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丽的黎锦上走过——保亭黎乡的那些事
从海口一路沿着岛东海岸线向南,到了东线高速公路位于三亚吉阳镇的南端出口,望右一拐,车行十余分钟,便进入了保亭黎族苗族自治县的地界。
文字|美丽风情屋 编辑|小琴台
保亭是个历史悠久的黎苗少数民族传统聚居地,《明府志》卷二十海黎志关于村峒的内容中,便有记载了宝停司巡检属的管辖范围,并有云“母感……宝停等十六弓环居于小五指、七指两山之间……周边贸易聚集皆在宝停弓”。弓者,即“明代琼属的黎歧村峒惟陵水称弓,崖州亦间有称弓者,盖一弓既一村之地.”是也。可见宝停之称,自明便有。清时当地亦是设有宝亭营。至民国24年(公元1935年)春,陈汉光在“抚黎计划”中拟将五指山黎区建立五个县。四月,广东省政府民政厅正式批准设置乐东、保亭、白沙三县。保亭县是将崖县、陵水、万 36 40921 36 14986 0 0 2187 0 0:00:18 0:00:06 0:00:12 2955、乐会、定安部分黎区划设的。
因此,除了汉族与苗族之外,它还融合了这些黎族传统居住区里所分布的各个黎族方言支系,目前共有哈、杞、赛三个黎族方言在保亭境内居住,使得当地的民族文化,呈现出丰富多彩而共通交融的绚丽景象。
美丽坡园(摄影:missyou0830)
神山圣水环宝地
金坡碧园出山兰
海南岛的地势,是中高四低的,保亭所处的位置,恰恰被五指山南麓环拦着的阿陀岭、莺歌岭、尖峰岭、甘什岭、七指岭、吊罗山等群山峻岭,一圈儿的环绕在其中,形成了一个南部地理上的心脏之处。
保亭山色(摄影:missyou0830)
话说这中部的群山,阿陀深,莺歌福,甘什幽,七指神,尖岭奇,猴酸岭怪,吊罗秀……各有各的气韵!一处处高峨的山脉插天衔雨,将那云霞雾霭中的天水湿气行云布雨承接下来,汇集成一条条的山溪岭水,奔腾而下,化作大地的血脉,润泽四境。可以说,几乎所有南部的溪河发源都是从此开始。
这样的地方,说高不高,说矮不矮,极目望去,到处是山,到处是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用极有意趣的表达唱着“五指山来五条河咧”去形容这多至无数可计的山与水。这里的地势,很少有平坦之处,更难见沿海处的大块的平原田洋,在密丛的山坡沟壑之中,生长着繁茂的林地,既没有高大深广的丛林,也没有大河沿岸冲积而成的沙原,只有一处比一处更高的山坡矮丘,构成起伏嶙峋的地貌。
无尽的原态之美(摄影:南沙贝贝)
这里的山有多高,人便有多高,没有人到不了的山,没有人下不了的河!这里的一片片丘陵坡地,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动植物,其中,有着上苍特赐给这片土地的一样物种—山兰。山兰不适合于密林丛中,不适合于溪水之所,这种以禾高粒大而著称的山稻,是独属于海南的种群,它如茅草一般野韧的生命,偏偏适合于这入夜湿潮日出炎燥的坡地。这里,可谓是天生的山兰之地。
这里,也生长着一群将自己自称为“赛hlai”的人。黎,是汉文化所赋予这个族群的称呼。有人说,黎人是海南岛土生土长的原住居民,有人说,他们是跨海而来的百越后裔。但是毫无疑义的是,他们是这个海岛最早的先住民,是最早踏足于海南的千山万水,开荒拓野的一群人。在时代前进的洪流里,他们融合了岛上共同居住着的其他族群的文化与血脉,并生出了独特的种群文化,在历史演变中形成的一个特别的人群。后来,也不知何时,山兰米和与它一样,只独属于海南的这群人邂逅,结下了超越千年相生相伴的缘分。
细水长流(摄影:missyou0830)
这里的人们,千百年来依山而生,绩麻为布,以树为衣,渔猎谋食,辅以芭蕉蕾、南椰心等山果、野菜,渐渐形成了取自山野的粮食依靠。山兰稻的发现是上天馈赠的厚礼,从自然的获取到转为有意识的人工种植,对黎族人民的族群生存,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
黎乡山韵四时有
伊甸园中岁月长
如若来到这地方,四处去走走,在那高高矮矮的山水之间,低到谷底,高至岭顶,都可见一块块大小不等的山坡地,那是这里的人们的先祖用锋利的山刀一寸寸砍出,并烧山做肥建起来的田园。被野山竹、芒果、椰树和槟榔环绕起来的坡地上,坐落着一个又一个的山兰园。无论四季,都是风光。春时遍绿,秋时尽黄。从春雨润降,肥田播种,人们开始又一年充满希望的耕作;到苗长茁壮,扬花吐穗,孕育起收获的期许;然后园中盖着的小茅棚,坐起了饮酒微醺的老者,敲打着木作的叮咚架,惊走雀鸟,赶吓山猪野猴,等待着收成的节时到来。
山兰稻(摄影:missyou0830)
从渔猎时代进入了农耕模式的黎家人,在低地处平坦些的地方,也学着山外边的汉人种起了粟米、高粱、玉米和荞麦。每至金秋暖冬,这片片青纱粮穗随风舞的景象,与那一块块坡上的金黄山兰地,相映成景。此时的黎山村寨,高高的稻架上都挂满了成捆的山兰稻穗,丰收的喊唤与笑语随风而散,俨然变成了人间的伊甸园。
藏布于山中的毛感乡,是颇具保亭地势代表特色的黎族山乡之一,原本多是起伏不平的山陵矮丘,难见平地。因为地势封闭,民众贫苦,解放初期耕种都是靠着牛踏田人挖地,连铁犁这样一些早在汉区使用的近代农具都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往昔是连上到十亩的田园都少见的,莫说粮食亩产不高,开山劈地更是万难之事!
开坛十里醉山乡(摄影:渔家子民)
解放后,人民政府成立了互助组及人民公社,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毛感乡进行了平整土地的大运动,在县里黎汉苗各族群众的集体努力和共同帮助下,掘山平地,开出了不少新田,其中的毛感洋水田,面积达到数百亩,为解决黎苗群众的生活问题,立下大功。当了解了这山乡的诸般过往,再看看今日通达的山路两侧秋收初毕风习习、田间又见苗绿绿的坡园景象,很难不感慨于人的力量在大自然中所造成的推动与变迁。
自入汉统渐交触
薪火灿烂存裙桶
回望海南岛漫长的开发历史,黎族先民曾因先入为主,广泛分布在海南岛各地区域,但是随着汉王朝统治的确立,汉族人口不断增加,而黎族群体也出现了分化。不愿意服从汉朝统治而起义的,被王朝大军剿灭或者是逃入山区的更深处,被同化及服从汉统缴纳税赋的,便生活在靠近沿海地区与中部山区的边缘交界处。至宋代时,汉沿海、黎入山的分布格局已经基本形成。
刀耕火种砍山兰(摄影:南沙贝贝)
在分散于海岛各地生活繁衍的漫长岁月里,本出同源、服饰类同的黎族同胞因为生活的地域环境区别等原因,开始形成差异。在黎族内部,根据语言和血统等复杂的原因,渐渐自我区别为许多不同的分支。解放后国家进行民族调查和族群确立之后,民族学家们将黎族同胞划分为哈、杞、赛、润、美孚五大支系。
黎支花开五朵,保亭已经兼有三支。因为保亭是民国时期重新划分黎区而定域的,所以包含了靠近五指山区域一带的杞方言、主要生活藤桥河上游的赛方言、从旧崖县和陵水区域划地而来的哈方言。这三大方言服饰也因为生活地区的气候和劳作特点,各有特征。
宋代前,黎服受汉族的影响较少,自西汉时,海南岛被正式地纳入汉王朝的版图以来,至宋以来千余年间,都还比较完整地保持着雕题儋耳贯头而衣的黎服本源风格。但是汉文化对黎服也形成了一个潜移默化的累积过程,随着宋王朝时代封建统治者开始改变前朝对黎族以征剿为主的平黎政策,改用抚绥策略,任用了大量的黎族士官对黎区进行怀柔治理,使得原本对立和排斥的黎汉文化得到了相互接受和交融的机会。从宋代开始,有大量的古籍文献资料记录表明,汉族文化对黎族服饰的影响已经显现。
刀耕火种(摄影:南沙贝贝)
黎族男服一直以来款式就比较简单,且在现代也已经基本被同化为汉服,传统男子黎服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已经在生活中消失,转而演变成了进行祭祀、宗教活动或者是表演时才穿着的特殊服装。与动物界里总是色彩斑斓引人注目的雄性皮毛相比,黎族的男式服装是那样的低调平实,以至于人们一说起黎族的民族服装,总是习惯于将目光投向色彩更加艳丽和款饰多样的女服。
从传统的无钮无领、直身直口、直缝直袖的贯头衣款式,到渐变成对襟或是偏襟、无钮无领或者是有领有钮、腰身和袖口有缝(折向),并使用琵琶钮等汉族风格极为明显的纽扣及装饰钮——从黎族女服上衣款式上的改变,我们可以看出汉黎两族文化的渗透和交融对黎族服饰文化、审美走向的影响。
宋代汉人女子服饰喜爱在服装领口、袖子、下摆等位置绣制花纹和镶嵌边饰,哈、杞方言黎族妇女的对襟服装上体现了在这一点上的模仿,而赛方言素色高领右衽的上衣,完全便是汉区女服的制式。甚至有黎族妇女将汉族寓意吉祥的福及双喜等字样,当做吉祥图案在服装上使用。可以这么说,这些服装的演变历史,也篆刻着社会变迁记录与人类种群相互行近或者走远的无声足步。
钩沉千百人间事
衣被天下写锦绣
当人类褪去祖先留给我们的那一身皮毛,光裸着赤条条的身子去面对日晒风凛的严酷世界,寻找可以遮挡保护娇嫩的皮肉并借于取暖的材料蔽体,便成了当务之急。我们的先祖也曾经尝试过许多作为衣服的原料吧?从最初的树叶茅草、以至是树衣藤甲和鸟兽之羽皮,大自然提供了太多的选择,在获得最合适的对象之前,必是要经过无数次创新与尝试。在经历过需要截树而取泡漂拍晒之后缝制成品的树皮,须寻麻剥采撕煮洗晾再纺染织成的麻、需剥壳去籽又易断难纺的木棉果絮等诸多原料之后,黎布的织造工艺,终于在遇见了被岛人称为吉贝的海棉这种纤维软密、韧性十足的原材料之后,得到了长足而稳定的发展,不管是技术水准还是艺术高度,都因而发生了质的飞跃。
黎锦制作(摄影:渔家子民)
黎锦的织造与绣制技艺,以女性之间的沿袭相传为主。除了教给女儿姐妹们采择山间植物、矿石纺线染色的技巧,母亲们还会将绣织有各种自己传袭学创图案的一块黎锦传给女儿,这犹如家族织造的范本秘籍,甚至可能是家族赖以为生的不传之秘。即使是在历史上黎锦曾经登顶华夏织造巅峰的元明时代,也依旧是以血缘关系为联系的家庭或家族,构成黎族纺织工业一线生产的基础单位。对于她们来说,这种生产行为已经不仅只是为了满足生存需要而换取生活物资的工作,也是一个能展现自己的内心世界与个性才情的舞台,体现着她们对于本民族生产生活方式的认同与文化上的归属感。
筒裙(摄影:渔家子民)
在深暗的底色上用彩色丝线构筑起来的黎锦,有神龙山鹿、家犬飞鸟,也有四时花卉、人形舞姿……在那通经断纬的提花穿梭之下,似乎没有什么是织不出来的。黎锦可以织出风云雾雨、体现喜怒哀乐,记录信仰图腾、传承宗族符号,图案千形百态,富有对称之美却又不乏动感。黎女们仅用几根竹枝和数条木片所构成的腰织机,便织出了她们眼中的大千世界与万物历史。
心灵手巧(摄影:渔家子民)
在随性而唯心的生活形态下,从前受教育程度几乎为零的黎家女人,却以高度的情商与智慧谱写了传奇而不可复制的一章,在方寸之间空间有限的黎锦上表现了无限的审美意象,就是那黄道婆也是学习和传承了黎锦织造的工艺,带回到内地加以改进和传播,推动和奠定了中华棉纺织工业称雄天下的地位!这荣耀或许也是她们内心暗藏着的骄傲吧,所以黎族女装无论上衣如何改变,下装以黎锦围缝的筒裙却始终除了长短有变之外,制式从来未改。
该用什么来形容黎锦之美呢?我想,只有亲身的走近和触摸,见识了那口传心授数千年的织艺,你才能感受到这种因为质朴和原态之美而带来的心灵感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将这忙碌操劳的平淡生活,织绣成具有画图之韵与诗歌之美的锦绣族衣。
旧曲同与新歌唱
文化自觉得流传
黎族曾经是一个无字的民族,在海岛上山居一隅的岁月中,他们早已习惯于将自己的民族历史吟唱在山歌里,织绣在黎锦中。黎人似乎生来就是歌舞着的山中行者,不管是赶山栏的叮咚、牛脖上木铃,或是随便一片树叶几根竹管、数只锯下的牛角、半段残木……都可以在他们的手下变成奏出山野天籁的器具,甚至成为了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生活中的平常场景,也能被他们跳成身起情挑的生动舞蹈——除去山兰谷壳的过程被跳成舂米舞、祭祀亡者的仪式演变成的打柴舞等等,在这些舞蹈当中,又蕴藏着蛙跳鹿跃的姿态,暗含着自然的意趣;而从他们的歌声中,你可以听到属于大地的悠远和空灵,感受到穿透了悠悠千百年的古朴和沧桑……
保亭竹木器乐团(摄影:南沙贝贝)
这样的一个民族,从相对原始的社会形态,跨越到现代的生活里不到百年。不可避免的,整个族群的生活形态和文化传承都在蒙受着外来文化的撕扯和冲击,尤其是年轻一代,许多人也曾迷失于资本社会的华丽外像,渴求于投入现代的生活和享受,因而无心于本族文化传承,放弃了学习,致使一些极具黎族代表特征的传统文化几乎后继无人,濒临断代。
但是,这一切也依旧有人在坚守!在保亭,有那么一支由人均五十之龄的黎族乐手所组成的队伍。他们并非是专职的音乐人,只是出于对黎族音乐文化的热爱,聚集在一起。作为器乐队领头人的黄照安,出生于黎族乐手世家,因为当年父亲一句“你一定要把黎族乐器传下去!”的嘱托,并非出身科班的黄老师便埋头于黎族乐器的学习和制造,推陈出新,最终将在黎乡盛起的俗民乐声,推上了歌舞剧院甚至是国家非遗文化的大舞台。在他们的带动感染下,不少年轻人也加入了学习传统竹木器乐的队伍,这些新生的力量,就是黎族文化传承的希望光芒。
保亭竹木器乐团(摄影:南沙贝贝)
在这里对外展示着民族文化的节庆舞台上,与老一代乐手演奏的笛音竹乐余韵相伴的,是那些黎族青年歌手们用高亢嘹亮的黎调吟唱着的歌语。他们弹着吉它敲打着架鼓,有时也加入竹笛或咧哩,为自己原创的黎歌伴奏。来自西洋的外来乐器,应和着山味悠然的竹乐、原息浓重的黎语,竟然配合得那样的浑然一体,动人心弦,频频博得现场阵阵的掌声。
曾经消失在年轻一代身上的黎服,如今又以突出传统元素并交融了现代特色的新款,悄然回到了他们的生活里,成为节日与庆典必备的盛装。
保亭竹木器乐团(摄影:南沙贝贝)
越来越多的年轻女孩,接过了母亲手里的腰织机,用青涩的手法学习着为自己织一条黎锦的筒裙,并将它当成展示自身族群血脉的光荣符号……从他们神采飞扬的脸上,分明可以看见毫不掩饰的骄傲与自豪!经历过民族文化几近消逝的波澜与社会思潮的考验,在悄然不觉间,越来越多的黎族人民唤醒了内心的文化自觉,以民族历史和血缘为荣,让自己成为将族群文化的承继与传播的纽带一环,用自己民族的语言歌唱生活与心声,这是何等的荣耀!
结 语
从山中归来,车行在缀于山缘边上的盘山公路,恍惚间,我俨然从美丽的黎锦上走过。远处镶嵌在万碧丛中的保亭城是那样醒目,它由黎汉苗人一同合力造起,建立在一群人与大自然有生以来的从敬畏崇拜到了解改造的过程上。从蛮荒之地到现代城乡,被改变的一切,不是因为人战胜了自然,而是在同生共存与相互适应的过程中,人们明白了这脚下的山河对于他们生存的意义。
依旧是被群山环绕的那片土地,木架竹墙茅草顶的船型屋如今已被砖瓦高楼取代,荒凉的坡野早也已变为肥沃田洋与槟榔园,远僻的野乡幽城竟成了闻名天下的养生旅游胜地——黎家人一脚跨越了原始到现代,生活在了新时代的桃花源!那织锦的人们还在织锦,经纬线上的绘绣的世界却已经换了新天。万象世间,文明更替不穷,但这自然与人的故事,通过这一方黎锦,会永存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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