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鹰部落
车子开进塔什库尔干县城,豁然开朗,田舍俨然。
这个中国的边境县,整齐干净,汉人甚少。虽然是夏天,空气却是极清澈干净,住在县宾馆里,推窗就可以看见雪山,不过一路早已经看吐了,直接无视。
老夏有个县城塔吉克族公务员朋友,说是朋友,其实也就是一面之缘,连他手机号码都没有。
于是跑到县政府直接打听,还真在,阿布拉江小跑出来,是一个圆脸满是笑意的大叔,也很高大,他说,来了啊,不上班了,到我家喝酒去。
我有点忐忑,悄悄问老夏,不喝行不行。老夏说,喝吧,不上头。
还好,是先吃饭再喝酒。
先是杏子和西瓜,很甜,然后是摞得高高的馕和撒子,很香,然后是冻得凉凉的、稠稠的酸奶,很酸。
之后才是正餐,先是烩菜就馕,塔吉克人叫“库尔塔克”,里面有羊肉、萝卜、白菜、粉条、西红柿,太混搭,吃不出什么味道。
然后手抓肉,小羊肉嫩香无比。
阿布拉江大叔说,先来个“白加黑”——就是羊油夹羊肝,好肥腻。然后是手抓饭,拉面,此时已经极撑,只想回去睡觉了。
然而,酒上来了,高度酒,六十度。
一入喉咙,就像野火般熊熊燃烧。
阿布拉江大叔说,这里晚上温度零下,你不喝睡不着觉。
他开始逐个一杯杯地向每人敬酒,一圈结束再来一圈。
喝了三五杯,我已经感觉化身高原上的雄鹰,在帕米尔的上空飞舞了。趁着酒意,阿布拉江大叔开始教我们跳塔吉克族的雄鹰舞,可惜我们跳得都有点像日本相扑。
酒后,走在街上,见到好多盛装的塔吉克漂亮女孩三三两两地往文化广场走,我以为是喝高了,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幻觉。
那晚正好有县里的文艺汇演。趁着酒意混了进去,节目很精彩,微醺的夜晚美妙难言。
那酒居然真的不上头,1/15秒的手持照片都没有糊。
深夜回宾馆的路上,静到令人发慌。清寒的小城一隅,夜风凛冽,还好满月光辉略带暖意。
躲在厚厚的被子里,一夜都是带着青稞味的甜梦。
那天晚上带着醉意,在前苏联式的礼堂里,拍了很多塔吉克人的肖像。
他们无一例外的,都特别漂亮。
他们肤色白皙,头发黄褐,眼色碧蓝,高大美丽,吹奏鹰骨做的笛子,养猎鹰。见面的时候,会行亲热的吻手吻脸礼,过富有特色的塔吉克婚礼,跳着让人炫目的叫“鹰舞”的旋转舞步,穿戴漂亮的头饰和丝巾,在帕米尔高原上放牧高歌。
半山上的牧民.
眉间眼角有雄鹰的气息。
塔吉克族民风淳朴、敦厚,社会道德高尚。
凡到过塔什库尔干的人,都会为这里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民族和睦,社会安定而惊叹。
离婚、休妻、离开丈夫在塔吉克族社会中都被视为耻辱,因此,塔吉克族夫妻的婚姻较为稳定,都是白头偕老。
婚礼、剪发礼、割礼、引水节等喜庆日子。塔吉克族会玩叼羊,大家都来围观。
赛马叼羊参赛人数无限制,最后谁把羊抢到手并扔进指定的区域中就算获胜。
叼羊传情是青年男女传情示爱的一种方式,叼羊场上,小伙子将抢到的羊绕场一周,在围观者热烈的欢呼和掌声中,将自己的胜利品,丢在一位围观者的姑娘面前,以这种方式向心仪的女孩求爱。
这个以王冠而命名的民族,是非常爱美的民族,他们讲究穿着。并以忠厚朴实、多礼好客而著称。
走在塔县的街上,常常可以看到衣着艳丽的塔吉克族少女,头上戴着圆顶绣花帽,帽上披着长长的轻纱,身上穿着花色连衣裙,脚穿红色山羊皮靴。
开朗娴淑,温谦和善。
塔吉克族人热情好客,讲究质朴、亲切的礼节。
男子相见,互相握手或互吻手背。
妇女相见,长辈吻幼辈的眼或前额,幼辈吻长辈的手心,平辈互吻面颊和嘴唇。
男女同辈相见,女方吻男方的手心或握手。
子女与父母相见,要吻父母手心,以示敬重。
家庭中最热情的礼节是拥抱。
塔吉克男孩在喂他的小奶牛。
旁边老夏提了一个问题,让我纠结了很久。
他问,到底奶牛有没有公的?
到现在我都没想出来。
谁能告诉我……
金色石头城
天还没亮,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顶的石头城。
然后,看到了很多石头,就是一片废墟而已。
据说光绪年间留下的古堡已坍塌成废墟,晨光照在乱石上,庄严又悲怆。
大唐年间,玄奘法师就途经此地,西去取经。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碣盘陀国的情形:“碣盘陀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基大石岭,背徙多河,周二十余里。山岭连属,川原隘狭。谷稼俭少,菽麦丰多,林树花果少。原隰丘墟,城邑空旷。”
这个碣盘陀国,就是小城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语的“石头城”的地方。
所以,散乱的石头堆里,三藏师父不定曾坐哪一块上歇脚,说:“徒儿,你去化点素斋来。”
月冷风清,转眼千年,现在的石头城遗址在高丘上,远远看去仅余残缺不堪的土坯城墙而已。
天渐渐亮了,柔和的晨曦和雾霭中,光线变得柔和而温暖,映在金黄的石头城上,远处的雪山用伟岸的身躯将这个孤零零的古城护在身下。
经过千百年的风霜雪雨,从冰川融化下来的雪水清澈透骨,在草原上犁出了千万的阡陌。
天堂一般的静谧、安详,草原上的塔吉克牧民的帐篷就像散落的音符,牛、羊、驴的叫声在烟霭中悠远而此起彼伏。
晨曦中蜿蜒闪亮的是塔什库尔干河,它连接着远方的叶尔羌河,叶尔羌河又连接着远方的塔里木河。
如果一切都只是传说,那么这个传说也是很美的。
石头城建在山冈上,石头做地基,土块为城墙。
城内乱石颓垣,城外石垣断续,纵深数重。城门、城墙仍历历在目。
此城是古羯盘陀国的王宫,唐玄宗开元年间在此设立葱岭守护城。
岁月轮回、时代变迁,曾经的那些刀光剑影、恩怨情仇,早已沉默在历史的风尘中。
石头城上的第一缕日出,光辉直扑而来,瞬间扫去黎明前的黯夜寒气。
高原之上,日光的脚步恍如潮水。
只想静静坐着,看万古雪峰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晨风划过山脚的树林,安静得像是世界尽头。
石头城旧时还有个名字叫公主堡。
《大唐西域记》记载,波斯王派使到中国来求婚,使臣带着一位汉族公主回国时,途中逢战乱,滞留于羯盘陀这里,为保安全将公主置于此峰。
有神从太阳中来,与公主相会,公主竟然怀孕了,使臣不敢回国,在羯盘陀定居下来。
后来公主生下一子,立为国王,其后代子孙便自称为“汉日天种”,便是今天塔吉克族的后代,意即汉族和太阳神的后代。
塔吉克族人一直认为,自己与中原汉族血脉相连。
石头城上,可以俯视大片的草原与弯弯曲曲的塔什库尔干河,水草丰美,闪耀着金辉的华彩。
这里是塔吉克族人的世代游牧之地,朝阳下的炊烟缕缕,还有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牛羊和骆驼嘶鸣,宛如人间天堂。
金草滩上,骑驴的少年。
毛驴已经很老了,毛发掉落,走得很慢很慢。
小朋友说,我三岁就和我的驴在一起了,不用说话,他也知道我想去哪里,我也知道他什么时候该休息,什么时候该吃东西呢。
他还没说完,毛驴就走起来了。
少年说,叔叔再见。
草地上歇息的塔吉克族人。
语言不通,大概意思应该是,去外婆家,走累了,娃娃要吃东西,坐在这里休息一下。
石头城下,女孩找到她的走失的猫。
草原上烧起干牛粪的炊烟,不知为何,那烟的味道竟然非常好闻。
高原上的日落时分,落日将山岭染做炫丽金黄。
在这样的地方拍照,怎么拍都会很好看,任何光线下都不会过曝,任何色彩都显得非常鲜明艳丽。
我很奇怪,就请教老张。
老张说,空气通透性好的高原地区都这样,当然,最重要的是跟我跟多了,水平自然提高很快。
我说,再也不崇拜你了!你们这些风光大师,不过是些找点大师。
梦境帕米尔
帕米尔高原,一直是中土世界的尽头。
西汉时期,汉朝国力强盛,中原开始大规模对外通商,商人沿丝绸之路往来地中海各国,必须穿越这里。
从东晋的法显,到大唐玄奘曾经走过这条西行求法的死亡之路。
法显和尚在东晋隆安四年(公元400年),就从这个方向去了天竺。
法显留下的《佛国记》中,没有说究竟是骑马还是步行,但那时山里已经有了路。
只不过跨谷凌岩,穿行于悬崖峭壁间,编石为梯,使人“欲进则投足无所”。
玄奘和尚走过的时候,这里还是一望无际的大湖:“水乃澄清皎镜,莫测其深,色带青黑,味甚甘美。潜居则蛟螭鱼龙、鼋鼍鼂蹩;浮游则鸳鸯鸿雁、鴐鹅鹔鷙。”
人迹不到,湖边是鱼鳖、飞龙、各种鸟雀欢欣的世界,诸鸟的大卵遗在草丛、沙滩上,四处都是。
流水已经干涸,谷中多砾石,不见林树,盐碱地上只剩了细草,寒风凄劲,飞沙走石,空荒绝无人至。
后来,元代著名的马可波罗也路过这里,去梦里遥远的中国。
他在《马可波罗游记》里这样描述:“沿途都位于山中,登上去海拔很高,以至于人们认为这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登上峰巅,会看见一个高原,其中有一条河。这里风景秀美,是世界上最难得的牧场,消瘦的马匹在此放牧十日就会变得肥壮。其中还有种类繁多的水鸟和野生绵羊。这种羊体形硕大,角上长有六掌,牧人把这种羊角割下来当做食盘,用来盛放食物;还有用它来做羊群晚上休息时的篱笆的,以保护羊群。
这个高原叫帕米尔(Pamir),在上面骑行,整整十二天都看不见草木人烟,放眼处尽是荒原,因此行人必须携带其所需的足够的食物。”
今日,这里公路畅通,是中亚边贸的要道。
然而,这里的自然环境恶劣依旧,高寒缺氧、路途遥远崎岖,在历史上曾经的死亡之道,尽管道路、运输工具发生了变化,但缺氧、寒冷贫瘠等自然因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路边,大小顽石一直堆积到遥远的山边,近处远处的山则刚硬而染满沧桑色,古铜色胴体上刻满雪水留下的印痕。
雪峰高高在上,唯有它们,千百年来雄视、见证了艰难蹒跚走过的一个又一个朝代的渺小的人类吧。
年年相迭,山腰以下的雪化了,花开了,雪水汹涌、暴雨倾盆之后,又凝成了冰川。
从歪歪斜斜的脚印踩出的路,到马蹄翻飞踢出的路,再到用了上万吨炸药炸出的能奔驰钢铁的路,在万丈雪峰足下,其实都不过是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划痕而已。
雪线之上是另一番千峰万岭雪崔嵬的景色。
阳光在这里失却了热量,冻云稀薄,含氧量不足,雪峰与雪峰的褶皱间似有一条条诱人深入的沟壑,其实都是通向莫测凶险的冰川。
法显,玄奘,马可波罗这样的人,带着宗教传播的使命出发,然而让他们下定决心,开始艰难旅途的,其实只是那颗对未知世界无限向往的心吧。
这也是人类常被湮没的天性之一。
有时,就是很想出发,去看看路上的风景,没原因,没理由。
帕米尔是最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之一。
同时,也是世间罕见的绝美秘境之地。
老周常年在这条路上,用骆驼运货。
他说,这个季节舒服得很!到了秋冬,落冰雹落大雪,这路就不能走了,我这俩骆驼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比我还会找地方躲,有啥事跟着它们就行。
湖边的游牧人家。
牧民说,从来不打湖里的鱼,它们是这湖的守护神。
老梁和小李来自河南,在中巴边境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上搞建筑。
老梁说,这地方残忍得很,面都煮不熟。
离开公路,驶进一道碎石路的山沟,一路荒无人烟。
终于见到一个荒寂的小村落。
这一大片戈壁荒漠,以盛产玉石著称,村里的人家阳台院子里,随意堆着五颜六色玉石。
在村中大叫,竟然无人出来应答。
不敢再往山里走了。
路上,一位骑驴的柯尔克孜人,停下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今天几号了?”
得到答案了之后,他很放心,说,十五号要去参加亲戚的婚礼,我忘了走了几天了,应该能赶到!
帕米尔高原,山梁上的人家。
很难想象他们的生活,没有水源,没有电线,就连树和草都没一根。
然而,遇到这里的人,似乎都是满不在乎的懒洋洋的样子。
他们说,挺好的。
山上,放羊的塔吉克小朋友。
他喊起来的时候,声音又大又响亮。
他的小马驮着装着水的皮囊,看不出年月的烤馕。
他还有一个小毛毯,太阳下山时可以裹着身体御寒。
他回家要骑马走两个小时,翻过两座高山。
他独自一人放羊。
这里大部分的风景,和当年法显、玄奘、马可波罗走过的并无二致。
半路,在一片荒凉的湖边停下。
这时,通常都会问自己一句,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其实没有答案。
我们不在这里,就在那里。
节选自小林著作《唯有中国才有的美·遇见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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