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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被诊断出癌症后,我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丨ONE STORY

2017-06-22 不K拉 ONE文艺生活

我们在缓慢前行之后,在某一刻某一时,忽然蜕变成另外一个自己。


我妈妈的中国梦

不K拉


1


我在我妈的加强核磁共振诊断结论上看到“癌症转移”结论的时候,整个人就懵了。拿着医生的结论跑去询问,我问医生:“我妈没得过癌症,怎么一下子就转移了?”


医生说:“很多病人都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发现时已经转移了。”


我问医生:“可是近几年体检,我妈的癌胚抗原和甲胎蛋白都属于正常值范围呢?”


医生说:“这两项指标只能做参考,部分癌症病人指标也是不高的。”


前几个月,我姐所在的一个不过二十人的科室,前后有四个同事的家属被诊断为癌症。姐姐的同事们里不少都是医学院毕业生,居然也迷信到在单位放炮驱邪,几千响的炮仗把单位炸了一圈。但几天后,我妈也被医院诊断为癌症了。


我妈之所以去检查核磁共振,是我妈身体的低烧和背部疼痛已经持续了有两个月了,在不同的医院看过好多次医生,医生诊断的时间,一般就是几分钟,每次都可以诊断出新花样,软骨炎、胸膜炎等等等等。


我妈本身也是医学院毕业的,她担心自己的病情可能来自腰椎,便要求医生给她做次核磁共振。


医生说:“你们这些病人都是自己吓自己,贴点药膏就可以了,怎么乱联想到腰椎的问题了?”


那次医生在病历上写了一句“病人主动要求做核磁共振检查”,我妈说,估计他怕我们以后说他过度医疗吧。


就在这次检查中,我妈的胸9位置发现一个阴影。


拿到片子的时候,医生说:“你看,幸好我说要检查吧,发现大问题了。你要再去做个加强的核磁共振确诊一下了。”


在那次加强的核磁共振检查之前,“癌症”这个词仿佛是一个离我家很远的词汇,我妈的亲属中好像没有人得过癌症,可这一次居然轮到我妈了。“癌症”这个我曾经以为和我毫不沾边的词汇,忽然变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2


拿着片子去找了几位相关的专家,对于癌症的结论,没有人有异议,医生说:“脊柱上溶骨性骨折,是一种癌症转移最常见的症状。就是因为这种病理性骨折形成的肿块,压迫了脊椎,导致背部疼痛。”


我不死心,我对医生说,我妈最近一段时间背部疼痛的状况已经开始缓解了,已经不像两个月前那么疼了。


医生说:“疼痛的缓解只是脊椎溶骨性骨折更加严重,反而导致之前压迫神经的肿块,暂时减轻了对神经的压力而已。当脊椎骨折严重到断裂后,病人便可能出现瘫痪。”


那段时间,我手机里打车软件的起点和终点只有两个,家和医院。


对于医生直接放疗的建议,总有些不死心,既然是癌症转移那总要找到原发的病灶,要不治疗也不彻底。


CT、肠镜、彩超、PETCT。每一次的结果都找不到所谓的原发病灶,但又在各种影像资料上印证着医生对病情的判断,恶性肿瘤。


我有很多幻想,有很多病人家属都有的幻想,我希望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妈妈得的不是癌症,虽然这些只是医生们从专业角度无法认同的幻想。


我从来没想过人生的等待可以这样茫然,无法期待。我很害怕在某次检查之后,在我妈身体的某个部位找到那个已经严重到产生转移的原发病灶,那我便真正地失去了最后一丝的希望了。可我的理智告诉我,早日找到那个原发病灶,才是得到更准确治疗的关键,即便真相无法面对,它依然是真相。



3


在许多次找不到真相的检查之后,我妈最终还是选择了去上海做脊椎穿刺。


医生说:“只有做病理,才能更准确地确诊,同时根据病理的结果,也有助于找到原发病灶的位置。”


钱,忽然之间成为了一个问题,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的钱是够用的,我有一份事业单位稳定的工作,有稿费、版税的外快,时不时还有一些版权收益。我没有奢侈的爱好,对种种名牌一无所知,也不向往。我没有贷款要还,父母的退休工资也足够他们生活。


但我不得不面临癌症治疗费用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对自己国家的医保制度的信任,是多么的无知和天真。


隔壁屋子的大姐丈夫得肺癌已经好几年了。


大姐说:“治疗费已经花了好几百万,因为很多疗效好的药物都属于自费,昂贵且不在医保范围。现在越来越多价格贵但是疗效好的药,已经不在政府招标采购的范围里了,政府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们又为老百姓减轻了多少的医疗负担。’那只是因为病人们只能开到一些廉价药物,我们亲人想得到更好的治疗,就要去买昂贵的自费药。”


大姐还说:“幸好政府纵容着上海房价疯涨,所以我卖了房后,可以变成更多的救命钱。”


她一边说,我一边在心里盘算自己的钱,听到她说卖房子的时候,我的心凉了一下,因为我的房子可卖不到上海房子的价格。


这几年,影视行业的朋友时常拿着高收入来诱惑我改行做编剧写剧本,我都以要保持自己文字风格为由回绝了那些机会。直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是我拽了吧唧的行为让自己陷入了如此被动的局面。



4


舅舅电话里说,上海有一家质子重离子医院,对癌细胞靶向治疗,效果会好于普通的放疗。和我妈聊起这件事,我说我想去了解一下,看看她的病情适用不。


我妈坚决反对这种治疗方案,我知道她其实是心痛钱的,因为这种治疗方案每一个疗程需要26万的治疗费,再包含其他费用,每个疗程的花费超过40万,所有的费用全部自费,如果再考虑其他自费的药物的花费,整个治疗方案每年花费应该达到百万级。


我妈说:“医保里的治疗也挺好的,我把钱花光了,你们以后怎么办?”


我说:“等你病情稳定一点之后,我会请朋友们帮我接点影视剧本的工作,再加上原本还有些积蓄,我觉得应该能支持的了。”


我妈说:“你这样也太辛苦了,白天还要上班,身体拖垮了怎么办?”


我说:“外婆去世前的二十年,一直半身不遂,经常把大便小便弄在床上,你每天洗衣服洗床单的时候,也抱怨日子过得太苦了,你有时候也埋怨精神有问题的外婆,不懂得体谅你。你放弃事业上很多机会,但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自己的责任。所以外婆去世的时候,你很难过,但没有愧疚,因为你觉得你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没有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你最好的治疗,而留下了钱,我怎么可能安心?”


我妈后来就没有坚持了,我想她理解了什么才是对我的最大的安慰。


有时候,我觉得这可能就是我生命的劫数,就像十年前,我被一场车祸撞成了一个写作者一样,也许这一次我会变成一个编剧,说不定还是有点优秀的编剧呢。



5


我妈被推进手术室没多久,我姐就哭了。其实我本来也挺想哭的,但是我姐一哭,我就知道自己没法哭了。因为在这样的时刻,总要有一个人镇定地处理所有事。


我对我姐说:“昨天老妈说,现在不是有种说法,说每个人中国人都应该有个中国梦吗?我现在的中国梦就是,我希望自己得的是骨结核。”


我妈的这种说法,并非全无依据,因为在脊椎上的溶骨性骨折,除了癌症以外,骨结核也有可能造成,只是骨结核本身比较少见,我妈脊椎上骨折的位置也不是骨结核常见的位置。更无法说服我的,是因为骨结核多数是由肺结核造成的,我妈多次检查中,都没有发现肺结核。至于结核病人常见的血沉高,我们也特意去查过,它属于正常值。


我妈和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其实很想摆个轻松的姿态回答我妈:“是呀,我也觉得你得的是骨结核,好好治疗就会好的。”


但是我没有,因为我知道在手术的5天后,穿刺的结果出来后,我妈将要面对的,可能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我很希望看到她充满着希望,但理智告诉我,我必须让她对自己的病情有更多了解,以防落差太大,让她不能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


我对我妈说:“其实即便是癌症,也没有什么的,现在医学进步了那么多,癌症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多癌症治疗效果都是不错的,关键是要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关于癌症已经不是一种致命疾病的观点,自从我妈被诊断癌症之后,我便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随时随地把这种观点灌输给她了。


我不知道这样的灌输,对一个本身就是医生的人来说,效果会怎样,但我觉得,我妈会一点点接受我的观点,虽然她看似乐观得有点不正常。


在介入科里住着,周围癌症的病人相当的多,我有时候也会举了一些病友们现状讲给我妈听,某某人得了什么癌,已经活了多少多少年,可事实上,我其实不确定说这些病例给我妈听到底是好是坏,因为很多病人身上的癌症,反反复复的转移,即便活着,他们大多行动不便,身体状况也是极差的,我其实很怕我妈在他们身上联想到自己的未来。



6


手术后的第三天,医生查房的时候,对我说,你妈的穿刺结果已经出来了。


我瞬间就有点懵了,昨天医生还说,病理的结果出来需要时间。


医生说:“没有发现癌细胞,有结核反应,穿刺取了三个部位的组织,检查还是还是比较全面的,你们回去抗痨治疗吧,过段时间再来复查。”


医生说病情的瞬间,我又懵了,不过这次是因为有种不可置信的幸福感。我知道骨结核也是难缠的病,可能在未来几年里,我妈每天要吃好几十颗药。但对比癌症来说,结核治疗的方案是明确的。


医生来的时候,我妈正在卫生间里,前几天我还为上卫生间的事,数落过了我妈。


我当时说:“你每次进卫生间的时候,千万别在里面把门插上,你现在行动这么不方便,万一摔倒了,我们怎么进来,再说,你每次进卫生间的时候,我都在门外替你守着,你还怕有人闯进来看你上厕所吗?你这把年纪也没看头呀!”


医生刚出了门,我就一下子闯进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的我妈,被我吓得浑身一抖,然后特别虚弱地“啊”了一声出来。


等她看清楚是我,又见我一脸的笑容,就特别茫然地问了我一句:“怎么了?”


我说:“穿刺结果是骨结核不是癌症。”


然后我冲到走廊里,给正在旅馆里休息,准备给我接班的姐姐打电话。


和在电话那头抽泣的姐姐分工,给最近一直关注我妈病情的亲友好友们打电话。


我爸说:“太好了,我每天担心呢,你叫你姐赶快回来吧,我管不了王语谦(我姐女儿)了,她吃饭、睡觉、写作业都不听我的。”


大舅激动的说话声音都抖了,二舅在电话那头哭得很大声,把舅妈吓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姨也在电话里哭。


我妈后来病房里喊我:“我得的骨结核也是挺严重的病呀,你们这样搞得像过年一样不太好吧。”


我说:“你赶快去休息吧,你现在已经不是癌症了,如果骨结核也不得一个话,怎么对得起大家长期以来对你的关注呢?”



7


对于亲友们的反应,我妈是满意的,我告诉她某某人哭了,某某人在电话那头开心得不得了,她都是带着微笑点头表示赞许的。


我妈说:“其实他们的反应都太大了,我一直对自己的病看得很淡,再严重的病得了之后,烦恼和焦虑又有什么用呢?只有积极地去面对去接受它。”


我不说话,默默地听着她吹牛,毕竟以我宽容的素质,和一个病人太较真也是做不出的。


我妈被误诊癌症的第一晚上,我靠在她的床边在黑暗中陪她聊天,她当时可不是这么淡定的。


她那天晚上说了好多话:“你姐姐性格太老实了,以后她有事的时候你记得要多帮着她。”


“不要天天晚上熬夜了,把身体拖垮了。”


“以后写文章多写点废话进去,你一本本书都写的字数那么少,读者拿到手上,也觉得不划算呀。”


“好好起个笔名,你的那几个笔名,个个都不像正经人起的。”


“以后你去祭拜你外婆的时候,记得给外公也烧点纸钱,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葬在哪里。”


我妈翻着我手机,看着一些亲友们发来的祝福短信。忽然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写着:“太好了”。


我妈问我,这是什么人的短信?


我说:“我们住的上海六院东院位置太偏远了,在临港新城这里,我前几天去了一趟质子重离子医院,出租车也找不到,只能打了黑车去,一上车我就发现司机越开越偏,导航不停地提示‘您已偏移航线’。我当时吓坏了,要知道面对精壮的黑车司机,如果他动了歪心思,在搏斗的过程中,我斯文、帅、有才华等个人优点是起不到作用的,我要有啥事,你就惨了。于是我开始和他聊天,我说我妈病了,治疗需要很多钱,比如这个质子重离子医院,一个疗程要几十万,全部都是自费。如果钱不够我打算卖房子。然后那个黑车司机把我送到地方后,只收了很少的钱,还在外面一直等着我,说反正回去也不好接生意,不如顺路把我带回去。后来你确诊不是癌症,特意发了短信给他。这句‘太好了’就是他的回复。”


我妈说:“斯文、帅这些优点好像我没有遗传给你呀?”



8


在我妈穿刺之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治疗其实并不那么顺畅,最糟糕的时候,整个人躺在床上,连坐起来都要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最多的时候每天需要吃八十多颗药,在药物的影响下,各种指标永远是不正常的。


我曾经以为她可能永远都站不起来了,但是最难熬的时光,还是走了过去。


我看着她开始独立坐立,慢慢有能力扶着助步器行走;看着她因为操之过急地摔了一跤;逐步恢复独立行走的能力;然后进步到可以独立下楼散步。


我常常觉得人生的劫数可能是无法逃脱的,只是我们在快要抓不住的时候,才想到死死地去抓住那些曾经觉得毫不费力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其实我知道我妈可能很难恢复到正常人的行动能力了,但是我觉得自己已经很知足了。


至少如今,随意地侧过头,身边还有人可以说话聊天,互相调侃,忽然兴起之时,还可以一起包顿饺子。


至少如今的自己不会再每天凌晨3-4点就醒了,坐在床上发呆,再也无法入睡。不会因为她病情控制不住,病灶缓慢地进展,时刻揪心。不会因为永远降不到正常值的体温而手足无措。


在很多年前,我看着我妈每天为了生病外婆每天过着那么艰苦的生活,我一直觉得那难以想象的生活,如果主角是自己,一定无法面对。但那样无助时光到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在命运不眷顾的时刻,逆风而行,从未犹豫,决不放弃。


我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体会着,原来幸福感是因为生活的残缺和无奈,才让我们珍惜和满足的。


也许人生的成长是需要经历的,我们在缓慢前行之后,在某一刻某一时,忽然蜕变成另外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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