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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跨性别女孩的三次逃亡

北同文化 2020-08-18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无所不JI Author 无所不JI

10 天,黄晓迪一步一步从登封走到郑州。她睡在下水道里、桥洞下,吃的是菜地里偷出来的生菜,但她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逃,逃离未成年人惩戒学校。


从小学时意识到自己想成为女生,16 岁终于知道什么是跨性别而离家出走,再到 17 岁被父母骗进惩戒学校、希望把她“扭转”成一个男生,黄晓迪的童年生活满是困惑与苦难。


六一儿童节之际,我们请晓迪来分享了自己三次逃离扭转治疗的经历,以及她现在的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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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男生还是做女生,必须选一个


八九岁的时候,我爸妈外出打工,只有爷爷在老家带我。重庆那边都是以家族为单位,家族势力小就会遭欺负。因为我打小就很柔弱,又不敢说话,经常被欺负。我觉得只有女孩子不会被调戏,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在逃避自己生理性别是男性的事实。


16岁在江苏读中学的时候,我才完全了解这方面的事情。我是从百度里查到的,上面有介绍人妖、跨性别、同性恋什么的,在此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步一步了解以后,我继续查资料,了解(激素)药品的作用与副作用,开始买来吃。我说给我妈买的——有这个借口,药店都会卖给你的。



尽管我开始成为药娘,但是同学、父母都不知道。我想我这样子家里肯定接受不了,而且未来需要一大笔费用,我感觉这个东西会给他们带来很多压力,也不想让他们承担。他们知道我的真的身份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想自己一个人来承担,就离家出走了。


走的时候,我留了一封信,写了自己真正的想法——我的身份认同、现在的状态,也坦白了我在吃药的事情,以及担心会给他们带来的压力。之后我就去了苏州。


我离家出走后的第7天,他们就找到我了。找到我的时候,我爸对我说,马上准备钱带我去手术。但当时我对做手术完全没有概念,有什么(副)作用也完全不知道。我怕我妈接受不了,一直没给肯定的回答,我爸就怀疑我对做手术的态度不够坚定,术后一定会后悔。



在我爸眼里我只能有一个身份,男或女必须选择一个。既然我对手术态度不坚定,那么就要变回男性。所以,我 17 岁生日的时候,他们假装要带我去买生日礼物,结果直接上高速了,把我骗去了重庆立事学校兵仪素质部。


第一次出逃:连夜逃亡20公里


兵仪素质部是按照军训的管理体制,男生有9个班,女生有4个班,11个教官和4个老师。


学员大多是在外面混、打架和厌学的,夜不归宿、纹身、吸毒的社会青年,也有一些殴打父母,以及精神病患者。我家人把我送进去改造成男的。这个改造就像部队训练“钢铁男儿”一样,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进来,年纪大还是年纪小,收入之后统一化训练,一样地严酷对待。


第一个“牢笼”:重庆“改造”学校


因为我之前在服用药物,在改造那段时间我根本没力气进行体能训练,和其他男生的体能素质不能比。而且,我自己也想要女生的身材,不想长肌肉。但是那时候,训练不到位就会惩罚加训,或者被教官拳脚相加。


其中有一个教官比较特别,叫做老张。老张是管理学生的,一个看管过监狱的很老练的老武警。老张对我没有别的看法,对我一直都很好,有水果分给我吃、没有打过我,平时也比较照顾我。他一直告诉我要“做真实的自己”。


八月中旬,父母来看望的时候,我准备出逃。


他们带我去吃了火锅,饭后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我提议去买几个小零食,我知道我妈身上只有50块钱,所以挑了两盒巧克力,故意让他们找不开钱。趁这个时候,我从门口冲了出去。


冲了出去我就往新发路跑,新发路那条路是向着后朝路,后朝路后面是龙泉村,我看到另一家便利店,就把信交给了便利店老板,信里写了在学校里所有的遭遇,跟他说拨打信上面的电话——是我父母的电话。


然后我就接着跑,在山上跑了10公里,因为夏天很热,又是晚上,我穿的短袖全都湿了,鞋子袜子上全是泥巴。


公路上有很多警车,我担心面包车和摩托车里可能也是警察,时刻注意着他们的行动。我没有走公路,而是选择旁边的小树林,有车过来我就马上趴在地上或者趴在篱笆里,怕被他们发现。来一辆车趴下一次,就这样身上被藤蔓刮伤了。直到我跑到工业园区,我才感到安全。我(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乘公交车去了西南医院。


我以为我能在医院得到帮助,但是,谁也帮不了我。


我就这样在医院附近呆了10天。晚上睡在地板上或者公园里,医院有个凉亭,有时也睡在那里。我到第三天就没食物了,肚子已经饿得没有感觉了。有时候看到病人吃不完的东西,扔在了垃圾桶,自己就去捡来吃。


第七天的时候医院的食堂没有关,我偷偷溜进去偷了包子。直到第七天才真正吃到饭,随后,我又溜进超市去找手机,联系我江苏的朋友让他们来救我。我跟超市的管理人员说我的经历和我的身份,他们也很理解我,但是他们最后还是叫了警察把我带走,主要是担心我遇到坏人,也劝我不要担心太多。之后警察就把我带去了警局。


到了警察局里面,局长询问了我的情况,联系了家人。我爸让学校的人去接我,又让我在学校呆两天,洗个澡吃好饭,好好休息一下,说过两天就会来接我,但是一切都是谎话。


210张纸飞机求救信


我以为他们中秋节会来的,但是没有。等了很久,我心理已经崩溃了,觉得应该早点想办法求救。


国庆节的当天我写了200多封信撒到了窗外,每一封都是:


求求你叔叔阿姨

救救我

帮我报警

请联系我父母


信的末尾附着父母的电话。深夜宿舍关灯了,我是借着路灯照进宿舍里的光,把那些信写完,一个晚上写了 210 张,一次性从窗台全部撒出去。


这是我所有的希望,我好想被人看到。


我以为会有人捡,但是没有,即使捡到了也没有人报警。


最后是一个外出买早餐的教官捡到了,他看到窗台下面有很多纸片,就捡了起来,然后给了老张,老张对照笔迹和电话认出了我。


老张很生气,把我叫到房间里单独训话,后来又把我按在钢筋上,让我把信吃下去。接着把我的脚挂在桌子上。200斤的老张直接在我身上蹦。学生也有参与折磨过,但是被老张命令的,老张勒令学生监督我,要不然得代替我受惩罚。



我每天要被折磨到半夜,根本没时间睡觉,一直持续到12月底。但好在班里的同学还是非常想帮助我。第二天的时候,老张就不亲自监督我了,每天折磨到晚上十一二点的时候,我们班里的人帮我放松束缚,安慰我说会帮我在老张那边敷衍,让我爬起来休息一会。


如果我爸妈那天不来,逃跑大概率会失败,失败的话我会被折磨得更惨,断手断条腿都是有可能。


他们当时是没有想带我走的,但是因为我哭了好几个小时,我爸心软了,说把我带回去过个年,如果我听话,留在家就不用再来了;如果我不听话继续把我送进来。


我出去了以后就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他们了,但他们没有后悔。他们只是觉得自己上当了,被洗脑了,但是一点都不后悔。


我留了25个经历比较悲惨的受害者们的家长电话,还有他们本人的电话、QQ、微信和想说的话,都写在一张纸上的。我走的时候想带走那些笔记,就可以联系上那些同学。但是老张不让我带走,一直看着我,让我赶快滚。尽管我告诉了其他同学说一定要带走那个笔记本,但他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笔记就一直留在了学校。受害人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从登封逃到郑州、徐州


过年之后,我父母说要送我去重庆的正常学校读书,上车以后我发现他们并没往重庆开,后来又以为是要回江苏,但是他们根本就没有上去江苏的高速,而是往郑州方向走了。我就想到了少林寺,虽然之前在老家的桌子上发现了某个少林寺武校的宣传书,我当时很相信他们,没有在意,我以为他们不会骗我的。


上了郑州的高速有一会了,我才发觉上当了。我跟他们闹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又是哭又是闹。我强调了什么是真正的少林寺——和重庆学校性质一样,甚至还要狠,就算我死在这个地方他们也不会知道。


我跟他们说了许多这样的话,他们一句都听不进去。少林寺大部分是需要学员本人同意才能入学的,但因为我坚决不同意,那里的领导就偷偷暗示我父母有一个少林寺的武校可以强制入学。我父母马上带我去了,那里环境非常差,很小的一个小地方,房子也很破旧。


父母瞒着我签了合同,交了学费。在我和教练谈话的时候,偷偷溜走了。我当时明确向教练表示,我坚决不会留下来,也讲了我的故事,以及我的身份。教练表示理解,但还是为了钱把我留下来了。他假装说带我去看父母把我骗到宿舍去,随后三个学生把我压在地上,教练从口袋里面拿出那张发票,说你父母已经给你交了学费,听话点才有好日子过。


少林寺和重庆改造学院一样,也是一群问题学生。


当时已经是2019年了,我真的非常想读书,但我连一本书都没法得到,非常痛苦。还有我自己的身份,马上要18岁了,我在想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正规的治疗,然后我就想我必须赶快出去,出去以后好好地生活。


当时我认识了宿舍里另一个跨性别的小孩,他那时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是跨性别者,年纪很小,才15岁。他对我的理解也仅限于“女装大佬”,但他说他会帮我逃出去,因为我马上要18岁生日了,他还把他的手表给了我做礼物。他还准备给我300块钱的,但是我说太多了,只要了50块钱,而且告诉他以后会还你的,手表也会还你。


他跟我约定,以后要当面还给他。我说好,把他的微信和电话写在了我的日记上,带着日记跑了。但我在逃跑的过程中不小心把日记弄丢了。


当晚是晚上七点二十,我用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翻墙逃跑,他在旁边给我看着。我翻下墙后,让他马上回宿舍,不要过来,这边有监控。他没听到我说的话,还过来听我说了什么,结果接着被监控照到了,后来被教官拉过去严厉审问。但他最后也没有透露我的行踪。


我捡了13个馒头和一、两个鸡蛋在口袋里,翻墙的时候被墙上的铁丝网刮破了很多伤口,一开始还不知道,看见馒头上面滴了血才知道的。


当天晚上,我睡在一个乡下阁楼的纸箱上面。第二天凌晨5点多起来,打算先逃出河南。我花了6块钱去网吧上了两个小时网,把河南的地图画了下来。在网吧的时候,我尝试着登录QQ和微信,发现全都被家人改了密码,我登不上,谁也没法联系。接着我就带着地图跑。上了高速以后,已经晚上11点了,身体很疲倦了,也走不动了,我就躺在高速的桥洞底下,就着施工人员的棉花被,躺在泥巴里面,铺了些稻草在桥洞下面睡了一觉。睡到了凌晨三点被冻醒了,很冷也睡不着,我就继续走。


第七天我走到了郑州市,我一路上都在躲避警察。


郑州也有两个少林寺,到了郑州少林寺教练发现了我,他问我是不是什么武校的,我说我不是,他说有两个人要找你,我马上就跑了。之后又马上来了三辆警车抓我,我逃到坟地里面,坟地里面有很多刺林,我逃到里面,当时已经顾不上害怕没血没肉的鬼神了。我从晚上八点一直跑到凌晨,他们一直都没有停止追我。


到了凌晨我感觉他们要找到我了,因为他们搜索越来越近了,我就向坟地另一个方向走,因为我要再上高速,大概走了几百米,我马上跑上高速,在高速的地下水道里面睡了一晚。


当时也没有哭,也没有恨家人,就想着要活着出去。要生活,好好地生活。就这样唯一的一个信念支撑着走下去。


跑到第九天的时候,脚扭伤得很厉害,没办法继续走。我想找一辆苏州牌照的卡车搭着去苏州,但是没有找到。只有看到一辆卡车是去徐州的,上面是一辆挖掘机。我就想着去徐州也好,就爬到卡车里面。卡车7点多就开始走了,一直到大概中午11点,卡车到了徐州,我也跳下了车,下了高速。


我根本走不动了,恰好旁边的工地上有一个老头。他看到我问我说,孩子你怎么回事?我跟他说了我的事情,他就给我塞了100块钱,说让我去买点东西吃,他再去家里给我拿点馒头。当时他要我的联系方式,我就把我家人的电话留给了他,说如果说要找我,今年8月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回家了,你就可以打这个电话找到。他回去拿了两个馒头,帮我倒了一杯水。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会立刻打电话给我家人,他太担心我了。那段时间我饿瘦了20斤,脸上完全可以见到骨头了,一点肉都没有。


半夜我和那个老头一起睡的,睡在工地的小屋里面,我家人知道我在徐州的时候,马上就过来找我了。凌晨一点,我爸到了徐州,说以后再也不管我了。我想,就回去吧,再让他继续操心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看到我的身份证,他们像看到怪物


回家之后,父母带我去看了医生,确认了我的身份。但尽管我获得了医学证明,生活里依然面临着很多困境。


晓迪的“易性症”诊断报告


去公共厕所,因为我是按照身份证上登记的性别上厕所的,但因为我现在外表完全就是一个女孩子,经常被男的赶出来。昨天被警察轰出来,责怪我女孩子没有样子,干嘛要跑到男厕所去。


我去高铁、地铁都会被查,让我报出我的身份证号码的时候,他们会质疑这不是我的身份证号码,又对我一番盘查。我在需要证明身份的时候都会感到格外麻烦,所有有公共参与的生活都无法正常地过。


有一次我去公司应聘,已经通过了面试,经理问我你有没有生过孩子?我说我没有。你有没有结过婚?我说没有。当我填入职登记表的时候,我写上了我的生理性别,经理就马上变脸了。


每天我拼命地找,找到晚上九点也找不到一个工作,星巴克、汉堡王,各种帮厨、便利店……什么样的工作我都询问过了,都没有用。只要我拿出我的身份证的时候,他们就好像看到怪物一样,避之不及。但是我需要钱,我家人也不会帮我,而如果自己没有钱就没地方住,就更别提手术了。不做手术的话工作也没有,寸步难行。


后来一个好心人给我安排了现在的工作。现在我每个月有4000块钱工资,500块钱房租,生活用品我都是蹭室友的,这样我每个月可以存下3500块。


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手术上了,没法手术,人生就没法重新开始,我现在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一切兴趣爱好都是空的。只有手术了以后,人生才能重新开始、从头再来。


这段经历已经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晚上我不敢关灯,即便是开着灯睡觉,我也会反复做同一个噩梦:不停地被关进学校,没日没夜地折磨,而我怎么都摆脱不了。有时候被吓醒、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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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嘉宾



黄晓迪 小米


制作团队



采访策划

马修


剪辑制作

马修  Kinky Piggy


文稿整理

王穗 哲宇 庆斌


排版设计

哲宇


背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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