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风物丨阎晶明:在梅州读出北方
在梅州会碰到一个奇怪的拼音文字:“Hakka”,追问才知,这是英文“客家”的专有名词。我一向以为,凡能在英文里获得专有单词者,不但说明其重要、久远,而且也是其国际影响开始较早的标识。比如中国的城市里,现今仍然拥有英文专用单词的城市是北京(Peking)、南京(Nanking),有大学专用拼法的只有北京大学(北京已经拼音化了,但北大还是Peking打头)、清华大学(TsinghuaUniversity)。我以为,客家(Hakka)和客家人(The Hakkas)的名词专属,也是其很早就具有“世界性”的一个小小标志。
然而,我最感兴趣的还不是客家的国际传播过程,而是客家人与中原、与北方的渊源关系。梅州是号称“客都”的古老城市,客家人是遍布赣闽粤桂川湘等多省的民系,其历史绵延之漫长之复杂之千头万绪,即使是专事此研究者,也难以将民俗、语言和历史变迁完全对位地讲清楚,但来到梅州,满眼所见和充耳所闻,概莫能外,都与客家人有关。在万千头绪中,我只想对客家人与北方中国的关系做一点了解。
梅州之于梅花也是需要提前说明的。由于梅花傲雪独立的风姿,一般人会认为梅花应是北方的植物,且不知她其实盛产于我国南方。梅州地名的由来也确与梅花有关。宋代著名诗人杨万里就有赞美梅州的诗曰:“一路谁栽十里梅,下临溪水恰齐开。此行便是无官事,只为梅花也合来。”这也是梅州曾经遍地梅花的证据。与此同时,我觉得梅州注定和北方有着种种联系。
在中国,人口大迁徙以及移民引发出的各种经济社会文化习俗问题,从来都是一部复杂的历史,其中有壮歌也有悲剧,有传奇也有悲情。大槐树下大移民,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至今都是民族记忆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我的印象里,由于人口大迁徙是口头叙事大于文字准确记载的事件,所以一些相关的学术研究也多借用民间传说作为旁证,而这些学术结论反过来又为民间传说找到了坐实的理由。我在梅州参观时,当地宣传部门赠送一套“客家研究文丛·客家与梅州书系”,对认识客家历史及其文化传承具有重要帮助。其中谭元亨的《客家新探》学术性和可读性兼具。通过他的著作,结合作家程贤章等人的文章,我们可以知道,客家南迁是一部千头万绪的历史,即使有人能理清,一般人也很难完整掌握。历史跨度太长,从两晋开始一直到明清甚至民国,这部历史一直没有中断。关涉地域广,南方诸省几乎全部涉及。迁徙线路复杂,不但不时不同路线,而且有的还有向北方“回流”甚至再南迁的经历。迁徙原因复杂,战争、灾害造成的“显性移民”,无突发原因仍然南迁的“隐性移民”。有关以上所有这些说法的纷争不定,客家的移民历史可谓是一部迷人的大书,也是一部仍然存有迷局的传奇。
然而,无论如何,客家向南的起点是中原和北方似乎是民间和学界都认可的说法。在梅州走访期间,我也努力想从可见的民俗风貌中读出北方,但浅学如我,终难得其要义。夜观汉剧,念白有明显的北方语音,包括唱腔,大半可懂,汉剧起源于汉口,流传至粤地却仍然以原有形式流传至今而未改变,这说明,创作及表演者和观赏者在文化传承上达成固定一致。谭元亨的著作里,谈到客家人的来源是因为“五胡乱华”造成人口大迁徙,从而开始逐渐形成客家文化。但“中原说”显然不能完全解释客家复杂历史的全部,于是我们又读到“江淮说”。其实无论中原还是江淮,都是黄河、长江流域的民众向南迁移的过程。似乎是两晋至隋唐为中原多,宋以后则江淮多。谭著中不但对客家移民复杂性做了强调和尽可能解释,而且还回答了客家其实不是一个严格的族群概念,而是一个拉了很长历史和很长线路的民系转移史。
重要的是北方,有趣的是中原的人们如何经历了这上千年的历史,客家的文化习俗里哪些属于坚守,哪些又属于融合,客家人的性格哪些是北方性情的表露,哪些又是南国民情的体现。他的硬气和刚烈,是北方豪情的基因保存,还是受湘西的苗民,梅州土著畲、瑶人影响的结果,这些话题比其历史更加复杂,更难说清楚,但也更加吸引人。
走访梅州区县如梅县、大埔,参观梅州胜迹如叶帅故里、黄遵宪故居,游览梅州名胜如百侯古镇、丙村温公祠,对客家文化之博大精深,对客家民风淳朴、英才辈出留下深刻印象。参观见闻加之归来阅读,可见客家人无论走遍世界哪个角落,都应是最具乡愁情结的民系,而且这种乡愁是和认祖归宗密切相连的。有时我们很难分得清楚他们是在表达思乡还是怀念祖先,是在表达渴望归乡还是记述寻根过程。无论如何,从他们的字里行间,时常可以读出以中原为代表的北方。这种表达在南方诸省的客家聚居地都有,仅梅州一地所见之北方印迹就不胜枚举。
传统中国是以家族为聚合单元的。在许多家族的祠堂、家庙里,一副副楹联表达着亲情、志向,规约、道德,也记载着家族的历史血脉和根系渊源。这里不妨举例为证。在梅州大埔,“陈氏大埔岩上进莞衍尧堂”有联曰:“查世系出自轩辕,由颛顼至有虞,为国为民,平定江山安百姓;论宗风起从阏父,生胡公尚元女,传君传帝,建成功德播千秋。”寻根直接寻到上古之中原了。在梅州蕉岭,“郑氏蕉岭荥阳堂”有联曰:“荥阳世德;尚书家声。”类似“荥阳”之类的北方地名而录其中者在多个家族的祠堂对联中多有可举。梅县“郭氏梅县木斯堂”有联:“世出汾阳,一迁邠二迁岐三迁丰镐,瓜瓞绵绵,垂裕八百余年基业;系从虢叔,初盛唐再盛宋大盛元明,螽斯蛰蛰,相继二十四校中书。”不但叙述了郭姓起源、迁流,而且标注了其与郭子仪同出一族的荣光。而蕉岭有“傅氏联”:“筑墙世祖远;清河道脉长。”其中上联应是追溯山西平陆传说三千三百年前的业绩。
从这些联中,我们还可以读出同一姓氏的不同根脉和由来。比如同为廖氏,有的强调“襄阳世泽;蜀汉家声”,说明来自今湖北。有的则声称“汝南世第;武威家声”,源头又是今河南了。还有强调来自陕西岐山的,或山西平阳(今临汾)的。再比如在梅县最引人关注的叶氏。一副以“望族溯南阳”开头的对联,仍然指明了家族的中原本来。如果手头有一册《中国客家对联大典》,即使只是透过对联这一小小窗口,也会对客家人与中原、与北方的关系了解个大概。当然,这些联中对姓氏的追踪,有的是自己家族的祖籍,如大埔百侯张氏之“祖籍肇南京”联,有的则是直接追溯到本姓氏起源地。有的强调先贤伟业,有的叙述迁徙过程。毫无疑问,客家人是中原血脉的传承,是中华文化南北通融的载体,是一部民族内部交流、交融,互相激发活力和创造多样文化的生动历史。客都梅州,就是这一历史最集中的汇合处,是多文化融合的中心点。
客家人遍布世界,这是其现实,客家人来自北方,这是其历史。钱穆等学人曾经对北人南迁有过论述,鲁迅也曾对北人南迁发表过议论,颇有启示。
依我认识,梅花的美艳和品格正是南北兼容的体现,独具象征意义,将之比作客家性格与客家文化的象征,将之命名为客都梅州的市花,实在是恰如其分。现代化的今天,改革开放的当代中国,中国人口的迁徙再一次迎来高潮,但这一次迁徙是人们怀着创造美好生活的热情,充满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带着劳动的技能和相应的文化准备出发的。这是一次有南来也有北往,在通讯和交通迅猛发达的背景下,可以便捷、频繁地在家乡和迁居地之间游走的人才交流、人员流动、劳动力转移。客都梅州也一样正在成为一座汇集八方人才的现代化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