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三年前突然去世，他半生为我奔忙，未曾享过什么福。

我内心十分愧疚，父亲下葬时，我在坟前发愿，抄心经千遍，为他超度苦厄。

现在抄到大概三百遍。

祖父是个小地主，土改时吃尽苦头。他脑子灵活，擅做小生意，文革时因倒买倒卖，被捕入狱，无法照顾家人。

父亲自幼贫寒，上小学三年，因无钱缴纳学费而肆学。十几岁到镇上中学做炊事员。

隆冬时节，他只带去一条毯子，还破了一个大洞，他用稻草绑起那洞，结果毯子盖得了头盖不住脚，冷得发抖。

父亲四十岁时生我，一个月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别无其他收入，支撑家中七口人生活。

后来奶奶瘫痪在床，我很小时就要帮她翻身。

我考上大学时，父亲已经以特级教师身份在中学退休，收入仍低。他为我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凑不够而整夜失眠发愁。

然后他租了块地，挖鱼塘养鱼，还养了一大群鸭子。每天清早，要挑着箩筐到田里，捡捉福寿螺作为鸭饲料，行走十公里，挑着数十斤。

我大学寒暑假回家，就帮忙捕鱼，去镇上卖鱼，练得一身搭讪扯淡和杀鱼卖鱼好本领。

我大学毕业后，父亲在乡里有些名誉，筹建重修村中林氏祠堂和状元故居。

祠堂建好，他无事便去祠堂坐坐，还要求我每年大年初一清晨，都要去祠堂里跪拜祭祖。

这是我父亲晚年的生活。

父亲去世很突然，没留下什么话。母亲和我整理他的遗物，他常用的老桌子，设计了一个很巧妙的机关，几经周折才打得开。

里面有一个生锈的茶叶罐。罐子里塞着一些借条，借给有些至今穷困潦倒的亲友的，估计很多钱是要不回来了。

父亲退休后工资一千多，但他还是省下了几万块钱的积蓄。

此外，还有几张定期存款单，是我工作后每年给他的钱，都没有花存起来了，是要留给我的。

父亲一生谨慎节俭，常常操心。

衣服只是够穿，剩菜吃几顿也不舍得倒，老了还舍不得花钱买些好菜来吃，辛苦劝说他也没用。

这两年，我也会开始像父亲一样，俭省吝啬起来。

衣服只是够穿就好，说不上什么名牌款式；

那些传说中的美食，吃起来也不过就那样；

平时出行挤挤公交地铁，也不会觉得自掉身价；

旅行住店，有床就好；

手机能用就行，也不过就是打开微信会慢几秒；

写字画画也不讲究名贵的笔墨纸砚，普通好用就行；

很少请人吃饭，慢慢地请我吃饭的人也就少了起来，多了一些时间可以用来抄心经；

待人不冷不热，平淡才会长久。

这些习惯可以说都是来自我的父亲。

父母教育的力量，有时不是对儿女有多少严厉要求，而是用自己的人生树立了什么样的榜样。

自己不爱读书写字的人，怎么能要求儿女多读书写字？

自己不是爱音乐的人，怎么能要求儿女弹琴去考级？

自己投机取巧，怎么能要求儿女正直正义？

父亲给我的教诲不多，我记忆深刻的大概只有这一句，是我2007年人生最彷徨的时候，他无意中跟我说的。

他说：“人的命运没法决定，但不要怨天尤人，只要认真努力做去，平静安稳地过完这一生也就很不容易了。”

父亲去世后，我开始抄心经。

抄心经千遍，原来预想十年左右可以完成，但按目前的进度，估计起码要十五年左右吧，或许更久。

刚开始写的时候，有些句子拗口，重复的字句也很多，心一乱就会抄错，好几张都没有一张对的，这是第一道坎。

抄到五十遍左右的时候，就可以熟练地背诵了。

但是，心经的经义，我还是不懂的。只是就这样一遍遍抄下去，要写出一张完美的心经，其实是很难的。

心经字数只有短短的260字，里面重复的字很多，最多的“无”字，有十九个，其次是“不”字，九个，“色”“空”二字也很多，“心”字只有一个。

要写得好看不容易，刚开始老是想添加变化，以显丰富，但这些人为的矫饰，往往会显得浅薄庸俗。

一百多遍之后，现在就是平静地随手写去，不计成败，这样有时写得反而不错。

偶尔有写得比较满意的，我就会加上一个编号，就像今天写的这张。

这样反复抄同一篇文字，显得有点傻，但我相信，这是不聪明但最有智慧的办法。

在无数次的重复和假装之后，我们终于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以上，

是我抄心经的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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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小林漫画随笔新书《等一朵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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