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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实验室丨无臂人和盲者的传奇,一个河北版的《老人与海》

2017-02-24 ONE实验室 ONE文艺生活

Vladimir Agafonkin 作品


无臂人贾文其和盲者贾海霞花了15年时间在河北省井陉县种出一片树林,却在一夜之间毁于洪水,这是一个与命运搏斗的故事,一个河北版的、更有传奇色彩的《老人与海》。但他们品尝的人世的况味,琐碎的日常,却是一个更好的故事。


无臂人,盲者,鸭子,白鹳 

by ONE实验室

|魏玲 

事实核查|刘洋


盲者前传
洪水20年前冲毁了冶里村的树林,20年后又冲毁了一次,贾海霞看见了第一次,没看见第二次。               和冶里村的大多数男人一样,他本来是煤矿上的工人,左眼先天性白内障,没有视力,只有光感,光靠右眼干活。他碰上了瓦斯爆炸,烧伤了百分之八十的皮肤,领到一张残障证明,伤好以后换到采石场工作,干爆破。2000年10月的一天,谁也说不清怎么回事,没人犯错,可一块碎石就是飞了足足六十米,插进了那只好眼。他完全失明了,医生用硅油把眼球处填充起来,所以他的眼睛看着倒比常人更明亮。                刚失去视力那段日子,他被困在床上,白天晚上躺着,什么也不想,后来回忆时他怀疑老年痴呆就是这种感觉。有些天他想死,也努力了几次,结论是作为瞎子生活无法自理,求死也无法自理——他根本没可能找到妻子藏起来的农药和绳子。这些天都过去后,他开始挨个想冶里村里那些残疾人的命运。好多残疾人的老婆都跑了,他理解,这正常也平常,“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属品,附属不了就跑了”。                即使到了今天贾海霞的老婆也同意当初是她非要嫁给贾海霞不可的,这个男人虽说没钱没朋友,好勇斗狠还坐过牢,却有更重要的品质:不是一个面瓜。
她的父母反对婚事,她带上几件衣服就搬去跟贾海霞住,为此失去了几个未成形的孩子——每次怀孕,父母都架着她去县卫生所做掉,并把让女儿流产的仇记在贾海霞头上。但女人一旦下了决心事情就决不会回头了,她相信丈夫的话,“生孩子这事跟贩毒一样,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就成功了”。第三还是第四次怀孕是1996年那场洪水前的夏天,天热得人人都走不动路,街上空空荡荡,贾海霞给她买了一台电风扇。这举村罕见的电器惊动了双方父母,女方父母由此猜到了孕情,男方父母则是来抢电风扇和几件家具的。为了保卫妻子和风扇,贾海霞举起菜刀朝自己的手腕砍下去,二十年后再提起时他很满意自己的即兴台词:“我跟我爸说,风扇是我买的,你给了我生命,我把生命还给你。”那一刀砍偏了,贾海霞没大事,他老婆却吓哭了,走进厕所流了产。这件事,或者前面所有事加起来,使他们和双方家人断绝了往来。                那场洪水卷走了河滩上贾文其从初中辍学开始种的整座树林,过程之轻易跟闹着玩儿似的,贾文其三岁时摸到电闸失去双臂,那一年可谓再遭一劫。洪水也泡坏了贾海霞借住的房子,水落下去后,房子朝河的方向倾斜了四十五度。贾海霞却走上了人生巅峰,他还没瞎,1997年五月初九,在妻子流产几次之后,儿子来到了世界上。
贾海霞讲这些时,老婆在客厅出出进进,满头小卷弹簧般颤动着。客厅高大、空荡,定格着一个家庭曾可能变得富裕却突然并且永远穷了下去的瞬间。通向三间卧室的布帘旧得成了镂空的,在穿堂风中卷起边。她在村口用一只铁锅“炸麻辣烫”,正把煤气罐和鲜艳得不像食物的“串串”搬到院子里的三轮车上,“出摊了”,她说。 贾海霞没搭理她,好像他正热烈描述的是一个别的人。 “特有意思,特有意思。”他足足讲了1.5个下午,光是讲和老婆并肩战斗的美好时光,用着一种语文课分角色朗读搭配情境表演的讲法。他全程夹着烟,却只点了两次火,抽上一两口又马上摁灭。正当你以为谈话要进行到永远时,他却像电池突然没电了般蔫了下来,草草地讲完了后面二十年:他和老婆有阵子也几乎断绝了往来,等各自变老一些又好了。
直到坐在黑暗中挨个想村里残疾人的命运时,贾海霞才重新想起他的小学同学贾文其来。
拜访小学同学那天是贾海霞失明后第一次独立出门。他不合群,更不愿加入瞎子们那一伙,拒绝用盲杖。路上下一个坡差点要了他的命。贾文其热情招待了他,给予残疾人对残疾人的安慰,虽然直到告辞时贾海霞都没记起小学同学的脸,但心里好受多了。他也象征性地问了问同学近况,得知贾文其又种上树了。他问,那洪水再来怎么办?贾文其进里屋拿出一本书。 “《易经》。”贾文其自信地说,好像书是他自己写的。 贾文其说他查验过,书上的卦象和县志记载一条条都能对上,洪水“逢三逢六”,“咸丰三年,民国六年,1963年,1996年”。总之那书上也写了,他也推算了,二十年内都不会有洪水——也就是说,下次洪水到来,至少也将是遥远的2016年。 贾海霞不确定贾文其是真懂还是又拿出了他那一套玄学。种树之余贾文其还搞点副业,给人看八字取名。
在贾海霞刚刚加入的这个残疾人世界里,贾文其可是值得几分敬仰的前辈,当年这个没手的年轻人搅得村里几个姑娘争风吃醋,其中一个为他大了肚子,竟被他要求堕胎,其潇洒不羁令当时同样只有十八九岁的贾海霞目瞪口呆。贾文其说,“自古英雄配美女,那个也不美”——只是现在他知道了,三十年过去他仍住在冶里村一间小窑洞过着单身汉日子,哪儿也不曾去,什么也不曾发生。 那个下午贾文其问贾海霞,要不要一起种树,贾海霞同意了。他想总比等老婆“附属不了”强。 后来贾文其说他是怀着帮助弱势群体的心态才亲自出马替贾海霞要赔偿金的。提前几天他往贾海霞眼眶里涂满“肤轻松软膏”,差不多用掉半管,叮嘱千万别洗,出发去采石场一路上那只眼像他预计的那样又糊又臭,流着不明液体。他骗采石场经理贾海霞眼底烂了,通着脑子,能不能活下去说不好,“你们跟他去看病越看越撒不了手,咱们一次性给点钱就算了,(给他)四万五,多一万给我,我骗骗他,五万五搞定”。“我戏演得很好”,贾文其说。他把所有的钱都给了贾海霞。
没眼睛的贾海霞就这么加入了没手的贾文其的种树事业。

▲贾文其背贾海霞过河去树林


白鹳亮翅 分工是自然发展的,没手的背着没眼睛的从河道最窄处穿过水流,从一块石头换到另一块,石头像涂了肥皂那么滑。过了河他们一根根检查树枝,把枯掉的拔出来,再插进一根新的。没手的选种植位置,没眼睛的用锤子和钢钎在鹅卵石堆中敲出坑来。往鹅卵石堆上砸钢钎这种事再熟练也会老砸到手。十五年后,他手上的疤多得跟补丁似的,星星点点像得了皮肤病。树枝是从邻村偷来的。没手的在树下指挥加望风,没眼睛的爬上去砍掉被选中的枝条。种树枝成活率很低,但他们没钱买树苗。 第一批树绝大部分枯死了,就五六根长出新叶,贾海霞像抚摸他当时四岁的儿子的脑袋那样摸那些叶子,小心翼翼,怕摸太多摸死了。有次还抹了下眼睛。 贾文其从那时起就注意到搭档这一点了,城市人叫“脆弱易感”的东西在冶里叫“娘们儿”,他想,这人经历的失败太少了。
他自己上一次哭鼻子还得追溯到初中,他功课很好(想想这对他的难度),班主任却叫他退学,就因为他一个人上不了厕所,帮他提裤子的那些男生烦了。贾文其闷在房间里一礼拜,搞出一种小号滑轮组,安装在肩膀上,风筝线穿过裤子扣眼,用牙一咬就能提上裤子。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干不了的事了。而贾海霞除了会干几件事外全是干不了的事,他明明有个水塘,又大又深,却说眼坏了养鱼看不见,就那么闲置着。 树林里的工作不难,就是得不停地干。贾海霞干得不错。有时植物提醒他它们的生命力,枝条瘫软在石头上,浇上水第二天全站了起来。一部分重要体力工作是赶羊。他们眼里山羊就像白色大蚊子,盘桓不去,驱赶不散,跟着牧羊人绕树林转圈,四十度高温天也躺在滚烫的河滩鹅卵石上,随时冲锋进来啃树枝。他俩作为山羊唯一的天敌,山羊上班,他们就得上班。而剌剌草比羊还可怕,贾文其带我去看过直径三十公分的树被剌剌草绞死的奇观,它们绵延起伏如绿色的织物,像河水那样吞没树。许多事只有他俩知道。你种下树,树带来更多,杨树一年长一米,“第二年伸开胳膊了,荫出一大截了,那一块就潮湿了,就可以再往前种。”用不了五年邻树的树冠几乎头碰头了,纵横交错形成一个完整的天花板。

▲贾文其在小河里打水


一开始树林的生长速度比贾海霞想象得慢,后来又比他想象得快。过了河,光线渐渐收走,阴凉是胳膊也能感觉到的。有一天在林子里,眼前的光感没有了,他知道种成了。他这边走走,那边走走,都是暗的,“没有漏的地方”。当你变成残疾人,你走到哪儿都得像个客人,你要是看着自在,别人就得生气。而在树林里,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客人。
贾海霞总是回到树林里,像鸽子傍晚归巢。 总共就两次,他为失明深深感到遗憾,其中一次是在儿子贾力宁高中的礼堂舞台上。那是这对搭档成为名人以后的事,学校请他去“作报告”,上了几级台阶,他感到光线突然变强,白亮白亮的,掌声“哗”就响起来,一阵普通的,紧跟着一阵超响亮的,哽咽让女主持人嗓音变得更尖,以至于好一会儿他才听出来是儿子在他面前跪下了。 我要能看见就好了,他想。 “我脑子里儿子还是四岁的脸,”贾海霞带着我从河滩往他家走,穿过一根粗水泥管充当的小桥,他说,“他现在不大回家了。”   “头几年就是挨老婆骂,”贾海霞继续说,“每天骂,你他妈的每天种树你吃那树啊。”  种在鹅卵石间,树根插不进深处,十万根树枝只有两万根发了芽,其中一半又没活过春天。发芽的一万根长成了这座 46 33674 46 15791 0 0 3054 0 0:00:11 0:00:05 0:00:06 3177浮在鹅卵石上的树林。马蜂不请自来,还有兔子,从草丛这边消失,再从十几米外冒出来。只有长期生活在树林的人才能从草叶颤动中辨认它们的行踪。有一次乡长来树林视察,欢迎他的是一条一米长的蛇。 “跟一个植物园似的!”前些年贾文其爱这么说,读了那些写他们报道后,他改口说,“跟一个生态系统似的!” 树从贾海霞生怕摸死了到长得比他还高,只用了短短三年。再后来树有多高他就不知道了。 后来他们不再需要去邻村偷树枝,他们自己树上的树枝已经足够好、足够大了。树林面积扩大是人人看得见的,边界向铁路桥伸展,越过桥洞,蔓延到邻村的河滩上。 贾海霞55岁了。好多次他差点从树上掉下来,高度足够摔断脖子,最危险的是一只大鸟从他身边扑棱翅膀飞起来那次,吓了他一跳,脚上没吃住劲,他抱着树干滑下去一截,幸运地挂到了另一个树杈。他还专门拉一位年轻摄影师去看过大鸟的窝。“特白,特漂亮,翅膀梢发黑,嘴是红的”,拍完后摄影师说,他也不认识那鸟。
“妈逼的。”贾海霞转述老婆骂他的事情时不忘骂回去。
可以说明这对往日甜蜜夫妻的关系的是小奶猫的事。去年六月,贾海霞的老婆弄来一只小奶猫,喂它火腿肠吃,照顾它(“人还吃不上!”贾海霞说)。小猫刚来时的一天夜里他就因为踩到它被咬了一口。他能从那一口中感到小奶猫的恨意。从那天起他就想把猫摔死。
瞎子最恨猫,因为猫没有声音,危险得像定时炸弹。可是他老婆一定要养这只小奶猫。
从哪个方面说贾海霞都从人生巅峰上滑落下来了,如今跟家相比,树林更像他的家。那段时间贾文其看着贾海霞一会儿种上一棵桃树苗,一会儿种上一棵竹子、香椿,懒得理他,在他眼里这跟摸嫩叶一样——一系列娘们儿举动中的一环。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贾海霞独自在树林散步,还顺利回到了河边,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坐标系。 靠把桃树、竹子和香椿种进固定的间隔,贾海霞获得了一个棋盘般的坐标系。等树林再大、再大,变成一片森林了,有眼的人也会迷路,瞎子却永远不会。贾文其很震动,感到自己低估了搭档的头脑。
儿子贾力宁的女朋友看到树林时发出惊叹,几乎流下眼泪。 贾文其看着贾海霞有一次爬到砍树枝的位置没有停下,像被什么吸引住了,继续往上爬。树晃得很厉害,他知道怎么跟着摇晃身体,尽量快地移动,避免树枝承受不住体重,再踩上一根更高的树杈,如此四五次,贾文其看不见他了。爬着爬着,贾海霞眼前重新有了光感,“就跟飞机过了云层一样”。现在他知道他的树林有多高了。
年轻摄影师又一次来时告诉贾海霞,“那是一只白鹳”。他一个瞎子,跟一个没手的人种在鹅卵石上头的树林,竟飞来了一只白鹳,或者别的什么看上去类似的鸟。

▲贾海霞在自己种的树上砍枝条


管鲍之交
贾文其知道怎么处理矛盾。有一次他和贾海霞吵得很凶,最佳地段种遍了,接下来应该直接种在水渠里还是种在离水源更远的岸上,谁也说服不了谁。“种在水渠里,把水沟占住通不了水了,水一大冲走了。”“在岸上没长到能被冲走就干死了。”种在岸上的真的干死了。那段日子被他们称作“冷战时期”,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当然“树还是继续种,只要我一伸手,他就知道我要什么。”贾海霞说。  贾文其想起了每年给他们寄两千块钱的西藏女护士白玛义珍,今年那笔钱没到,人当然愿意捐款就捐款,不愿意就不捐,但他觉得不大对劲,他决定打一个问候和感谢电话。白玛主动提起了今年的钱已经给了。“要不是海霞大哥告诉我换了卡,我就汇错了款。”
那不是两人共有的银行卡。“现在你知道了,我们的友谊是‘管鲍之交’,”贾文其说,“我看不大惯他的人性。” 出于某种公平,贾海霞也不知道贾文其每天跟他一起种着树还顺便捡着鸭蛋的事。村里的鸭子白天都在河上溜达,夜里回窝下蛋,但总有些鸭子控制不好时间,蛋滚落在河边,贾文其看见了就用脚夹起来往工具筐里放,多的时候一天能攒四五十颗,算是一个有眼睛的小小的优势。
鸭子轶事
贾海霞先天眇一目,后天盲一目,种了15年的阴翳蔽日足以引来白鹳的树林后来也毁于一旦,可是当我问他一生最伤心的事时,他却说,是鸭子死了。 失明的第三年贾海霞开始养鸭子,一个人照料着一团团摇摇晃晃的毛球长成腿脚麻利的成鸭,由鸭子长领着去喝水。他说自己和大部分鸭子关系好,除了几只脾气爆的老拿扁嘴咬他。
五百只鸭子聚在一起那气味养过的人才知道,他觉得洁癖老婆希望他干脆把床搬到鸭舍去算了,他也认真考虑过,倒不为老婆,而是因为感到过去得罪过的邻居正在报复他的鸭子。他的证据是奇怪的鸭蛋。鸭子很敏感,夜里受了惊吓会下出变形蛋。早晨捡鸭蛋时,他摸到过跟鹌鹑蛋那么小的,跟鹅蛋那么大的,还有的蛋壳中部鼓起一个包。 他的鸭子依次生过卵巢炎、呼吸道病和胃肠病。卵巢炎外表看不出来只是下不了蛋了,呼吸道病要耳朵贴到鸭子胸前听它们的喘气声,这两样都克服了,可胃肠病得看鸭子屎——肠病屎是黄色的,胃病是绿色的——他看不见,去请教老师傅,老师傅说,还有一个办法,“你尝它一尝”,“肠病屎尝起来发甜,胃病屎尝起来发臭”。
他的鸭子生了很多很多次病。
冶里的鸭子们盛极一时,几乎占领了所有水面,结果没多久电视上就滚动起“限时灭鸭通知”,政府说,鸭子是污染石家庄水源地的罪魁祸首,村民们又忙着四处藏鸭子。
最后,一天夜里,贾海霞的鸭子全死了。他说,“黄鼠狼把它们都咬死了”。鸭子的真实死因成了一个谜。贾文其推测有人给鸭子下了毒,他猜贾海霞不这么说是因为怀疑很多人,他也不确定是哪一个。部分依据在于贾海霞跟邻居打过一架,他揪住邻居的领子,拉到胸前踢打,这时却冒出另一个人从背后拿石头把他脑袋拍了。他想不出那人是谁。

▲洪水后鸭子又回到了水面上


无臂浪子
2014年日后被他们称为“感动河北年”,2016年则是“CNN年”,他们出名了。“从古到今,”贾文其强调,“没有过一个外国人到冶里来。”
一拨又一拨外国人万里迢迢来冶里看他们的树。“2014、2015、2016就干这个了,接受采访。”贾海霞说。贾文其会描述那些面孔给搭档听,在他自己心情好的时候。 “韩国人长得跟我们差不多,就黑头发不一样。”贾文其说。 “咋不一样?”贾海霞问。 “格外黑。”贾文其说。
作为发言代表,贾文其面对镜头时表达已经流利到了刻意的地步,他是这么描述树林的:“布谷鸟‘咕咕’,黄鹂‘黄呵溜黄呵溜’,喜鹊‘喳喳、喳喳’,瓜果一个一个跟灯泡一样,豆角跟项链一样,那是层层叠叠翡翠楼,亭亭座座珍珠塔。” 贾海霞微笑,点头,跟着说,“对,对。” 每个有摄像机的采访都要他们表演背人过河,抓钎打锤,爬树,有一天他们演了三场,然后累病了。 贾海霞问贾文其,“外乡也知道我们了吗?” 贾文其回答,“全人类都知道我们了。”
贾文其有了名人的自信心,走在冶里的街头就像走在自己家里。这天走着走着,贾文其看见四个妇女在水坑边洗衣服,就抛下我的问题,舒舒服服地钻进水坑泡了个澡。 他管去那些不同的地方叫“征服”,西藏和海南,中国版图上他有兴趣“征服”的地名还剩下这俩——这个话题引出了一个问题,我愿不愿意陪他去海南?他坐在饭桌对面,右脚像章鱼触手一样灵活柔软地伸上来,大脚趾和二脚趾夹着打火机,“啪”地点燃嘴里的烟,又悄无声息消失在桌面下。“派出所的人把我名字搞错了,我应该是‘安琪尔’的‘琪’。”他说,说话时烟用舌头挑到上嘴唇和门牙中间,稳稳地夹在那儿。 他告诉我年轻时他是冶里的风云人物,积极参加选举,助选的每一个村支书候选人都上位了。“说白了,我是垂帘听政,”他说,“跟XXX、慈禧一样。” 春天以外的许多时间贾文其游荡在外,跟着一支残疾人艺术团,随便走到哪儿。穿着暴露的女孩们跳舞,他在一侧表演用脚写书法,舞跳完了,字也正好写完,有时是“自强不息”,有时是“天道酬勤”。他说起他有过好几个情人,念念不忘其中一个穿红色背心裙、白皮肤的卷发女人。“我们在一起住过,所以她不会忘了我”。
贾海霞仍旧只有树林。找不着他就往树林去,他一定在那儿,啥也不干,就坐着。
贾海霞第二次为失明深深遗憾是妻子回家那天。2016年2月,她提着行李进卧室时,贾海霞正坐在床上跟一个初中女同学打电话——“全人类知道他”以后,他翻出记电话小本子和旧日同学恢复了联络,主要是女同学——如今五十几岁的女同学在电话那头伤心地告诉他自己得了重病,“我快死了,没有钱看——我死了也会想念你的”,她说。“我也会想你的。没有钱为什么不跟我说?”贾海霞柔情地说。 妻子靠着门框看着他。“你们什么关系!”妻子大声质问。 贾海霞呆了片刻,决定更大声地回答,“你说是什么关系?”

▲失去了树林的河滩


洪水滔天 木材收购商找上门来,贾文其开发了新业务:挨家挨户向村民买树再倒手给收购商,一人一天能挣十块钱。倒了接近两年,自己村和隔壁村都快秃了,他俩的树林一棵也没少。除了卖了就没法接着“干接受采访”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们十五周岁的树林正处在杨树一生中长速最快的阶段。贾文其解释,种树如存钱,树林好比银行,越往后利息越高。
2016年,贾文其推演过的安全期限刚刚到期,7月19日,特大暴雨从下午1点持续到次日早上8点,一天的降雨超过了井陉县2015全年降水量总和。那天下午,大雨落在院子里倒扣的铁皮盆上,砰砰像敲鼓。贾文其往贾海霞的小屋走去,他不常去,没有手的人上坡非常费力。 “(雨也就下)一天,没事。”他告诉贾海霞,“有事我就来。” 回到家里,贾文其坐立不安到晚上九点,出门右转来到公路上,往河的方向看。水面白花花的,和以前不一样。十点钟手机没信号了。 十一点多贾文其顶着暴雨,沿公路往树林方向走。衣服早湿透了,眼睛也睁不大开。黑暗中他看见一条细而清晰的红光,“红外线那种”。终于走到时,河面给他的感觉像大海,那种粼粼碎光,跳动着,摇曳着,碎光一直延伸到树林所在的位置。 就是现在。他知道,树林就要一点一点被冲走了,这场景他20年前见过。他到的时间正好。他站着看了会儿,好像目光能穿过黑暗看见他那些树,当然,什么树也没看见。 再次砸开贾海霞家院门时,贾海霞是光着身子出来的,他显然没睡着,神情显示着贾文其要告诉他的他已经全知道了。
雨停了,村庄一片漆黑,断电一直持续了三天。他们的树林被洪水冲到了下游什么地方去了。 河岸上简直像超市大抢购。有人从河里捞上来了冰箱,还有太阳能热水器、音箱、摩托车。鱼是无穷无尽的。上游县里几个鱼塘的鱼都冲跑了,人们拿电棒插进水里,死鱼漂满河面。那是“北京人的鱼”,十几斤一条的虹鳟鱼和雄鱼,“值好几百万”。 藏起来的鸭子都冲了出来,人们眼睁睁看着它们被冲向下游。那些被冲上岸的遭到哄抢。
小猫吃了很多雄鱼,第二天就撑死了。 洪水夜过去,中午时,贾海霞还光着身子坐在沙发中央,那样子叫老婆害怕。她强行拉着他到门外转了一圈。 他来到街上,跟有眼的人一样朝河的方向眺望,然后就回家去睡觉,睡了几段,醒来就来到了一周后的中午。过去的一周不见了,除了记得自己睡觉,他没有别的记忆。
贾文其带我去了河滩。他没有胳膊,站在水流里,扭动躯干,希望我理解这树林本来有多么大。至于贾海霞,洪水后他只去过一次河滩,迷了路。水落下去后,河挪到了另一侧。曾经是树林的位置变成了鹅卵石和泥水混合的滩涂,每走几步就能捡到一个小孩手掌那么大的河蚌。 幸存下来的鸭子重新开始了生活,禁鸭令不了了之。在洪水的故事里,只有鸭子得到了好结局。
洪水造成井陉县死亡38人、失踪33人。遇难和失踪者名单“按风俗”未公布。 洪水夜后第二天,煤矿上的工人带回上游县城的消息,四个纺织工女孩和一栋宿舍楼一起消失了,就像电影。贾海霞说那情形他想象得到。任何人都能看见衰老爬上他的脸,他坐在自己家里,看上去并不感到舒服自在,又变成了一个给主人添麻烦的客人。“我戒了烟,现在又抽上了。”他说抽上,就是含着。“跟做梦似的。”
贾海霞和贾文其计划2017年春分再开始种树。

(头图摄影师 Vladimir Agafonkin ;部分图片来源于新华社,摄影师 朱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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