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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实验室|岁月不饶羊

2017-02-09 ONE实验室 ONE文艺生活



一则“封山禁牧,10天卖羊” 的指令传遍了山西蒲县  ,一时间农民人心惶惶,有人带着全家和羊一起逃亡,有人偷偷藏起羊,更多的选择默默忍痛,在10天限期内贱卖羊群,失去了生活的依傍。他们因此伤心落泪,甚至有人失聪、得了脑梗,狗也绝了食,郁郁而终。而当他们鼓足勇气去上访时,却被告知,从未有过10天卖羊的政令……


岁月不饶羊

by ONE实验室

文|钱杨    

采访|钱杨 李婷婷   

事实核查|刘洋


坏消息在山西蒲县境内像一阵恶风似的刮起来,吹得家家愁苦。 按照部署,2万7千多只羊将在10天里从县境内彻底消失。蒲县地处吕梁山生态脆弱区,自2000年始封山禁牧,屡禁不止。但这一回,紧迫程度是空前的——专项会议郑重召开,浅红色通知单分发到户,各乡镇机构联合运转起来,很快“封山禁牧,10天卖羊”的指令传遍了该县四镇五乡 。有些村庄甚至喊出“不让蒲县听到一只羊叫”的口号。县电视台则一再重申逾期不卖的严重后果,一刻不休地滚动播报实时数据——我县总共多少羊,卖了多少,还剩多少;各个乡镇分别有多少羊,卖了多少,还剩多少。节节攀升的数字表明,羊正按照计划一只一只地从蒲县151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消失。


消息传到太林乡农民宋长保耳朵里时,期限只剩7天。24岁那年,父亲去世,他没掉一滴眼泪,61岁却为卖羊哭了。宋长保很困惑,从来没有听说过夏天卖羊的,秋天是羊贴膘的季节,他原本打算秋后卖掉所有羊,得一份养老钱——日益衰老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份辛劳了。如此被迫提前,亏损了好几万, 亏得他老伴儿没法开刀,脖子上两个硬疙瘩一日日养大,也亏得没法给83岁的母亲备好柏木棺材。老人反过来安慰他,用草席裹了就行。

 

 宋家沟的李银奎等几个养羊户在接到通知后,联名给镇里写了份建议书,郑重其事地按了手印,恳请秋后再卖,递上去后迟迟没有回响。农民们退而求其次,寄希望于圈养。但政府制定的圈养标准最少花费15万元。 “他要(羊)拉屎的撒尿的各是各。” 一位农民简要地概括道。因为远离实际,圈养几无可能。

 

电视台的广泛播报招徕了四面八方的羊贩子。除了周边邻县的,还有自内蒙、四川、山东、陕西等地远道而来的。他们在蒲县风风火火地开着大卡车,挨村挨户地收羊,形同扫荡。至少有50个羊贩子拜访过宋长保和他的羊。“路被羊贩子跑烂了。”他恨恨地说。

 

“关键咱羊就是上电视台上坏了。”农民们在事后回顾总结。羊贩子知道农民必须卖,才敢压价。一只秋后至少卖600元的山羊被压到300元。卖得多即亏得多。 “现在养羊的人都伤心了。” 一个农民说。


“他不管你死死活活,” 另一个也卖了羊的农民气呼呼地比划着羊如何被塞进卡车后隔断的笼子里,“羊又站不起来,就那么高(的空间),把腿一折,硬塞哩。进不去了,往里面踹。”

 

几个羊贩子曾赖在李银奎家白吃白喝,就等他媳妇武巧珍松口,捡便宜。“那人是死皮。气人气人着哩。”做了饭就不客气地吃,天黑了就不客气地住下。逼得武巧珍连哭带骂地放了狠话,“我羊不卖了!我羊让它死圈里哩我也不卖了!”羊贩子才悻悻离开,去攻克别家的羊。

宋长保的羊是在倒计时第3天时被攻克的。乡政府的一个部长每天往他家跑,拿逾期“上缴国库”震慑他,还给他人工倒计时。“百姓就可怜的,胆小,怕得罪公家么。”宋长保应承卖了。

 

卖羊那天早上,两个羊贩子喜滋滋地上门了。乡政府的那位部长引着6个公安,在装羊的卡车跟前站成一排,拿手机咔咔拍照。有官方人士在场确认了这单买卖顺利达成,羊贩子趁机提出了附加条件:减食。意思是羊出坡吃过草、喝了水了,肚子里的食儿得刨了去计算钱。宋长保气得头昏, “就是胡干哩!”但还是忍气吞声被扣下了一百斤的秤。

 

买卖达成后,一个公安过来跟宋长保愉快地握了握手,说,“谢谢合作。”“合作”的结果是羊按4块8角一斤卖了,平均每只300元,价格不到秋后的一半。107只羊在卡车里挤挤挨挨、摇摇晃晃。等到整个儿地拉走了,宋长保跟个老树桩似的戳在羊圈里一动不动,这才感到蔫了、累了、脑子空了。


李银奎夫妇最终也被攻克了。捱到了期限的最后一天,无计可施,把268只羊卖了。“你羊瘦的就不行了。”李银奎的媳妇武巧珍抹着眼泪说。

 

卖羊时,夫妇俩回避了,让几个孩子出面。“你心疼的就没法看。”抓了大羊小羊叫,抓了小羊大羊叫。她在屋里听着声,哭肿了眼睛。

 

羊圈空了,赶羊的狗也蔫儿了,不吃不喝,在空荡荡的羊圈里卧了几天。往日羊一出坡,狗就在羊屁股后跟着,羊回圈,狗也回家了。武巧珍认为狗跟羊有了感情,也伤心了。限羊令带给狗的冲击不是个例,宋家沟武德玉家的狗就在羊离开后绝了食,趴地下睡了一个礼拜,郁郁而终。

▲卖了107只羊的宋长保

▲卖了268只羊的武巧珍和她空荡荡的羊圈


不做沉默的羔羊


宋家沟卖了羊的农民们聚在李银奎家里,一人一张苦脸,闷闷地抽烟,咀嚼着来源不明的内幕,并信以为真。传言声称,在当地方言里,“羊”的发音与蒲县当时某位主要领导的“闫姓相同,后者听信风水先生,说只有羊出了蒲县,他本人才会官运亨通,于是逼着农民卖羊。

  

黑龙关镇黄家庄的张艳芳也相信这种来路不明的说法,恨意又添一层。最开始,在对那张浅红色通知单细细研究过后,她确认取缔对象是山羊,由此乐观地认为自家绵羊生存无虞,直到被告知,不论山羊、绵羊,这回要像当初取缔黑煤窑一样坚决取缔。

 

听到消息,张艳芳气哭了,为了羊,她哭了一次又一次,长日浮肿的脸涨得通红。23岁的她因重症肌无力无法站立,终日瘫软在轮椅上,仅右手有点儿力气,能吃饭、按手机、调电视台。虽没上过一天学,但从电视上学会了认字,能说相当标准的普通话——这在村里乃至镇里都显得出类拔萃。她性格要强,口齿伶俐,因此替代父母担当了家庭的发言人。

 

她层次清晰地为自家绵羊辩护,指出绵羊不啃树皮,“你看我们家外边的树都好好的。”又强调她家羊只在河滩放,根本不去山里, “(水土)流失什么流失?还怕羊从山上掉下来呢。 ”即使河滩不让放,自家6亩地里放总可以。“封山禁牧,你还封村了?”护林员不管这些,说上面下了令,他只负责通知。

 

就因为考虑到山羊啃树,张艳芳家才选择养市价更低的绵羊。这份对环境的善意动机,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她上网发帖控诉,引来了蒲县宣传部和公社的干部登门。大队书记梁文魁给她父亲施压,说不卖他工作保不住。

 

农历六月初九,作为一个重要的日期被张艳芳的母亲记载在家庭事件簿上。那天,在大队书记、副书记、护林员等人的监督下,她家的72只羊卖了。


提起卖羊,张艳芳漂亮的、杏子一般的双眼就噙满了泪水。这一年,她用手机上网研究自己的病,发现别的重症肌无力患者吃饭咬不动,眼睛下垂得厉害,她没有,但别人吃了溴吡斯的明就能走路,她却没效果。她怀疑自己十几年前被误诊了,由此怀上了重新站起来的希望。去省会太原重新确诊的钱就寄托在绵羊身上了。若能挨到冬天再卖, “价钱最不招摇也卖3万。”可真实的数字是19200元,跟真实的命运一样残酷。卖羊那天,父亲怕她受不了打击,好说歹说留下3只羊和一个羔作为安慰。羊在圈里一日日长大,虽仅隔数米,她拒绝去看这些因她剩下的羊,“看了的话就伤心”。

 

张艳芳仅剩的力气在逐年逐月地被疾病吞噬,幼时,她还能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如今的力气只够拿勺子舀面糊吃。 “没指望了,女子想起就哭,想起就哭。”张艳芳的母亲叹息着,”她也知道我们是再没有收入,看病就是遥遥无期了。”

 

卖了羊的农民,不仅伤了心,十有八九还背上了债务。当初买羊的钱多是借来的或者贷款的。宋家沟的武德玉气得在家躺了一个礼拜。李银奎吃不下饭,近万元买的铡草机等成了废铁,立在羊圈里落土。太林乡的李书明为94只羊左思右想,不吃不喝,在卖羊的第4天得了脑梗。宋长保突然聋了,耳朵深处跟通了电流似的嗡嗡作响。医生诊断说是应激反应,“跟着这个事情受了急躁了。”各家的女人们倒是很整齐地连日哭哭啼啼。


人人都知道,养羊户是全村最“熄火”的。“熄火“的意思是悲惨可怜。“有本事的人不放羊。”住在乔家湾的李树梅说,更好的工作是下煤矿或外出打工。她给养羊农民总结了三种:有病的、上了岁数的和憨憨。憨憨是傻子。她不幸得了乙肝,又因为放羊被雨淋成了皮肤病,因此没能通过“500万”的体检环节,称得上“熄火”。“500万”全称“蒲县宏源煤业集团500万吨重介选煤厂”。她没受过教育,只好拿数字称呼这个整日轰鸣不歇的庞然大物。她前后摇晃着身体,苦着一张脸,哭诉“500万”拒绝了她,哭诉养羊是“没法儿没法儿的没法儿”。 

 

蒲县位于吕梁山南端,县境像一张海棠叶的形状,海拔平均1300米以上,农民们胼手胝足,一年只收割一季玉米,为了活得好一点,才努力地饲养起牲口。现在,喂些羊的自由也没了。“这扶贫扶贫扶的是什么贫呢?”养羊户王灵巧说。

 

养羊户们见了面就互相诉苦,一天,宋长保说, “走,咱们找他们去”, 跟同乡结伴上访去了。宋家沟的李银奎也去了。黄家庄张艳芳的母亲和邻居也都去了。他们隶属于不同的队伍。


李金鱼69岁,是上访队伍中坚定的一员。 “刚进门,电脑一传真,完啦。” 她比划着,“噢,让回来等信。”农民们上访的收获,是被告知专项整治行动为期4个月,从未有10天卖羊的政策,基层干部理解执行错了。这结论显然不足以告慰痛失财产的农民们。 “当时镇上召集开会的时候就把他(们)的像给照下。” 武德玉恨恨地说。

 

至于赔偿,无从期盼。畜牧局倒是挨家挨户统计过卖羊的数量和价格,少数农民误以为关乎赔偿数额,虚报、夸大了卖羊的数量,一只没卖的也声称损失了两百只。但统计完了也就完了,没有回响。

 

“我们这儿的农民很少有反抗的”。张艳芳说。她常年看cctv12套的《法律讲堂》节目,被启蒙了,给法律援助打了电话,又在网上发帖、拨市长热线、给信访局写信,引来了报纸和电视台的采访。为了壮大声势,她打电话组织卖羊的农民写联名信、按红手印,至少几十人参与了。她的名字和事迹家喻户晓,成为了养羊户口中啧啧称叹的“黄家庄那个女子”。 “那身体是不会动。要会动也是了不起的人。”邻居张天福说。为不情愿卖掉的20只羊,他也去上访了。很难说清她的抗争对突然到来的转折发挥了多大影响——8月中旬,县委、政府主要领导和分管副县长作了检查,相关乡镇党委负责人受到了党内警告处分。

 

再后来,她家被登记成了贫困户,她父亲被照顾做了月工资700元的护林员,但张艳芳统统不领情。有几只羊喂着,生活还说得过去,被逼着卖了,倒真成了贫困户。她不甘心,就像一个人全力挣扎要站起来,却被摁在轮椅上那样不甘心。虽然还没想到什么好方法,但如果有,她就会去做,就像“查到电话, 我就敢打,我就敢问”那样直接,张艳芳挥舞着她绵软无力的手说,“我不应该当一个沉默的羔羊。”


▲张天福为他卖掉的20只羊,也去上访了


带着全家和羊一起逃亡

 

51岁的王锁成也采取行动了。 10天限期逼近,他带着媳妇、儿子和他们的羊,突出重围,跑到蒲县外的深山里躲了起来。

 

在太阳升起来之前,一家三口赶着160只羊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目标是此前选定的临汾市尧都区河底乡的靳家川一座没有人烟的山,距此处四十里地。在一个先后圈养过孔雀、牛、鸡的几平米的水泥板搭的房子中,他们扎下灶台,铺上床板,开展生活。

 

阴历六月的雨绵绵不绝,空气中弥漫着孔雀、牛、鸡的粪便的混合味道,王锁成一家凄凄丧丧,成天咽不下饭。房顶铺了一层塑料布,仍挡不住雨水淅沥沥下在屋子里。白羊也淋成了黑羊,耷拉着耳朵,扑棱着雨水,不肯卧在泥潭里休息,眼神涣散,溃不成军。

 

人水土不服,羊也不服,它们拒喝混着泥巴浆子的雨水,任自己一天天虚弱下去。四五十只羊上了火,拉稀、流鼻涕、起口疮,眼睛被眼屎糊得睁不开。王锁成一家每天开着柴油三轮车,下山拉水给羊喝,在陡峭的山路上翻过一次车后,他们每次都抽一个人出来站在车头压着,朝山顶跋涉。王锁成及家人日日辛劳,及时抢救,只损失了一只羊。 


碾沟村的文成同样带着羊逃了。不像王锁成一家三口互相照应,他孤身一人在雨水里熬着,艰难度日。由于没有任何信号经过他躲藏的山沟,他只好每日爬到山顶上拨电话,探听情况。如此维持了18天,身体和意志都熬不住了,就地卖掉了大半成年的羊,带着余下的悄悄潜回了村里。 


蒲县的这个夏天,养羊户们终日惶惶,他们失去了生活的依傍,也失去了安稳的心境,在微小规模的反抗之后,他们所做的只是等待,等赔偿,等补助,等活儿干,等得望眼欲穿,直到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山上又迎来了羊。洒在山间雪花一般,它们安详地吃草啃树,无人逼迫,光明正大。原先扛着没卖的养羊户,又赶羊出坡了,带羊出逃避风头的,也陆续收到安全信号,归来了。

 

1个月零7天时,王锁成带领家人和羊群踏上归途。几个月后的这个傍晚,他抱着胳膊,在羊圈外探头望着自己的财产,一只好脾气的奶羊率先向它的主人走来,其余的短暂观望后,也陆续靠拢过来。王锁成露出宽慰的笑容,“说受点苦吧,羊还在。倒是羊还在哩。”


怒气正在悄悄地转移


没有人能说清政令是在哪天中止的。一种说法认为是在县委书记调任之后。“头一天走了,第二天就不撵(羊)了。”一个农民摆出证据。另一种说法认为在媒体报道后。张艳芳在网上的帖子引来了记者报道,报纸登了,中央7台播了。新任县委书记薛凤奎接受了《人民日报》的采访,承认“部分工作人员执行政策有偏差”,限羊政策缓和了。

 

事情至此起了微妙的变化——卖羊的农民对不当政策的怨气,变成了对不当政策没有彻底执行的怒气。政策不公平,但政策的中止造成了另一种不公平——农民之间的。有人咒骂,说早知如此,当初“割头都不卖”。 “撵的一个也不让剩,老百姓也就没有话说了。现在是卖的卖了,没有卖的现在光明正大的。”卖了198只羊的武德玉反问道,“这水土流失不流失?还不是照样流失。”

 

“人家有人,它是这问题。” 李银奎指出重点。“有人”意为“有关系”,也说“有腿”。他们愤愤不平提到几个名字,“放羊放得喜滋滋的”。“有钱的不卖,有权的不卖!”一个养羊的妇女被这种集体讨伐的氛围感染了,喊口号似的说。她的即兴总结得到了在场农民一致的附和。

 

63岁的小原子村的赵明是被众口一词判定“不知道县委还是公社里有腿的”。 2万7千只羊,在此次专项整治之下,剩余三千只,赵明的羊位列这三千之中。听闻了背后种种说法的赵明在屋里急切反驳,吼开了,“绝对是胡说!咱有什么人呢?”他声称劝过那些人,“你就说,‘赵明不卖,我就不卖;赵明卖了,我就卖。’”如今只怪他们自己没顶住。

 

他鄙视这些说人长短的农民,尤其看不起接了几个电话就被唬得卖了的。 “打个电话怎么就吓死你了?这是和平年代。过去在旧社会,你们就当叛徒去吧。”

 

他指出,问题关键不在于“有腿没腿”,而在于他扛住了,别人没有,也在于他能说服人,别人没有,还在于他跟别的养羊户本来就不可同等对待。“我们是在搞科研哩,在这儿培育新的良种着哩。” 他声称他的羊场是县政府批准的白绒山羊良种场,位列蒲县的十大龙头企业。

  

2008年也禁牧限羊,他被逼着卖了300只,“那会儿比这紧哩。我损失21万,我找谁去呢?”林业局的人坐在羊圈门口打牌,拿锁把一个个羊圈锁死了,不让羊出圈。赵明拿了斧头就把锁砸了。当年的愤怒不知如何消散的,面对又一轮限羊令,赵明自称通过讲道理就顺利应对了过去。

 

在他的描述中,道理纷纷奏效了。镇上相关领导来了,他没请他们上炕,而是不客气地任其贴墙站成一排,听他讲培养一个好品种如何不容易,听他讲如何把“我整个青春、我的一生全倾斜到这上头”等等。他建议,“现在不是时间,到秋后让老百姓形成一个自觉行动。”按照赵明的说法,对方“口服心服,都高高兴兴地走了”。他也按照承诺,在9月里,卖了100多只羊。剩下的他也打算陆续卖了。

 

蒲县境内遍布植被稀少的土石山和黄土沟壑。草木、房屋、牛羊们终日蒙着一层灰褐色的沙土,连人的面貌也是。赵明在这些农民中显得与众不同,没有受损的的财产支持了他的快乐和信心。 

 

人人哀叹没有出路时,赵明却说挣钱的地方多的多着哩。“我没有给你胡传播,我全传播的正能量。”他随意举了几个例子,指着门前沟下那棵枝干宽阔的山楂树,说可以办饮料厂。养鸡、养蜂、办果园都在他的描述中显得前景光明。 


并不是每个养羊的农民都与赵明一样信奉强者哲学。他们更多地提到自己如何不能,抱怨着,“老百姓就是可怜,能有什么办法,可怜了就没有办法。”病痛、衰老、残疾如此等等,都是实情,但赵明认为这也是主观意志的问题,赵明媳妇一边收拾着灶台,一边倾诉她家掌柜如何能吃苦。下一个月的雨,他就能在山上站一个月,晚上给他洗脚,雨鞋一歪,“哗”的流一地。肌肉萎缩了,一个腿粗,一个腿细,一整晚都暖不热。赶上雷雨天,羊被惊得四处乱窜,一个腿粗一个腿细的赵明就得满山地撵羊。

 

四年村民小组长的履历让他对农民素质感到灰心, “可气,可悲,可叹,可怜,还可恨,我就给你总结这个。”他曾试图带领村民种植葡萄,失败了,建养猪场,失败了,打水坝,历尽艰辛,也失败了。为了30块钱,村民打得不可开交。“心凉了的,这个老百姓,也是扶不起。”


至于为几只羊上访、告状,他认为是不顾大局、不明事理。“幸福蒲县、美丽蒲县、宜居蒲县,成天电视上那么讲,怎么讲的呢?(放羊)都把山上成了土光光的了,怎么能好呢?人和自然要和谐。”


▲赵明和他圈中的羊


关于羊的不同意见


蒲县乔家湾镇曹村的造林大户杜瑞卿,是极少数公开对限羊令拍手称快的人。“那羊禁得轻。”他说。若非十年前乐观地估计了政府禁牧工作的成效,他也不会轻易包下一千亩地满怀希望地栽树。如今,一看到放牛、放羊的,他“眼前就发黑”,“破坏力特别特别地大。”

 

现在林子里长成的树,都是栽到第4遍以上才活下来的。由于羊和牛的存在,他栽下的一万多棵柳树遭受了灭顶之灾。白皮松死了,刺槐也没幸免。看到灰绿色的树皮给山羊剥得干干净净,筷子似的插在地里,杜瑞卿下决心搬到山上,镇守自己的财产。 

 

他安了17个摄像头,试图威吓住羊和牛的主人。一个他制作的“闲人免进”警示牌子也是同样如此用意,意识到农民大多不识字,他在上面加上了血红色的骷髅图案。日复一日,他跟羊或牛的主人斗争。被逮住了,农民也不以为意,嚷嚷“不是故意的”。他频繁地召唤护林员,迫使其履行职责,“那护林员好像是我指挥的一样。”

 

羊卖了,杜瑞卿的安稳日子没好过几天,牛出现了。上千斤的身躯在林子里走过,“一蹄子踩的啥也没了”。他在山上养了鸡,寄发财希望于悉心研发的富硒鸡蛋,但鸡也不得安生,庞然大物一来,“那鸡往死里飞”。

 

在与牛和羊为期十年的较量中,杜瑞卿屡战屡败。再次出现的羊,让他心灰意冷,他想,自己这辈子差不多完了,翻不了身了。“我就是栽到牛和羊手里去了,毁就毁在那儿了。”


如今限令过去了好几个月,羊引发的怨恨和争吵还在继续。带羊藏在村里的文成仍然谨小慎微地生活着。


他让口路边的羊圈以空荡的面貌示人,逢人便说“卖了、卖了”。他不愿意展示他剩余的羊,但领头公羊脖子上清脆的铃铛泄露了它们的位置。那是场院角落里的一间黑乎乎的窑洞,羊儿们瞪着或垂着忧郁的眼睛,哼哼唧唧,互相摩擦着。它们中年长一些的,随主人出了趟远门又回到了原地,而在这轮风波中新降生的,还尚未见识过宽阔的河滩和陡峭的山地,它们不怯生人,支着柔软的耳朵,带着一丝惊奇与人对视。但他们的主人,却仍然处于警备状态,害怕来路不明的陌生人靠近他不慎暴露的财产,警惕任何让羊和他自己再不得安生的不确定因素。


蒲县的乡村里传播着一种成功学,说这回限期卖羊,胆大的扛过去了,胆小的卖了。“胆大”是对文成、王锁成这样的出逃者的恭维。但如今,出逃者们也感到苦涩——因为那些没躲没藏的,如今也度尽余波,毫发无损了。“白受苦。”王锁成摇摇头。


电视上是另一个世界。黑色的羊群在5000亩的青翠山坡上自由踱步,无人驾驶的飞机在羊群上空悠然盘旋。至于是外国还是外省,王锁成没记住,但那无疑是另一个世界了。他不禁羡慕起那个世界的养羊户来,也为他的羊羡慕那个世界的羊。


▲卖了262只羊的武林喜

▲王锁成家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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