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女作家陆禾：心中有坚持的人才会失败
我想应该是一种少年精神，也可以说是一种类似野心的东西。... 对我来说，那种东西就是青春本身。
欢迎添加豆瓣阅读君个人号（DoubanRead），获得读书会最新信息。
本文为豆瓣阅读读书会第1期：“聊聊那些关于漂泊的文字与故事”的文字实录。我们邀请到了长篇小说«北京青春»作者陆禾与大家分享关于漂泊的文字和故事。
本期读书会获奖名单：参与直播互动的呼啦啦、方块七、雨过天晴、黄婉莹、黄蓉蓉、栖世而舞、Meow、呀诺达、April、KwaiYamWong、小多里克凯格将获得《北京青春》纸质版赠书一本。
欢迎添加豆瓣阅读君个人号（DoubanRead），获得读书会最新信息。
以下为主持人尹丹和陆禾的对话实录
Q:写这本小说最初动机是什么？
A:我一直想写这个故事。真正开始动笔，是因为看电视剧看得很恼火。
比如穷小子必然要野心勃勃，不折手段，最后不仅要一败涂地，一无所有，还要连自尊和爱情一起输掉。而高富帅总是收割一切，金钱，爱情，友情，连道德优势都顺手捎走。
又比如，为了表现奋斗精神，男主角故意辞职去做苦力，出门流浪都要开着路虎，一边抱怨他很苦闷，因为生活得太安逸太没有挑战了。等等。有种中产阶级的矫情。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们的生活已经美好到这个地步了吗，居然要故意制造艰辛？
所以，我特别想写一个故事，写真实的青春和奋斗是什么样的。最终，穷小子就算什么都没有赢得，至少获得了身心健康。而且，他必须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我们可以穷困，可以失败，但不能让人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于我们心态不健康，或者人格有问题。恰恰相反，我们失败，正是因为我们内心有一些东西要坚持。
不过换个角度说，这也是一种精神胜利法。有时候，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这种价值观诉求太急切了，几乎要伤害故事本身的独立性了。
Q:应该还有切身经历的原因吧？
A:自己的经历是很大一部分原因。我大学毕业后就来了北京，经历了所有初来北京的人，都会经历的各种麻烦，也目睹身边朋友们的种种遭遇。有的人一年换五个工作，永远在试用期。有的人半年里就搬了四次家，因为怕麻烦，从来不敢乱买东西，两个人就买两副碗筷，连筷子都不想多买一双，我们去他们家吃饭都得自带一次性碗筷。还有的人明明三年没搬家，却在床底下存了一堆的纸箱，好像随时都在担心，会被房东撵走，随时准备搬家。
上大学的时候，我特别担心，怕自己以后过上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来到北京后就忍不住想讥讽自己：好了，这下彻底望不到头了吧，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不知道在哪里，满意了吧？
不过，说实话，对这样一种生活状态，总的来说，我其实挺喜欢的。我身边的朋友们总体上，对自己的生活也都挺满意的。好像大家都有一种气概，觉得那些都不是事。毕竟我们年轻嘛。我特别想把这样一种精神状态写下来，表现出来。
Q:小说主角云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红与黑》的于连。为什么把主角设定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而不是更普通平凡的北漂青年？
A:有这种联想可能是因为人物情境比较类似。
其实我不觉得云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由始至终，他所追求的无非是在这个城市活得有点尊严，有点安全感。
按照最初的设想，我想写一个内心平和的人面对这座浮华城市的故事。一个更平淡的故事。但这毕竟是小说，不仅仅是现实，更是一种现实的隐喻。它必须有一个故事外壳，一个叙事框架的东西。对我来说，这就像一个容器，容器里面的东西，才是我真正想写的。也就是漂泊在这个城市的普通青年的故事，他们经历的青春，他们的奋斗和失败，他们的理想和爱情。以及，他们内心的安宁是怎样失去的，又该怎样找回来。
Q:通过这样一个故事，想表达的是什么？
A:我想应该是一种少年精神，也可以说是一种类似野心的东西。不过，那种野心更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面对这个广袤世界时的惊叹，一种油然而生的激情和征服欲。就像小说中，云间从楼顶眺望城市，不由自主地感叹：真美，简直值得为之去死。这一点特别让我着迷，虽然我自己一向没什么进取心或事业心之类的东西。
还有一段写云间和萧颂回忆大一时去上海，晚上在街上找到半夜，也没有找到便宜的旅馆，上海满大街金碧辉煌的宾馆，没一家是他们住得起的，最后他们只能在外滩的长椅上露宿。但云间一点也不觉得他们穷，更不觉得他们可怜，早上起来眺望黄浦江对面初升的太阳，他觉得“仿佛整个人生都铺展在眼前，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连一向没有好胜心的萧颂也暂时被激发起野心，想奔跑，想赢得这个世界的所有比赛。
对我来说，那种东西就是青春本身。每一个自觉成长、自我觉醒的少年，都有自己炙手可热的梦想。那是一种少年才有的精气神，一种野生动物般的、粗糙热烈的劲头，仿佛身上有一股浮力，托举着你走在这个纷繁浮华的世界里。
Q:如果不是《红与黑》，哪部文学作品更接近你的想象？
A:我想应该是路遥《平凡的世界》。抛开文字和表达上的年代感，我特别喜欢这部小说呈现出的那种意气风发的精神状态。那种东西，在我看来，是一种人的气象，就像我想象中的汉唐气象。作者如果没有宽广厚实的胸怀，写不出那样的风采。
虽然小说中很多观点，我不认同，很多情节设置也有时代特征，但所有这些都不能掩盖小说本身的光芒。而其中最耀眼、最打动我的，就是孙少安和孙少平两个主角的自尊。那是一种真正的自尊，区别于因自卑而反弹的自负，也区别于野心勃勃的进取心。
他们让我觉得人可以独立于成败，独立于他人的褒贬臧否，独立于世俗的价值判断，而自己评判自己，决定哪些东西值得追求，哪些追求是愚蠢的。他们有属于自己的内在价值尺度，就像内心有座坚固的城堡，仅仅凭借自己就可以获得安宁和幸福。
Q:小说特别关注个体在城市里的际遇和心态，整体比较压抑，受哪些作品影响？
A:单就这个主题，我能想到的，就是托妮·莫里森《爵士乐》和钱德勒《漫长的告别》。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两本小说写的都是大都市中孤独无助的人，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伤痕累累。
Q: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两部小说？
A:先说《爵士乐》。小说写的是黑人乔与妻子维奥莉特逃离贫穷的南方乡下，来到他们梦寐以求的大都市。二十年后，两人的爱情和梦想都在城市里迷失了。乔出轨了，爱上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当发现她和其他人交往时，开枪打死了她。而被背叛的维奥莱特，居然企图在众目睽睽的葬礼上，痛打已经躺在棺材里的女孩。之后，两人的生活恢复表面的平静，他们开始以回忆度日，回忆他们当年的相识相爱，他们精力旺盛的青春，各自家庭的故事，回忆生命中那么多或美好或沉重的事。他们的日常生活如此压抑，充满绝望和消沉，仿佛夺走他们一切的，正是这座他们最初一见钟情的城市。
Q:这部小说最吸引你的是哪些地方？
A:我特别喜欢莫里森笔下的都市。莫里森写城市也是不遗余力，各种繁复精微的细节，纤毫毕现，呈现了一个繁华热闹、吵吵嚷嚷、烟火气十足的城市。这样写，就算故事还没开始，只要人物往那里一放，我们自然而然就能体会到他们身处其中的心境。对两个生活在等级鲜明的南方乡下的主角来说，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地方意味着无边无际的自由。他们一来到这里，就立刻爱上了这个自由而崭新的城市。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城市会彻底驯服他们。他们野性张扬的个性，连同他们年轻强健的身体，一起被磨损得所剩无几，而他们的爱情和梦想也将不复存在。
Q:我觉得北京跟你所说的这种城市很像，也是吵吵嚷嚷，烟火气十足。
A:在我看来，差不多。一个拥挤、热闹、让人热血沸腾的城市。同时又是一个空旷、孤寂、令人绝望的城市。
我们生活的城市，不仅是一个背景场所，实际上影响着我们生活的一切。给我们希望，给我们挫败，最终带来我们内心的剧变。而这种变化超乎我们的想象，就像莫里森所说的，这种剧变最终带来感情的失控。
小说后面，乔和妻子依旧紧紧依偎，似乎依旧相爱，但我们都能看出，两个人的心其实早已空空如也。真令人感叹：时间带来多少空洞，生活夺走人们多少东西。
Q:再跟我们说说《漫长的告别》吧。
A:这本小说我看了很多很多遍，有些地方几乎会背了，很难不受影响。看过《漫长的告别》的人大概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小说里还有两个地方直接用了钱德勒的话。
这是一本完全不像侦探小说的侦探小说。喜欢看侦探小说的读者，大概看几页就会被它缓慢的节奏给气死。但这真是一部好得出奇的小说，文字、节奏、情感都堪比文艺小说。钱德勒那种冷酷粗粝的表达也非常迷人。比如心有不甘地感慨一句“这个世界总有正义吧？”，下一句却是“明天再说”。再比如，他时不时就从故事后面跳出来，感慨一下这个庞大畸形的大都市。
小说最大的魅力，正如村上春树所说的那样，在于特里这个充满矛盾又魅力非凡的人物。他优雅，富有，克制，有原则，却有种无可救药的颓废气质。他天性善良，是个好人，正直则倒未必。他英俊非凡，偏偏脸上留了一道丑陋的伤疤，而这道伤疤就像一扇门或一个入口，揭开他神秘的过去。
在我看来，特里这道伤疤与其说是在欧洲战场留下的，不如说是战后回归美国后，漂泊于一个个陌生城市的茫然无措，给他留下的伤痕。当昔日的战友凭借战争中训练出来的冷酷，在城市里如鱼得水，或变成富甲一方的赌徒，或变成权势熏天的恶棍，特里却因为他的清高和内心的高贵，在世俗世界四处碰壁，穷困潦倒。后来，他娶了穷奢极欲的富家女，因不堪她的淫荡而离婚，然后又因贫穷而轻易原谅她，重投她的怀抱。对此，他毫不避讳地坦言，他是为了钱。当侦探马洛取笑他像只宠物猫时，他先是愤怒地反击“你大概以为我不幸福吧”，接着又冷笑，“我有钱，谁他妈的要幸福”。
对于特里的蜕变和堕落，小说中有一个堪称经典的表述，是借他曾经的恋人艾琳之口表达的。“他本应在挪威的皑皑白雪里英年早逝，我那献给死神的恋人。他回来了，与赌徒为友，为娼妇之夫，变成一个受宠而堕落的人。时间让一切都变得低劣平庸，满目疮痍。人生的悲剧，并非英年早逝，而是日益老去，且日益下贱。”
不过，特里并没有彻底地蜕变和堕落，而他悲剧的地方也在这里。他既不能坚持内心的高贵，又不能始终如一地当个混蛋。这也正是这个人物令我动容的原因，很真实，血肉丰满。真实的人物必然是复杂的，面对诱惑和选择会矛盾，会反复，会摇摆不定。
Q:我觉得云间跟这个人物有点像。
A:对。云间这个人物也一直在蜕变，在堕落，但是他的蜕变和堕落永远不彻底，而这也正是令他痛苦的地方。所以，不论他有什么野心，最终他必然会一败涂地。在这个浮躁的世界，能够游刃有余的总是混蛋。而只要你心里有什么东西要坚持，就必然会失败。
然后，你会怎么选择？每一个带着梦想来到城市的年轻人，都在某种程度上，经历过这种摇摆不定和茫然无措，即使所面对的不是那么非黑即白、是非善恶的选择，但那种矛盾和煎熬是类似的。
面对浮华喧嚣的畸形大都市，我们会不由自主地畏惧，会疲惫，会惊慌，不知道该怎样和它相处，又该怎样和自己相处，怎样保持内心摇摇欲坠的安宁，找到爱和自我价值。答案我不知道，而这也是我写这个小说的原因。
点击阅读原文，查看陆禾作品《北京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