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20岁就怀孕了的姑娘
插画作者：插画师MANON DE JONG
文/王宇昆
今天想分享一个发生在身边略带悲伤的故事。
去年清明节假期的前几天，突然收到了将近八年未见的发小电话。
有点认不出她的声音了，我在电话这头想象着她的样子，会不会变漂亮了，小时候长水痘留下的那个疤痕应该还在吧。
我们在电话里彼此问候着对方最近怎么样，像极了一通来自陌生人的电话，倘若不是她叫了一声我儿时的外号，我仍像是错置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寒暄之中。
电话的最后，她说清明节想来厦门转转，知道我在厦门读书，所以想见见我。
答应她的前一秒，我确实是犹豫了，我不知道该如何以“老友”的身份去面对这个已经八年多消失在我生活中的她，记忆中我们共同存在的画面已经被后来接踵而至的人生，压缩到了极致。
可我还是答应了她，在她说了一句“我把孩子放在他外婆家了，就我一个人来厦门”的时候。
与她同岁的我在得知她已经有一个两岁多的儿子时，心中的惊诧与错愕互相纠缠着。
我没有在电话里过多追问，但是我知道，她过去的这八年一定经历了许多我无法想象的事情。
暂且就叫她挑食小姐吧，因为我的印象里，她是个特别爱挑食的小姑娘。
挑食到什么程度呢，小的时候我经常去她家蹭饭，饭桌上的她尝一口菜，觉得不喜欢就会立刻吐出来，然后再也不碰那道菜了。
自打我出生开始，似乎就和挑食小姐有了说不清楚的缘分，两家的父母此前也毫不相识，却因为在同一个医院待产而成了好朋友。
就这样，从咿呀学语到上幼儿园，再到上小学，我身边总有挑食小姐的陪伴，加之又住在同一个小区，所以上学放学，从来都是我俩一起走着回家。
挑食小姐的父母是做生意的，经常会去外地出差，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挑食小姐就会来我家吃饭，一起写作业，写完作业了一起再看一集武林外传，然后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回家。
小时候的我，觉得挑食小姐是一个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自带出场音效的女子。
青春期的她发育比我快，差不多三四年级的时候，身高就已经比我高出大半个头了，有的时候在学校里我被高年级的那些男生们取笑、欺负，挑食小姐就会拿着教室后面装水的铁桶去泼他们，泼完了还煞有其事地让我先跑，她断后。
所以那时候总觉得上学放学，有她在身边，安全极了，简直就是一个贴身的女保镖。
但厉害的挑食小姐也有倒下去的一天。
小学快毕业的那个学期，挑食小姐长了水痘，不能上学的她只能每天呆在家里，然后拜托我每天把老师讲的内容、布置的作业去她家里复述一遍。
那段时间，我一进到她家就要戴上口罩，看着她满脸的水痘虽然觉得有点吓人，但又特别搞笑，我躲在口罩后面的嘴努力憋着笑，眼睛仍保持镇定，生怕她看出来。
后来有一天，挑食小姐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以后不用再去给她送作业了。我欣喜地以为她应该是马上就要康复了，满心期待地等着某一天早上可以跟她一起去上学。
然而那通电话之后的几天，我始终没有等到，就在我连续好几次敲他们家的门无人应答时，我才意识到事情似乎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的。
从那以后，挑食小姐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教室里属于她的课桌被搬去了讲台旁边，专门用来放试卷跟粉笔盒，小学毕业照上也没有了她的名字。
挑食小姐一家搬家后，从父母那里打听到好像是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想尽了各种办法去联系挑食小姐，想知道她究竟搬去了哪里，可依旧无果。
就这样，我们彼此音讯全无地在彼此生活中湮没了八年。
这八年对于我而言，大概就是读完了初中、高中，大学也已经念了一多半。
在这期间，我的生活像一列高速运行的火车，不断与新的站台相遇再离别，每一段旅程会遇到新的人，每到达一个新的站点，随之伴随的改变不仅仅是更加成熟，而是更加了解这个世界。
就在我以为我还了解挑食小姐的时候，八年后的见面彻底倾塌了我的执念。
我们约在公交站见面，如果不是她大声喊了好几遍我的小名，人群中我根本无法找到她。
才刚二十出头的她，留着一个马尾辫，跟她打招呼的时候不小心瞥见了她黑发中被掩藏起来的几根白发。
我们拥抱，微笑，然后发现曾经比我高出大半个头的她，现在只能到达我的肩膀了。
她没有化妆，面色微黄，笑起来的时候有鱼尾纹，面颊的一侧略微长了些斑。寒暄的时候，悄悄仔细打量了她的样子，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倒是和电话里那位操着笨拙普通话的“妈妈”契合起来。
我想到我身边那些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吹着空气刘海，一脸粉黛，红唇陪着细长的眼线。脑海中自然形成的巨大反差让我更加好奇，这些年挑食小姐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经历了什么事情。
想到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要一起度过，就想着一定要把那错失的七年给狠狠补偿回来。
我带着她去吃我吃过最好吃的小吃，走遍厦门的大街小巷，可当我试着找回小时候那种一起放学回家的感觉时，却发现无论如何努力都再也回不去了。
当看到好看的路人经过身旁时，挑食小姐会暗暗讽刺“画着浓妆的姑娘，一定不是好姑娘”。无数次挑食小姐扭捏扯着我离开，只是因为那食物上标注的价格。因为自己插队和其他人发生口角的她非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张口却是令人惊诧的脏话。看到街边有甜品试吃的她，竟然拉着我来回路过陪她试吃了四五次。
虽然知道诞出这样的想法是过分的，但在很多时刻，我的心里面都滋长出一丝厌恶她的念头。仿佛《红楼梦》里那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但又碍于是朋友的缘由，我只能尽自己的全力来迁就她。
直到某一天晚上，我一把抓住了试图闯过红灯的她。
在她被我拉回来的那一瞬间，一辆汽车飞速驶过，如果没有伸手，我真的不敢想象接下来的一秒会发生什么。
我们沿着沙滩踱步，回忆着小时候一起上学时，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因为年代久远，我们两个人都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彼此在努力强迫着找回那些模糊零碎的回忆。
我止不住好奇心问她，在离开的这八年间，自己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她停下脚步，看着涨潮的大海，沉默了许久，发出一声感慨。
“厦门真的太美了啊。”
之后，便是一句长长的叹息。
那年的挑食小姐，在城里过着还算不错的日子，身边有着她喜欢的小伙伴和爱她的父母。可是有一天，父母的生意出现了一些问题，他们关了城里的门店，然后一家人就这样突然地离开了这个小城，搬去了农村。
这个决定是父母直接决定的，没有问挑食小姐的意愿，也压根不会去问。
搬回乡下的挑食小姐，在镇上念初中，初中毕业中考失利，父母便帮她找了一个技校去学门技术，在那个学校里她谈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初恋，可惜好景不长，那个男生劈腿，抛弃了她去了外地。
后来勉勉强 52 33683 52 17625 0 0 6458 0 0:00:05 0:00:02 0:00:03 6458强念完技校，便在镇上找了一个厂子干活，工作特别简单，就是每天在车间里负责把那些毛绒公仔的编织，愈发熟练的她，后来一天可以做好上百个毛绒玩具。
紧接着，挑食小姐在工厂里认识了一个男孩子，比她大五岁，长得还算可以，对她也特别体贴，经常带着她去镇上买衣服吃东西，久而久之两个人便决定在一起了。
……
像是上学的时候看历史课本后面的编年史，坐在沙滩石阶上的挑食小姐把那些年的故事，一点点在我面前拼凑完整。
海风迎面吹过我们的脸颊，我看到挑食小姐眯了眯眼睛。
“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已经有一个儿子了吧。”
我冲她笑笑，点点头，心里想着还是被她猜中了心思。
她用手把随风飞舞的头发别到耳后，紧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那年我才20岁，未婚先孕，我爸知道事情后特别生气，要不是我妈帮我求情，我恐怕就是被赶出家门了，你知道我生活的那个村子那么小一个，这种事情稍不留心就传遍了，农村人思想保守，到时候我肯定被大家背地里骂。不过我当时真的很喜欢那个男生，便跟他说不然我们结婚吧，他起初一直不愿意，我没办法了跟他说了实话，他知道我怀孕后便一直吵着要我去打胎，我很伤心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在厂子里因为这个大闹一场，经理知道这个事情后就把我俩都辞退了，再然后那个混蛋就跑了，把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
“孩子我没打，我不忍心，最后还是生下来了，因为我的一意孤行，我爸妈彻底跟我断绝了关系，不让我再回家，后来我就在镇上自己开了个小卖部，勉强一个人维持着生活，这次来厦门玩，其实不是散心，而是因为我妈说我爸生病了，要我回去看看。我不想回去，索性跑到一个更远的地方算了。”
说完挑食小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起身拍拍屁股，朝着海边走过去。
我心里一直等待揭晓的谜底在那一刻被真相大白，相比惊诧，却是大片的苦涩将我全部吞噬。
我的视线中，她的背影一点点缩小，仿佛再来一阵风，就彻底能将她吹碎一般。
之后也试着劝了她几句，想让她回心转意，回家去看看，但她却完全不予理会。
旅程的最后一天，我们在鼓浪屿上的一家餐厅吃饭。
酒足饭饱之际，我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说你现在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挑食小姐思忖了几秒，然后脱口而出“嫁个好人吧，我这个样子也不奢求人生能有什么别的成绩了，能找的一个男人，我好好伺候他，他好好爱我就行了。”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去评判他人的想法，但我还是不敢想象到底是什么会让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姑娘，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不再充满这个年纪该有的斗志和希望，只剩下了对命运和生活的迁就。
那一瞬间，我凝视着眼前这个曾今跟我一起度过大把童年的姑娘，眉眼仍能看出儿时的痕迹，我难以揣测这些年的经历到底是如何塑造她的，但是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着我，眼前的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我引以为豪的，那个我会崇拜，会珍视的女孩了。
记得曾经看过这样一句话：“曾经的好朋友之所以会渐行渐远，是因为彼此活成了彼此不能理解的样子。”
是啊，这八年的空白，让我和挑食小姐拥有了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那些在我们身上能找到的共同点，只剩下了竭尽全力去回忆的过去。曾经的我们会因为被老师训斥而难过抱怨，会因为彼此分享一袋零食而开心快乐，那时候的我们，总能够轻而易举地理解对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而如今，她的难过与痛苦我无法感同身受，而我的烦恼与苦闷，她也再无半点参与的可能。
当现在的我努力去寻找那一丁点，可能会存在于我们彼此身上的共通点之时，才发现原来横跨于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这八年时间的长度。我们之间的美好，只能通过回忆维系，靠着曾经模糊的感情支持，却再无不言而喻的默契，新鲜的认可。
或许在这个分开的时刻，温柔地说一声再见才是最好的告别方式吧。
再后来，我和挑食小姐又像曾经经历过的那次消失一样，再度湮没在了彼此的生活里。
只是这一次，我再也没了当初的那种不舍与暗存的希望。
*作者：王宇昆，96年男生，毕业于厦门大学，目前在欧洲念研究僧。已出版六部个人图书，创办了一个自己的公众号：王宇昆（ID：wangyukun100），在这个文字自留地，分享个人的成长感悟与生活故事，会为每一条留言认真答复，愿意做你的私人树洞，我不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