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
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
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
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
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一遍遍念这篇《目送》，是钱江晚报主办的2017年第五届新少年作文大赛高中组一等奖的作品《孟婆汤》的作者申屠佳颖与母亲交流的方式。
因为意外车祸，作者的母亲虽然醒来，但是因为脑部缺氧，不记得亲人，也再不认得女儿。在她眼中，母亲就像喝了孟婆汤。
所幸，作者的母亲还陪在家人身旁，她还能叫一声妈妈……
我羡慕她，是的，羡慕。因为，我已经再也没有妈妈了。
这个季节的风，刮得跟刀子似的。冬季的早晨，尤其阴冷。我妈妈戴着厚厚的棉手套、穿着盔甲一样的黑得发亮的棉服，推着一车蔬菜往摊位走。是的，我妈妈是人们口中的卖菜的。
我爸妈之前在老家种地。为了我上学，妈妈从农村出来到我学校附近的菜市场租了个档口，卖菜。每天拿七八十块钱的货，卖不动，只能卖不到六十块钱。
但是我上学要钱、吃饭要钱，妈妈没有办法，每天最早到档口，把前后左右都打扫干净。冬天生意好些，很多人要屯菜，只要买菜，妈妈就搭点儿。
之前妈妈脸皮薄、嘴笨，回头客少，后来，妈妈被剩菜亏钱吓怕了，一咬牙一跺脚，大哥、大姐乱叫，还学会了吆喝……
渐渐地，生意好了起来，但是上初中的我学习成绩却越来越差。
因为，初中的课程多了，也难了。只是学习、复习上课的内容根本不够，其他同学能上补习班、买课外教材，我……什么都没有。谁让我只是个卖菜的农民家的孩子。
每次，我拿回成绩单，妈妈不懂什么学科、多少分，就看排名。前三就夸，掉出前三就打，什么顺手拿什么打，最狠的一次，她打断了鞋底子。
我说，教育不是打骂。妈妈嘴里说着：“听不懂。”手里打得更狠了……
我恨她。
妈妈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邻居也说没见着。
没有妈妈在的日子，我觉得松了一口气。特别是不用听她说：“你要好好学习，你看我的手，冻得跟萝卜一样。”一边说，她一边把手伸到我面前，逼着我看那双——布满冻疮、裂口的手，手背肿得高高的。
这双手让我充满负罪感。好像我成绩不好，就对不起她那双手。但是，当她骂我打我的时候，让我对这双手的那一点儿愧疚烟消云散了。
那时的我疯了一样想长大。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再也不要和妈妈说一句话！好像老天爷听到我的愿望，却给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再也不用和她说话了，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了。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居然再没机会说出口了。
重症监护室外面，我愣愣地，眼睛像是忘记关上的水龙头，但是终究不敢嚎啕大哭。空荡荡的心里，只有我，和那生了我的女人……
爸爸说，我妈为了给我凑补习班的钱，从每天上七八十块钱的菜，变成了每天一二百块钱。她怕亏本，从早卖到晚，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收摊。骑三轮车回家的路上，被车撞了……
这时，我想起的却是妈妈给我的那一张一张的零钱，沾着泥土、菜叶菜根，皱皱巴巴，我夹在书里一晚上也压不平整的钱；
想起的是妈妈被我嘲笑、被我嫌弃的那一件件衣服，厚重、油腻的棉服，硬得像壳子一样的护膝，黑得发亮的手套；
还有妈妈那双布满冻疮、裂口的手，握不住筷子，还不停给我的碗里拨菜，催促我多吃点儿…
现在粗声大气、一把力气的妈妈剃光了头发，头部双面开刀，做了气管切开手术，露出来的皮肤上好像爬满了蜈蚣，黑紫黑紫的。
她再也不能扯着嗓子骂我，再也不能脱下鞋就打我，但是，我多想……多想听她再说一句：“这钱不脏，明明白白，都是干净钱！”
现在只有那些错综复杂的管子和呼吸器让我相信，妈妈，她还活着。她短短三天动了那么多次手术，就是在等我，她一定是在等我，可是……她终究没有睁开眼睛。
妈妈……妈妈！
妈妈已经走了二十六年了。
不是渐行渐远，而是有一天终要重逢；您的名字，清晰地留在我的心里。对于我来说，之后的岁月……妈妈并没有缺席。
因为，我每天都会和妈妈说说心里话。
遗照里的妈妈很年轻，因为那时候穷，她没有什么照片。遗照还是用她和爸爸结婚证。照片里的她笑得有些青涩、有些拘谨，还是个漂亮的姑娘。
妈妈走了之后，我和爸爸经常聊起她。那时我才知道，妈妈是高中毕业，恢复高考的时候，她也想去，但是，那时候怀了我，于是家人都不许她去参加考试……
爸爸笑着说：“上大学啊，是你娘一辈子的念想。当时气得你娘把长辫子都铰了。”随后，爸爸抹了抹泪，说：“但是爹觉得，你才是你娘一辈子的念想。”
这时候，年幼的女儿就会爬到我身上，含含糊糊地说：“妈妈，不哭，要笑。”于是，我们都笑着，笑着笑着却又哭了……我抱起女儿，轻声重复着：“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好像我又回到16岁，瘫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终究不敢嚎啕大哭的那天……
前段时间，为了哄睡女儿，我陪她一起看动画片《宝莲灯》。
年幼时的沉香和母亲三圣母坐在载满了莲蓬和莲藕的船上，沉香眨着眼睛，问母亲：“幸福是什么呀？”
三圣母说：“幸福就是和沉香在一起啊！”三圣母和沉香的幸福在水波中荡漾，时光忽然定格此刻。除了小鱼从荷叶中穿过，荡起的涟漪，听不到岁月流逝的声音……
我却不禁想问：
“少年沉香啊，你会想到这样的幸福也会有被夺走的一天吗？你会想到，这个给你幸福的人，会有一天被压在华山底下，任你走遍天涯、历经千辛，找到了孙悟空、练就了神技，依然救不出、寻不回吗？”
这时，女儿说：“幸福是爸爸、妈妈和我在一起。”
对啊，幸福就是，早上挥手说“再见”的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来了，书包丢在同一个角落，臭球鞋塞在同一张椅下。
动画片还没有看完，女儿便睡着了。我轻轻为她掖了掖被子，关上门。
然后，走到妈妈遗像前，轻轻地，说出那句早该告诉母亲、却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妈妈，感谢你让我做你的女儿。”
妈妈，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