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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5

叶嘉莹先生是南开大学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从事古典诗词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已经近六十年,足迹跨越世界亚欧美三大洲,遍布祖国大江南北。


2015年她出版了一本小而美的好书《荷花五讲》,书中既有她与荷花的因缘故事,又包含了她对自己诗词的讲解,折射了家国兴衰,更是反映出她一生的坎坷与辉煌。



生在荷月,小名小荷


说“我与莲花及佛法之因缘”,这个因缘呢,起因就非常早,早到什么时候呢?就早到我出生的时候。我是在1924年,按照中国的历法是甲子年,在夏天六月出生的。


我的父母以为按照中国的习俗,每个月有一种花是代表这一个月份的,而六月这个月份代表的花就是荷花,我生在荷月,所以我的小名就叫小荷,荷花那就是莲花。《尔雅》里边就说荷就是菡萏,也叫芙蕖,也叫莲花。


因为有这样一个出生的因缘,所以在我的意识之内,就养成了一种意识,就是对于荷花、莲花特别有感情,特别关心。


我是生在一个非常古老的旧家庭,我姓叶,这个叶是一个普通的姓,可是我之姓叶,本来不是叶,我原来是蒙古裔,我的姓氏是叶赫纳兰。这个姓氏的历史说起来很长,清朝初年一个词人,就是饮水词人纳兰成德,是我们的同族,也是叶赫纳兰。


纳兰原分成四个族裔,而每一个族裔前面所加上的用以区别的称号,都是附近的一条河水的名字。我们这一族的纳兰,附近有一条河水就是叶赫河,所以在叶赫河这个地方的纳兰就叫作叶赫纳兰。


我生在这样一个非常古老的、有文化的家庭,从小是关起门来长大的,没有像现在一般的小朋友上过幼儿园,小学也没有,就是在家里识字读书。


  1943年,叶嘉莹(二排右一)与同学在顾随先生家中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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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诵荷花诗词


在家里我第一本读的书,即启蒙的书就是《论语》。在我小时候,中国的教育方法是不管你懂不懂,就是背,比如背“子曰:学而时习之”,等等。


怎么背呢,老师大概说一下也不详细地说,当时有一句话给了尚年幼的我很大的震动,就是“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幼小的朦胧的意识之中,这句话就给我一个撞击,我想如果你早晨懂得了“道”,晚上死了都没有遗憾了,那“道”是什么东西呢?我当时很幼小,也不敢多问问题,就背下来了。


除了念这些四书以外,同时家里边还教我背诵诗词,那个时候我们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也没有一同游玩的伴侣,所以我就把诗词当作唱歌一样的来背诵,而且因为我的长辈、我伯父、我父亲,甚至于我伯母、我母亲,他们都喜欢吟诵。


一般而言,我伯父跟我父亲等男士们,他们就大声地吟唱,在院子里,我们家很大一个院子,走来走去地吟诵。我伯母跟我母亲等女士们就拿一本唐诗在屋子里面小声地读诵。所以我从小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长大,而诗歌就好像我的儿歌一样,我就读诵,读诵了很多关于荷花、莲花的诗词。


处女作咏莲

咏 莲

1940 年夏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说荷花总是从水里生长出来的,不是长在陆地之中,所以说“植本出蓬瀛”。而且“淤泥不染清”,这是荷花非常奇妙的一点,不管是荷花还是荷叶,都是不沾染的,甚至于露水珠、雨点滴在荷叶上它都滚成一个圆珠,只要风一吹荷叶一摇晃,那个水珠一下子就滚落了,所以荷花是很奇怪的。


为什么它不沾染?


有科学家告诉你说那是因为荷花跟荷叶上面有一层纳米,这我也不懂。这个现象就是它不沾染,所以我说荷花是“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我当时还很小,也没有学过佛法,而且我们家里的旧传统是不相信任何外面的宗教,基督教、佛教我们家里都不接纳,我们家里唯一接纳的就是孔子,所相信的就是孔教。


所以在我开始读《论语》的那一天,很小,第一本书读《论语》,家里就在一个木头的牌位上面,用有红纸毛笔写上“至圣先师孔子之位”,就拜了孔子。


年轻的叶嘉莹在给孩子们上课


所以李商隐说“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而我是说“如来原是幻”,因为我们家里告诉我,不要相信这些佛教,这种现世以外的不可知的东西,孔子不说,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是孔子的教训,有人问孔子生死、鬼神,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你未能事人,你焉能事鬼啊?所以在我小的时候,我说“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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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史":抗战与诗作


小的时候我就写些个短小的绝句跟短小的令词,后来我读了辅仁大学的中文系,在大学里边,就慢慢跟老师学作诗,然后就越写越长,写了一些个七言的律诗,我在沦陷区写过一系列的七言律诗。我先写的是《晚秋杂诗》,写了五首,还写了一首《摇落》,都是七言律诗,一共六首七言律诗。


我的老师读了我这六首七言律诗——本来我在大学交给我老师我小时候的作品,就像刚才我所写的那些诗,他旁边都有些评语,那现在我交了六首的七言律诗,他不再写评语了——我的老师就“和”,这个“和”字要念“hè”,动词,“和”了我六首诗。那是秋天我写的六首诗,等接到老师的和诗我再和回去,已经是冬天了。


1944年的冬天,我在北京,你要知道,我们在北京,每到冬天,如果西北风吹起来,呜……带着那个哨子的声响,所以我就写了六首诗,现在来不及讲,我只讲其中第三首:


尽夜狂风撼大城,

悲笳哀角不堪听。

晴明半日寒仍劲,

灯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拚愁似海,

逃禅不借隐为名。

伐茅盖顶他年事,

生计如斯总未更。


整夜你听到“呜呜”带着哨子的北风,好像把这城都吹得摇动了,“尽夜狂风撼大城”;你所听到的声音——“悲笳哀角”,这当然是一种象征的说法,不是真有人吹笳,真有人吹角。是什么呢?日本占领了北京,非常的狂妄,开着战车带着队伍在大街上横行而过,唱什么?


唱《支那之夜》,它占领了我们中国嘛。


而当年的北大那边,是他们的警备司令部,关的都是抗日的志士,夜静更深,“狂风撼大城”,除了日本人狂妄的歌张静老师知道,一直到我现在90岁,我一般都是工作到晚上两点,她跟我在一起生活过。


我可以说几十年来十二点钟以前我没有睡过觉,现在我还是这样的工作,不管是关于学生的工作,还是关于自己的工作,不管是关于你们的讲演还是开会,还是看学生的论文……所以没有办法,你除非什么都不干,你入世就“已拚愁似海”,你不但要劳苦,你如果只是关起门来还好,你如果要做一番事业,如果是有群众关系的事业,你就等着挨骂吧。


叶嘉莹与研究生们讨论课题


“入世已拚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很多人自命清高,说我可是清高的隐士,闭门在深山,独善其身。我说我可以做“入世”的事业,但我的心不在世俗之中,我是“逃禅”,但是我不假借,不需要到深山里边去隐居,只要我内心不受沾染就是不受沾染,所以“入世已拚愁似海,逃禅(也)不借隐为名”。“伐茅盖顶他年事”“伐茅盖顶”,就是给自己盖个房子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打算。


现在有很多人关心我,所以我真是非常感谢,因为有海外的朋友,居然不但捐款在南开给我盖了研究所的大楼,现在还要给我盖一个学舍,世界上真是有热心的人,真是有爱好古典诗词的人。


“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我说我的生活的理想,就是如此,我一直没有改变。这连我自己都很奇怪,我当年那么年轻,其实连“入世”也没有,我还在大学读书,我怎么会写出这样的诗句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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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应磨染是初心


到1974 年,加拿大也跟中国建交了,我就回国探亲,并且写了一首长诗《祖国行》,我当时真是兴奋。


可是那个时候,我想我再也不能回国来教书了,那时候还是“批林批孔”的尾声,但是我能够回到自己的祖国了—你们现在要看那个《原乡》,也许以电视来说,不是很好的电视,可是你们不知道当时我们到台湾的大陆人,当我们回不到自己的祖国老家,那一份怀念—所以我说“每依北斗望京华”,能够回来看到我的故乡,看到我的家人,看到我的同学、朋友的那一份兴奋。


我坐飞机快到北京时,远远地看见一片灯火,所以我是“遥看灯火动乡情”,我说我“眼流涕泪心狂喜”。我这个人其实很坚强,为我个人,我从来很少流泪,除非我家人的死生离别,还有就是我去国30年之久,远远地看到北京的灯火,我是流下泪来的。


所以你们不了解我们这一代人当年这一片对故乡的感情。我有一个女同学,也是辅仁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比我晚一级。她不是坐飞机,她是坐火车,她说她从一上广州的火车就流泪,一直流到北京。


2004年,叶嘉莹在东北叶赫寻根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能体会到这样一份感情了。可是“四人帮”被打倒以后,我就看到消息,说国家恢复了高校考试,我马上就申请回国来教书,所以我回来的时候正是1979 年。1978 级的学生刚刚考上来的时候,学生满心的欢喜,我也满心的欢喜,所以我说:


春风往事忆南开,

客子初从海上来。

喜见劫余生意在,

满园桃李正新栽。


依依难别夜沉沉,

一课临岐感最深。

卅载光阴弹指过,

未应磨染是初心。


“依依难别夜沉沉,一课临岐感最深”,我本来就是白天的下午教书,我偶然在课堂上引了几首词,他们就要求说老师您不要净给我们讲诗,我们希望您也给我们讲词,当时没有时间在白天排课,就排在晚上讲词,最后那一节课,一直到吹灯号响了,我们才下课。


“卅载光阴弹指过”,他们毕业30 年了,我说“未应磨染是初心”,你们这些个当年那样热情地求学的、有那么崇高的理想考进了学校的人,毕业以后30 年,进到社会之中,或者进到官场之中,你们这30 年,有没有被社会、官场所污染?你们还是当初那一片纯真的、求学的、充满了爱国的理想的心意吗?所以我说“未应磨染是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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