看向香樟林与城市远景 © 陈颢


我最喜欢的空间是在历史套房,老的砖墙及其保留的圆窗洞,和新的高度秩序的木构游廊之间,形成两重秩序的扰动,生动性自然而然就出现了。比较遗憾的是,为了避让那棵梧桐树,客房东部山墙的切角显得有些拘谨,建筑和树的关系,以及树和一层庭院、水池的关系是不是可以更有趣,我认为还可以再往前走一步。

▲历史客房入口前院 © 偏方摄影

当建筑师调动了认知密度,把密度引入空间里,就意味着要面对越来越复杂的世界,对于空间理想、环境的价值态度和取向会非常不一样。因此,怎样做出适配于这个时代的认知密度,其中的复杂度可能是每一个建筑师都要去讨论的问题。

面对越来越多的视觉奇观,建立在清晰秩序上的控制原则开始失效了,ChatGPT、AI的出现带来了新的秩序,但是我们还有大量基于感官、个体或者偶发经验的东西——以前被建筑师刻意屏蔽在外的荒野,我们需要大胆地让这些荒野冲进来,在可控与不可控之间寻找新的机遇——开门揖盗。董老师已经打开门了,打开了一个很重要的新的认知空间,还可以继续再往前冲。

 

王骏阳:


从海边图书馆、长江美术馆、北京白塔寺混合院改造到阳朔糖舍酒店,董老师的作品运用混凝土比较多,体积感、空间感很强,光线也是其中重要的元素。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研究生的建筑理论课上讲到建筑现象学时引用这些案例,把董老师作为中国建筑现象学里非常重要的建筑师。

就像刚刚大家说到的,对项目的全方位控制是非常难得的。川上行项目,董老师敏锐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面对既有的树和其他场地条件,不仅仅是把树保留下来,而且将它变成空间和场所品质的载体来进行塑造。这些树强烈影响了建筑的整体布局,也可以说为建筑现象学增加了一个新的元素。

我特别欣赏这个酒店与周围园区环境之间呈现的开放性或者说空间的穿透性,类似于糖舍酒店,但又不同。糖舍不是紧凑型的总体布局,比较松散,开放就变得理所当然,但是川上行酒店处在相对密集的城市环境中,在非常紧凑、严谨的布局下又体现出空间本身以及内部和外部关系的开放、通透性,这一点非常好。

▲总体鸟瞰 ©《建筑技艺》杂志(AT)

这个项目其实还有一些非常董功的做法,比如入口廊子的处理。在糖舍也是通过廊子到达酒店,不同的是这里因为树和高差,处理为折廊。再比如客房采用单廊,糖舍也是同样的,不同于一般酒店的中廊设置,走廊的利用率低一些,但非常有特点。


▲入口折廊 ©《建筑技艺》杂志(AT)

与之前其他作品体积化的做法相比,川上行项目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中间的木构,它以杆件为主的构架型结构居于整个建筑的中心位置,体现出很强的主导性。它是一种现代木构的梁柱体系,檐部外侧的斜撑可以说是神来之笔。

按照19世纪德国建筑理论家森佩尔的观点,人类建筑有两种基本建造方式——砌筑型与构架型,一个重一个轻。传统做法通常是上下并置,重的在下面,轻的在上面,而这里是水平并置。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如果木廊是设计一开始就考虑到而不是后加入的,它和酒店、改造的餐厅、茶阁之间将是什么样的关系?新建酒店外墙采用很薄的黄色砖,它和混凝土肌理之间既协调又有着微妙的差别,形成一个整体,与茶阁、餐厅的红砖墙形成对比,这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它们与木构架之间的对比或反差是否足够?两种建造方式之间如何形成不同的建筑表达,而不是混为一谈?有些黄砖墙面采用不同的砌筑方式,在阳角交界处形成反差,这增加了建筑表面的趣味性。但是,这种做法是否反而有损整个砌体部分或者混凝土部分跟木构之间的关系?黄砖墙的横向肌理与木构的条状元素之间易产生混淆。如果黄色砖墙表面采用更具砌筑型的做法,可能会有助于木构架形式更清晰的呈现。

我们知道,在建筑概念的表达方面,坂本一成有一个“暧昧性”的说法。但我们切不可望文生义,坂本的“暧昧性”是在想清楚概念的基础上,为避免过于直接的表达和过于简单的表达而取得“暧昧”。这与建筑概念的模糊不清不可同日而语。对于川上行来说,由于钢模清水混凝土表面呈现一种“非物质化”的状态,像纸一样,强化黄砖墙表面的砌筑感而不是横向的条纹肌理,也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不同的肌理对比©《建筑技艺》杂志(AT)


另外,木廊的整体尺度很好,只是二层南侧原本计划作为图书馆的一侧因防火规范要求最终没有实现而显得过宽了,如果有办法把这个廊子用起来会更好。


董 功:


一开始并没有木回廊,它的出现是在概念设计的中期,伴随着相邻几个体量逐渐明确才定下来的。后期经历的最大的变化就是取消了二层室内图书馆的功能,变成了一个半户外的多功能空间。东、北、西三个方向的廊宽与保留的老树之间的空隙尺度有关,南向的廊子相对宽松,它的宽度的确定和早期方案中图书馆的内部布置有关。

▲二层南侧回廊原设计为图书馆 © 直向建筑

砖的颜色及砌法,和陶溪川整体红砖为主的街区风貌状态有关。我们希望这栋房子看起来既属于陶溪川,又具备适度的个性。所以,最终选择了暖褐色砖,而非和周边一致的红砖。砖的尺寸沿用了窑砖的尺寸,比普通砖小且薄。构造砌法上有内外关系的暗示,每一个体量单元的四周都是进退肌理更明显的、二凸一凹的技法,形成更强烈的立面阴影,可以呼应工业街区的尺度和力量感,也好像是建筑的一层外壳。而一旦到了内院周边或是切角的界面,就是更顺滑的平砌,呼应人在其中的尺度感受。

▲砖墙局部 © 偏方摄影

再补充一点,从城市格局上看,这个建筑仅是陶溪川大区中1/n的并列街块,但从设计的角度,我会把这个香樟林院子看作陶溪川的一个向心的内核“秘境”。从大区到这个内核,通过各种建筑体量、墙、廊子、微地形形成的层层介质,进行保护、限定(Frame)、过渡,同时建立起视觉和身体在层与层之间的穿越。

在2018—2019年,直向正好有两个关于护树的项目。一个是景德镇川上行酒店,另一个是在深圳福田的人民小学。两个房子都是从树开始,但又非常不同。人民小学的策略感觉更像是一记重拳定乾坤,一个大院子围着中央25棵垂叶榕,简单明确,难在和规范斡旋、和机制斡旋、和人斡旋。

川上行在策略上顺势而为、见缝插针,更像是太极推手,难在设计和施工过程中的精确操作。和业主的沟通是顺畅的,没有太多内耗。如果说这个项目和大家所熟悉的直向其他项目有什么不同,我想最核心的是场地中心的空间元素——“树”,即自然空间。在这个意义上,建筑体量变成了起界定作用的角色,也就是说建筑本身的形式语言不再是场所特征的绝对统治者。

作为一名建筑师,我的感受是每次来到自己的项目都是一次校准的过程。从几年前头脑中的空间概念到模型图纸再到现场,感受到实际的尺度、光、风、空气这些体感因素,这个过程中什么是预期中的,什么是预期外的,这里经验太重要了。它的累积会让我们在未来的空间操作中更加精确,心手合一。

从客房区连廊透过木回廊看向香樟林 © 陈颢


史永高:


刚才柳老师提到要思考怎样处理盖房子跟背后整个社会体系的问题,是一个很重要的维度。显然,今天看到的这个建筑并不代表社会的总体水平,它远远超出普通水平,这多多少少是跟社会有些割裂的。我们如何应对整个社会及其生产的粗放状态?是接受它,利用它,还是对抗它?这既是策略,更是立场。有时,接受这样的矛盾,接受这种不完美,可能反倒带来一种异质性和多样性,或许是更有价值的。

直向一直很重视建造。从早期相对小型的、个体性的建筑,到现在更大规模更具复杂性的建筑,我们很明显地感觉到其中呈现出的异质性与复杂性。但是,由此进一步生发的问题是,如何回应生产体系与理想品质之间的不匹配?是否可以从生产体系的独特性——哪怕是相对粗放甚至落后的——来开始思考设计?这些或许可以更多进入建筑师的思考与视野。不是作为一种趣味,而是对社会状况的回应。


周 榕:


补充一点,我觉得董老师在这个作品中呈现的“去物质化”非常好。以往混凝土的体积化处理,这里都变成面状的,黄色砖墙的肌理因为宽缝增加了线性的密度,有一种细腻的织物感,这种做法不是董老师原来擅长的体积、光和影,密度也比以往要大很多。

▲从北侧街道架空层看向香樟林 © 陈颢

关于刚刚王老师说的“暧昧”,我也认为感知、认知本无边界,非要让概念有清晰的边界和逻辑,这样构造的世界是单调、无趣的。我觉得董功在川上行所传达的是非统一的逻辑体系下的叙事,更多是拼缀的感觉,在简单的空间本底之上构建起丰富的体验,没有那么清晰的物质化,非常好。

唯一一点异议是,我觉得应该从每一个柱子开始设计,而不是把柱廊当成一个统一认知整体开始设计,这样会更好。所以,今天在西方的建筑理念之外,建筑师应该思考我们的环境到底应该怎样构造起来,从什么级别开始构造,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04

  “廊”的并置     


何健翔:


从人民小学到川上行,我都感觉到一种非常友好的关怀氛围,无论对自然还是对人。在这个建筑中我感悟到的是,人在其中对空间的感受会随着在其中居住和停留时间的增长而变化。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再到下午,我清晰地体会到身体和感官所感受到的变化,这种变化既连续又具偶发性,但在很多其他待客场所中很难获得类似的感受。我想随着停留时间的进一步延长,可能会带出更多的变化。这有点像物理学上广义相对论所指的空间与时间的一体性,空间与实践并非独立存在,两者会相互叠合、干涉。

▲梧桐院子春景 © 存在建筑

▲梧桐院子冬景 © 陈颢

所谓建筑的时间性大概有数层含义,比如晚上下榻酒店,从入口折廊回旋进来,空间和时间无形中被拉长;早上,又体会到院落中不同年代建筑的时间层叠;再往深一层思考,我可感受到木廊庭院的比例跟地中海沿岸历史上的精神院落的关联,这进一步延伸了建筑现场的时空厚度。场地中间的几棵树,又异化了这种时空感,给人一种多空间事件叠合的复杂感受,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东立面夏景 © Dong 建筑影像

▲东立面冬景 ©徐俊


还有一点想补充,川上行项目中对场地和现存的细致整理以及新建建筑物自身的材料、建构,均贯穿着一种可称之为“匠艺”(Carft)的人文气息。这种气息在现代化生产盛行的城市中已经基本消失,它的渗透使得即便是新建建筑也呈现如老旧建筑一般的空间深度与历史厚度。

▲葡萄牙阿马里什莫斯泰罗(原圣玛利亚修道院)酒店回廊

© 何健翔



刘家琨:


有一个问题,入口的廊子和庭院的廊子被放在一起,是否有过纠结?因为,董老师几乎把木头看成是跟树木一体的第二层级,而其他房子就像一些“包装纸”,层层包裹着廊子和树。如果我来做的话会纠结这两个廊子,不妨细想一下。


董 功:


我不记得纠结过,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就将这个房子设想为一组多单元的空间群落,所以单元之间的差异在逻辑上是顺的。但的确,建筑和场所的营造不能只是靠逻辑,好建筑的现场是有体感的,这要靠建筑师的手头功夫拿捏。

刘家琨:


还有一个问题,我注意到入口廊子的转角处是一根钢圆柱,它没有方向性是可以的。但从转角的姿态来看,如果是开角的状态,可能会更松一些,而且它的悬挑也没有问题。因为用圆柱锁定它,整个空间感觉就闭合了。

我觉得整体空间有好多层面子、里子,就好像外层是包装纸,往里是糯米纸,再里面是糖,糯米纸和糖都属于内容的部分。但是,我现在看得不太清楚,是不是很强势地切开面子,表现里子,如果层数多了就不会那么清晰,有些地方是里子,又是面子。所以我纠结于外面的廊子,因为它的状态好像不属于包装纸,也不属于糯米纸。

柳亦春:


从结构上,那根转角柱贯穿两层不同高度的檐口,内部折廊拐角的檐口是上下叠落的,街角折廊是单层的。

何健翔:


在这个构型下,廊子与建筑的并置产生了多重的围合感。这种围合感似乎是将古典建筑的回廊从建筑中分离,拥抱场地保留的树林。不知这是回廊取消了玻璃围护之后的偶发之举,还是早有预谋?

董 功:


木构和树木有意象上的关联,同时施工操作上更可行,毕竟和树林缠绕在一起,木构件在现场有被调整的可能性。其实,入口廊子的第一稿是烟台所城里图书馆的钢廊做法,当时几个台地的景观还是水池,想用黑色的钢来消解水的光泽。后来水系统出于维护难度的原因取消了,这一段也变成了暖褐色系列的混凝土顶盖。

我的体会是,设计过程里很多具体动作是难以用语言一一解释清楚的,有时候像一个黑箱操作,可能会瞬间调动很多记忆、想象、感受,也不是完全靠逻辑主导,还有直觉性的东西在作用。

 ▲从入口老树看向木回廊 © 陈颢


柳亦春:


这种做法比较适应地形的高低起伏变化,只是入口折廊的板块错落后,柱子是贯穿两个板,还是不穿过上层板,会有很细微的感知差别。

入口折廊细部 © 偏方摄影

▲入口折廊细部 © 《建筑技艺》杂志(AT)

前面说到的体系问题,我是想如何走出自身固有的体系去创造新的东西,也就是本质上能够超越时代的东西。从建造角度,的确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系统,如何去适应又超越它,转变为更优秀的系统。在刚刚开始工业化大批量生产的时期,同样面对这个问题,如何把传统定制美学和工业化美学结合起来,变成更高层级的美学的东西。

这里面还有观念上的事,从根本上保护树木是尊重原有的场地,尊重这些树木本身以及场地的历史。当尊重这里的历史时,它是不是只有树,是否有必要再让人阅读更多的既有厂房的历史感?如果我来做的话,可能会想表达其中的工业感、废墟感,当然不一定能够被业主接受或者被大众接受,但是会努力去做这些事。比如就茶寮来说,可能会让它破旧一点,有一种残缺感、历史感。

之所以非常认同悬浮的廊子的做法,因为它展示了设计师的态度。但是如果从做法上再深究的话,施工过程中周围的地下室要浇筑混凝土,木廊下面没有混凝土顶板,如果以每一个很小的独立基础支撑廊子,而不是满浇混凝土垫层,就是真的漂浮的做法,可能又是不一样的态度。

▲悬浮的廊子 ©《建筑技艺》杂志(AT)


周 榕:


古典建筑的精神性在于不同层级的语言的重复,现代建筑的精神性在于理性层面数学的精确的绝对性。就整体回廊来说,这种原型式的设计是不是有些简单了?木柱是不是可以粗细或者柱跨不同,材质也可以变化,可能就进入某种自由的状态。

柳亦春:


所以,按照张准的提议,如果从结构角度,有的地方能连接在一起,而现在是完全独立的系统。如果在自我的完整闭合体系中有所突破,基于这种底层逻辑出发,反而会获得一种自洽。

刘家琨:


从来栖厅看木廊的尺度是合适的,但是当进入其中就会觉得偏大,这和开间很窄但双柱之间缝隙较大都有关系。


05

  因树为院     


周 榕:


还有一个问题,人民小学和川上行都有一片树,但相比之下人民小学更打动我,从压低的连廊到中心的榕树院,由暗到明的感觉非常动人。在这里,在廊子和树下都一样明亮,而且树林跟周边的关系,是希望人走进去还是止于被“观看”?因为木廊的强秩序似乎“封印”了整个空间。


刘家琨:


当空间层层递进,树的浓密度不同,阴翳度就不同。我也在想,如果是一层的廊子,树林的象征性会更强。现在树跟周围差不多明亮,所以就没有变成最暗的部分。还有一点,这两层廊子裁剪出一片天空,但餐厅顶盖和木廊斜坡顶之间透出的天更亮,有点“漏光”,似乎干扰了这片林子,所以我觉得浓荫度不够。

香樟树林及回廊南侧 © 张钦泉


董 功:


家琨老师说的,怎么压一下二层檐边穿透的天光,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这很像画画,空间就是画家面前的画布,哪里把光压暗,哪里又要提亮。

柳亦春:


如果南侧木廊屋顶是朝外压下来、朝内掀起的单坡,正好外侧是不透光的或者也可以用类似书箱装置的方式遮挡天光,也实现了图书馆的功能。

刘家琨:


廊子的意图很抢眼,如果二层南侧悬挂半截竹帘,光线还能照射进来,但没有那么刺眼,树林和天空的仪式感就会更强,其他三面都是为了衬托树的意识。因为当空间一层一层被拨开,直到中心的庭院,这个仪式感很重要。

再说到树池,其实可以做得更有趣。假如砖的宽度和厚度是一致的,可能会有所不同。还有一点是关于西侧山墙的悬挑,暴露的混凝土梁有些厚,跟上部窄砖肌理的视觉关系显得梁有些大。

董 功:


关于书院的挡土墙,设计阶段是希望用从村里回收的老条石垒在一起,后来也是因为太贵了,换成了使用过的耐火砖。北侧的地形标高是原始高度,南侧的微地形则是设计出来的。


从梧桐院看向香樟林 © 偏方摄影



项目信息
业主:景德镇陶邑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建设地点:景德镇市陶溪川文创街区建筑、室内、景观设计:直向建筑主持建筑师:董功项目建筑师:张菡驻场建筑师:刘雅铎、薛正楠施工管理: 赵亮亮、李锦腾设计团队:郭天舒、闫旭、缑凡林、刘雅铎、李锦腾、马小凯、毛博、翁启程、刘世达、Andre Chedid、艾心、李莫非、孙颖艺、高雨滴、管世鹏、陶巍、李嘉慧陶溪川文创街区项目总建筑师:张杰EPC设计牵头单位 :北京华清安地建筑设计有限公司幕墙顾问:北京华清安地建筑设计有限公司、龙邦建设股份有限公司灯光顾问: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张昕工作室木结构顾问:IStructure、苏州昆仑绿建木结构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智能化顾问:京东方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标识设计:北京偲迪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施工单位:上海绿地建设(集团)有限公司、苏州金螳螂建筑装饰股份有限公司、上海清水砼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总建筑面积:8 290㎡(地上6 350㎡ ,地下1 940㎡ )设计时间:2019.06—2021.08建设时间:2020.11—20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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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载于《建筑技艺》2024年4月刊。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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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登于《建筑技艺》杂志

2024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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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整理:吴春花微信编辑:王文慧校      核:刘晓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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