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遗址,是我国历史上对南海实施管治的重要证据
崖州“水师守备署”,是我国最大一块蓝色国土有据可查的清代基层管治官署,遗址至今清晰可考。崖州“水师守备署”,即大清南海水师司令部,遗址就在今崖城粮所南缘、西门街以北。史料记载清晰,历历可考。这个遗址,是我国历史上对南海和三沙实施具体管治的现存最早基层官署遗址。
图文|多港峒客 编辑|北极雪糕
在西方侵略者的铁甲舰开火之前,崖州这支区区营级的巡防兵船队,在广阔的南中国海,向来自主驰骋往来,法理上从未受到质疑、挑战。
兵船出海,均悬挂鲜明的龙旗,船身轻快,配置相对先进的火枪火炮。水师缉私查鸦片,武装对手基本上只有海盗。至于疲弱的水师能否震慑甚至捕获海盗,向有疑问,但这是另一个问题。
“南面直接暹罗、占城夷洋,西接儋州营洋界,东接海口营洋界”——水师这种巡防格局,自明代以来就大致固定,变化的是崖州水师时设时撤,所分管的洋面在与儋州水师相接处略有伸缩罢了。早在雍正八年(1730),崖州水师就“添设外海哨船三只,配驾出海,游巡本营所属洋面(《乾隆琼州府志》810页)”,即已有专职的外洋巡防兵船了。
“直接暹罗、占城夷洋”,从地图看,已经包绕了整个中南半岛,接近暹罗湾(泰国湾)。大清水师巡防如此辽远,有历史根据吗?
占城,古代对越南的泛称,虽然占城国已于19世纪初亡于越南,但是方志依然按旧习惯书写,这点没有疑问。
至于暹罗,与中南半岛诸国一样,在19世纪中后期英法殖民者控制之前,向来是中国的上贡国,本来三年一贡,后来赐改四年一贡。《清史稿》载,暹罗最后一次上贡是咸丰二年(1852),因太平天国义军阻断而不能抵京。此后在法国殖民者控制下,暹罗不再上贡:
(咸丰)二年,(两广总督)徐广缙奏:“暹罗国王遣使补进例贡,并请敕封,现已行抵粤东。”帝命於封印前伴送来京;应给嗣王诰命,俟贡使抵都发给赍回。靠粤匪乱炽,贡使竟不能至,入贡中国亦於此止。
再看海上贸易。从崖州重设水师后的雍正八年至道光十年(1730-1830),一百年间,外国进入广州(当时是广州一口通商)的船舶吨位,增加了将近22倍。往欧洲的航船,由南海经马六甲海峡西行,往美洲的,由南海抵菲律宾的马尼拉转运东行(据杨万秀等《广州简史》,1996年版192-194页)。
南海当时就是世界航运的重心,而崖州水师,法理上就负担着这里大部分海域的巡防。
可见道光间轮巡“直接暹罗、占城夷洋”之载,是符合历史的。悬挂黄龙旗的崖州水师在“直接夷洋”的大片远海中,毫无疑问,就是王师。
这个记载,证实我国清代已有远洋巡防制度。那时没有大陆架、专属经济区概念,在这个辽远的法理管界中,崖州水师的任务就是护渔护商,捕盗缉私。它怎么巡、巡哪里、何时巡,都是自主安排的,周边诸国向来只有欢迎,无人质疑。
用今天的概念说话——这个水师守备署,法理上掌握着清代小半个“南海舰队”;以分管洋面的理论面积而言,是五分之四个“南海舰队”。
巨大体量和衰颓气血的矛盾混合体,是晚清帝国的真实写照。
水师守备署的产生,有一个符合逻辑的历史过程。
明代中期,嘉靖以后海南才出现参将,这是全琼最高职衔,轮巡琼崖。崖城设参将署,拥有半个参将。此前,海南驻军有守备、都指挥等首长,均未达参将级别。到清代,官长有所变化:
国朝顺治九年,(崖州)设游击一员。雍正八年,改为参将一员。道光十二年,改为副将一员(统辖崖感水陆官兵,轮巡洋面,控制黎疆——小字原注。《光绪崖州志》288页)。
崖州营原系水陆兼管,参将一员。道光十二年,奉准以海口水师副将移驻崖州,改为崖州协水陆副将,定为外海水师烟瘴边疆要缺,由外提补;添设陆路中军都司一员(即海口协水师都司——原注)移驻崖州,专管陆营。其原设水师营守备一员,仍专管本标水师营务,与副将轮替出洋巡缉(《道光琼州府志》773页)。
按清代武备官制,汉军用绿旗,通称“绿营”,分驻各省。绿营最高统军官为提督,下设镇(长官为总兵)、协(长官为副将)、营(长官为参将、游击、都司、守备等,职级依次下降)、汛(长官为千总、把总等)四级,逐级统属。而“标”系清后期的军制,相当于近代的团;下辖三个“营”,两标为一“协”,协大致相当于近代的旅。
从明代到道光十二年,崖州驻军一直都是营级建制,是战术单位,参将属中级军官。道光十二年以后,崖州有了“协”一级建置和副将,但实际职能并无变化,都是分管崖州(含所辖感恩县)的地方水陆防务。职衔升格,当然显示着崖州军事地位的上升。
崖州水师,向来是仅次于海口水师的重要一翼。
百年以后的道光年间,崖州水陆军备得以再次加强。
正在维修的崖城“文明门”
崖城学宫内收藏的三门清代铁炮
道光十二年(1832)的崖州防务,一,是级别从“营”提升为空前高的“协”,有了副将;二,是设置职级空前高的水师官署守备署;三,是重修城垣,这是崖州城建史上最后一次重修,并在次年接着重修州治官署。此外,增添或异地调拨下级军官和兵员两百余名员额,归入崖州协建制。
这一轮动作对于崖州来说,是很少有的,这几乎是清代琼南的最后一次防务“振作”。
这么大的动静,与当时形势动荡直接相关。
清中期以后国际贸易直线增长,嘉道间堪称为一个辉煌时代,同时又引发与已成世界第一海军大国的英国的严重对峙。此前百余年,曾经大量净进白银的中国,由于鸦片贸易又使白银大量流失。雍正朝开始禁烟, 崖州水师的重设与此有关。
嘉道间,中英两国在鸦片问题上矛盾越来越大。自从道光禁烟开始,所有对中国的鸦片贸易都是以非法走私的形式进行。1830年即道光十年,伦敦朝野已经形成共识:与中国的关系“只有用武力才可以获得改善”,但为时“还须等待十年”(马士:《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侵略者已经在磨刀。
当时“康乾盛世”已经远去,“嘉道太平”算是老虎尾巴,大清帝国很多方面已显著落后于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在西太平洋沿岸南北游弋,居心叵测,但表面上还是太平无事,“天朝上国”的残梦尚未惊醒。
崖州防务增强的背景,首先是由于道光帝正实施第一轮严厉的“禁烟”,广东沿海是缉私重点;其次是地方治安严峻,“匪乱”此起彼伏,境外越南也不平靖,匪贼与境内勾结,往来抢掠。
道光间增设水师守备以后,属下兵力一两百人,凡出巡远洋,带兵官都是最高级别:
(崖州营)所属水师……共官十二员,守步兵二百五十八名。大小师船四号,除防守各台汛外,实在巡洋兵丁一百四十六名(原注:《营册》)……崖州协,上班以副将出洋,下班以守备出洋,专巡本营洋面(《道光琼州府志》773页)。
但是,崖州兵船都是中小船,吨位和兵力有限,武备更像水警队。以道光十六年(1836)的配备为例:
现存小米艇一只,每只配兵三十名;捞缯船二只,每只配兵二十七名。快船二只,配兵无定数。以上大小师船共五只,俱琼州府厂承修(《道光琼州府志》761页)。
道光间崖州大整军备,说明当局对琼南边防、海防的重视,但力度还是太微弱了。崖州辖区大半个南海的巡防,就靠四五条木船、三两百绿营兵操持,现在看简直是儿戏。而明清间,海南水陆兵员总数通常亦不过四五千名。
崖州“水师守备署”,是我国最大一块蓝色国土上有据可查的清代基层管治官署,遗址至今清晰可考。
考据这个重要遗址,要从“抚黎同知府”的设立开始。
崖州官署区一直在今崖城学宫和崖城中心学校地块,从未变动。而城北今日崖城粮站一带,是古崖城的第二官署区。乾隆年代开始,这里先后作为“抚黎同知府”及参将署、副将署,清中期是主管全岛的民族事务机关,清后期是琼岛南部的最高军事指挥机关。
“抚黎同知府”衙署,是明清崖州仅见的新购地设官署个案。它级别高,占地广,范围至今清晰。项目乾隆元年(1736)启动,四年由府城搬入,乾隆三十年重修,嘉庆二十年(1815)搬回府城:
海防抚黎同知署,在州署西北。乾隆四年,自郡城迁移署,渐圮;三十一年,署知府李璜详请修建(《乾隆琼州府志》216页。本帖页码,均指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海南地方志丛刊》各志页码)。
海防抚黎同知署,在州署西北。原驻府城,乾隆元年提准部复移驻州城,动项建署。三十年,知府李璜、知州缪廷机奉文于万州捞获铅觔价银动支修葺(阮《通志》——原注)。嘉庆二十年,奏准同知还驻郡城(《府志》——原注)。后易为参将署,即今副将署(《光绪崖州志》164页)。
方志并未明文记载买地。但是《乾隆崖州志·舆图》(96页)在既有官署群西北另标注“分府”,并与既有官署群分明隔离,前此所有方志,此处均无官署记载,新置地无疑。该志载“分府署,在州治西北。乾隆四年建造”(109页),是对该官署最早的记载之一,第二段才是记载“州治”。按行政序列,“分府”职级在“州治”之上,府即琼州府,故先述分府,再述州治。
可见,乾隆志所谓“分府”,就是《光绪崖州志》及《乾隆琼州府志》的抚黎同知署。实地可见老官署区的西北角,距新官署区的东南角也就四五十米一段南北大街,联系很方便。
《乾隆崖州志·舆图》
在“康乾盛世”峰巅阶段,抚黎同知署驻扎崖州,伴随崖州进入空前繁荣。不过80年后形势又变,之后便“奏准同知还驻郡城”了。于是崖州就白白多得一块官地。
乾隆初年,无论崖州还是崖城,人口都还不多,地价也不太贵。崖城西北由于位置相对冷僻,民居较为稀少,地价更低,官府在此购买大片地皮很划算。乾隆劝耕以后经济进一步发展,人口增加,地价也就水涨船高。
正是这块官地,抚黎同知署搬走五年之后,即“嘉庆二十五年(1820),士民呈请以抚黎同知旧署易参将署,即其地为学基”(《光绪崖州志》144页)。把参将署搬到这里,原址成为州学,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崖城学宫。
抚黎同知署故址自此易为参将署,成为琼南最高军事指挥机构驻地。13年后,崖州出现了更高的副将军衔,参将署改名副将署,位置不变。
由于地方广阔,指挥机构之外,又在副将署左侧设立“练兵馆”。再后的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由知州冯如衡将练兵馆改设为“时雍小学堂”,教育黎童(《光绪崖州志》145页),也算是回归“抚黎”的一点初衷。
粮城向北俯视,城外是咸丰年代以后的校场
《光绪崖州志》记载的西北街
可惜皇朝末路,百事可哀,三年后清廷最终倒台,经费无着,小学堂只得停办。民初又辟为吉阳公园,旅行家田曙岚游崖县县城有载,可见这个地块还是官地,房屋甚少。
解放后,同知署地面成为粮所,至今未变。粮所可说是崖城镇街内占公地面积数一数二的大户,其地皮横跨北城大道两侧,部分临街房屋已经被出租作为商铺。按照我实地考察加上图上作业,计算出其主体即路西地块南北长约136米,东西宽平均约95米,面积已经接近20亩;路东还有一块,南北长与路西相等,宽度不详,估计至少也有六七亩。因此,如果不是解放后粮所地块还有扩张的话,同知府地块已接近州治衙门所在“老官署区”的总面积了。
“抚黎同知”级别高于知州,清代参将、副将,级别分别为武职正三品、从二品,亦显著高于知州。当年这种占地应该是符合朝廷体制的。这两块官地性质至今没变,还是公有,没有民宅,城内其余地方则遍布民宅。
同知署地皮北部直接连着北城墙,城墙中段有真武庙。崖城自古只有东南西三座城门,北门位置以高耸地台的真武庙代替。该庙台地,是可以俯视半个老州城的制高点,所以一直备受关注。《光绪崖州志》载:“校场演武厅,旧在城东南。因河水冲缺,咸丰三年改建于城外西北”(142页)。今日粮所北墙外,就是咸丰后的校场,当地传说,真武庙址台地就曾是演兵指挥台。
从参将署开始,一些军事机关在原同知署先后设立,包括本帖主题的“水师守备署”:
水师守备署,在城内西门街,今圮(《光绪崖州志》142页)。
西门街今又称为“仓后街”,意为粮仓后的街,是通西门的主干道,紧贴粮所旧官署区的南部。水师守备署衙门,创设于道光十二年(1832),倾圮于光绪间(约19世纪末)。现在这里环境静谧,是一排半个世纪以上房龄的黄色粮库。这个位置,与方志记载的水师守备署,误差只以公尺计。
这里,就是我国最大一块蓝色国土有据可查、遗址清晰的清代基层管治官署。
据《道光琼州府志》载(773页):
崖州协水师营分管洋面,东自万州东澳港起,西至昌化县四更沙止,共巡洋面一千里。南面直接暹罗、占城夷洋,西接儋州营洋界,东接海口营洋界。
可见管辖范围极其广阔,法理上管属和巡防东澳港、四更沙以南的整个南海,“水师守备署”就是它的司令部。前身为“水师千总署,雍正十二年(1734)创建”(《乾隆崖州志》196页),官署位置不详。
现在粮所的办公楼就是真武庙遗址,台地依然。根据老人回忆,民国后期真武庙楼曾经是国民党的县党部,下面一些房舍还曾作为监狱。大约民初破除神像以后,此处的真武帝意念就在群众中逐步淡出。据粮所的冼主任说,老年间呼为“北楼公”,也还有人拜祭的。
崖城粮站南部这个遗址,是我国历史上对南海和三沙实施具体管治的现存最早基层官署遗址,从多方面考量,都具备重大价值。随着海洋大省、海权概念的深入人心,这个南海水师司令部,相信不会继续埋没下去。
本期作者:多港峒客,1951年生于广州,布衣。十年海南知青,返城十年国企,再下海经商。年过半百后渐悟历史文化之可贵,遂投身学习与挖掘。在海南与部族两翼,读书行路,乐此不疲。唯望能为华夏文明薪火相传略尽绵薄,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