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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高利· 库德森:打动观众的故事只有一个瞬间

2017-08-12 生活美学指南→ 良仓


在惯常的认知里,一个好的故事不是总吊人胃口的。它的情节必须跌宕起伏,结局必须出乎意料。然而,在摄影师格里高利· 库德森(Gregory Crewdson)眼中,打动观众的故事却永远保持着悬而未决的状态——只有一个瞬间,没有前因后果。最近,伦敦的摄影家艺廊展出了库德森的摄影系列《松林教堂》(Cathedral of the Pines),以31 幅拍摄乡村景观的作品呈现艺术家创作生涯的新阶段,以大量潜藏在密林中的故事折射内心世界的孤寂迷茫。人物的眼神是空洞而游离的,周围的一切是熟悉而诡异的,平静的生活是逼真而虚伪的。好像有什么事件即将发生,却又一直没有发生。透过库德森的镜头,观者得以从具象的细节中窥视抽象的心绪,看清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亲密和疏离,内省生命的不确定性。


▲ 格里高利·库德森 《梦想家园》


今年55 岁,执教于耶鲁大学的库德森是美国当代著名的摄影师之一。他擅长用拍电影的方式摆拍大场景,控制画面中的光线、每一个物件以及拍摄对象的肢体动作,甚至连空气的透明度和地面的湿度也要锱铢必较。相比那些以捕捉决定性瞬间著称的狩猎式摄影师,库德森更像是打磨完美瞬间的摄影匠人。他化被动的观察记录为主动的设计创造,以《暮光》(Twilight)、《梦想家园》(Dream House)、《玫瑰之下》(Beneath the Roses)等系列作品征服了世界上不少极负盛名的画廊,让美国郊区生活的失控和裂缝在“单帧剧照”中深入人心。而此次展览中的《松林教堂》系列,则是库德森暌违五年后,于2013 和2014 年创作的作品。那时,经历了一场离婚的艺术家丧失了对摄影的兴趣,他把自己从喧嚣的纽约放逐到了马萨诸塞州的贝基特小镇,过着每天远足、滑雪和游泳的隐居生活。没想到的是,单调乏味的日常不仅让库德森重新找回了内心的平静,还给他带来了有如觉醒一般的创作灵感。“松林教堂”就是摄影师在一次滑雪途中偶遇的小径名字。在那之后,一个个受困于寂寞、封闭、渴望中不知所措的影像故事应运而生。


▲ 格里高利·库德森 《梦想家园》


“我之所以总是被摄影吸引,是因为我想建构一个完美的世界”,库德森曾在访谈中说,“我试图创造一个与混沌不明的生活有所不同的特殊时刻。”在《松林教堂》的剧本里,艺术家一如既往地坚守着自己构筑完美世界的执着,各种各样做到极致的细节和线索让人叹为观止。散落在地面懒得捡起来洗的衣服、小房间里半掩着门的衣柜、杯子里被喝掉一半的酒……每一样东西都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触手可及的碎片,它们被冰封在一块时间的切片中,交织成一个没有出口也看不到终局的符号迷宫。如果你再走近点看,你会发现每一处的细节竟然都清晰可见,每一寸图像都是视觉的焦点。库德森长达两年的后期制作,让一张尺寸有限的照片化身重点无限的虚拟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现实被看作是一种表达方式,摄影师通过重造现实来反映人物内心世界的阴暗现实;观者站在外面观看远近虚实的视角被打破,成为了身在其中、可以细究每一颗像素的体验者。


▲ 格里高利·库德森 《女儿》


而说起这份对于内心世界的坦诚关照,就不得不提及库德森的童年。生于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他有个从事精神分析师的父亲,家里的地下室就是父亲接待患者的办公室。据说,年幼的艺术家那时候常常趴在家里的地板上,偷听底下父亲与患者进行心理咨询时的对话。那些对话听上去总是有点含糊不清,让库德森充满了遐想与好奇。这段经历后来也被视为艺术家竭力追求清晰细节的原因之一,长大后的他用数码摄影的对焦、景深和清晰度还原自己头脑中的图像,精确到让观者宛若身临其境。“归根到底,我视自己为一名写实主义的摄影师”,库德森说。


▲ 格里高利·库德森 《玫瑰之下》


郊区生活是另一个摄影师用写实主义关照的故事点。从50 年代开始,散发着“美国梦”光晕的郊区住宅复制了一代又一代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被主流收编的人们没有了主体性和创造力,像极了在滚轮上跑步的老鼠。许许多多的电影、文学和摄影艺术家都拿郊区开刀,试图追回一点点失却的人性与良序。比如导演大卫· 林奇(David Lynch),在《蓝丝绒》(Blue Velvet)中穿越欢乐生活的地表,拍摄黑暗而钻动着的虫蚁;又如“彩色摄影之父”威廉·埃格尔斯顿(William Eggleston),用鲜艳明亮的色块反衬沉闷无聊的郊区日常。在这些大师的影响下,库德森也把镜头对准了城市的边陲之地,意欲塑造个体神经质、厌倦和幻灭的一面。《玫瑰之下》是摄影师目前最为人熟知的作品,坐在沙发上面如死灰的父亲、着了火却无人问津的郊区房子、不知道是在找寻还是在埋葬自己的中年男人……这组历时十年、凝聚了上百人努力的摄影系列把悄然粉碎的美国梦表现得淋漓尽致,在秩序中埋下了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相互碰撞的奇异张力。


▲ 格里高利·库德森 《地下室》


回看《松林教堂》,这样的张力仍然随处可见。像《地下室》里关系淡漠的父女,《门廊处的女人》里好像想要逃离一切的孕妇,都让人感觉到某个生命的秘密被残忍地说开。摄影师深谙人与人之间在生命最深处的不可交流,相信生命之树的复杂、暧昧和不可化约,他把一个个无解的瞬间重现出来,把构思故事情节的权利让渡给了观众。“在这些故事里,我特意设置了表意不清、模棱两可的叙事。”摄影师说。这仿佛是某种静态摄影才有的特权,把所有来龙去脉裁剪干净,让一刻悬在半空。从那些日常的缝隙里看过去,某些时刻于这一秒是近乎决定性的存在,却又在下一秒变得无关紧要。库德森似乎在直击生活中至为核心的主题:何为亲密?何为恐惧?何为孤独?每个人似乎都能从图像中找到适合自己的解读空间,每个人或许都能从这番面对生命的疑虑中收获一点共鸣。

▲ 格里高利·库德森 《水槽旁的女人》


除了延续往日的风格,这次展览的作品也让人看到了差异与突破。如果说库德森之前的照片与史蒂文· 斯皮尔伯格(Stephen Spielberg)所执导的科幻电影画面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摄影师现在的作品则更像一幅19 世纪欧美的油画;如果说《暮光》和《玫瑰之下》都能看出点爱德华· 霍普(Edward Hopper)的影子,那么《松林教堂》的画风已从近郊的寂寥移向远郊的荒凉。库德森坦言,大约在五六年前,自己曾被一个名为《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Rooms with a View)的油画展深深吸引。若把《松林教堂》和《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放在一起比较,你很容易注意到其中的相似性:两者的画面色调都很平淡,光线都从外面打进来,也几乎都有看得见森林的窗。窗这个意向在《 松林教堂》里象征着内部避难所和外部世界的分界线,打开的窗户也暗示着深不见底的渴望。以《 洗手池旁的女人》这幅作品为例,没有关上的水龙头如同失控的生活,对一切不管不顾的女人看似麻木而心不在焉,实际上她看着窗户,已然向观者发出了兀自茫然又期望与人联系的矛盾信号。


▲  格里高利·库德森 《暮光》


还有无处不在的森林。这个隐喻大自然的元素在《松林教堂》的每一幅作品中都有出现,不是作为画面的大背景,就是伫立于窗外,或出现在封闭空间墙上的油画里。大自然看上去并不总是温婉静谧的,有些时候也显露出某种即将把人吞噬掉的危险性。在《小卡车》中,遭到破坏的松林围绕着一辆老旧的小卡车,车上的人物裸体落满了灰尘,像是被抛弃或驱逐到这里。而卡车前方,已经看不到路。照片似乎在控诉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模式对自然环境的践踏,讽刺的是,这种践踏也并没有令车上的人露出一丝笑容。


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突破点,还是要数《松林教堂》的私密性。这种私密性一方面指的是编导团队变得更小型、联系更为紧密了;另一方面,则是库德森在选角时第一次选择了亲人和朋友作为拍摄对象。在过往的作品里,摄影师从不拍摄认识的人。这是因为他想要制造一种彻底的陌生感,想要拍摄对象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也体现在照片中。例如《暮光》里躺在水面上的女人,孤独得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反观《松林教堂》里的《母与女》,两个和库德森很亲密的女人映入眼帘。摄影师的女儿坐在沙发上出了神,摄影师的伴侣裸露着一侧乳房,躺倒在女儿怀里。两人的身份和各自的姿势截然相反,流露出一种不可言喻的身份焦虑。而两人与摄影师本有的亲密关系,使得画面上的情绪更为丰满复杂。相对于摄影这种难免会孤立自己的行为,相中人的亲昵折射出库德森本人既想遗世而独立,又渴望与人紧密连结的内心困境。


▲ 格里高利·库德森 《太空飞船》


“所有的一切都是个谜,”库德森说,“这是我想表达的,无论是生命还是艺术,都是如此。”这样的精神内核在新作系列的最后一张照片中表露无遗,一名正在寻找救援物品的滑雪者发现了一个荒废的屋外厕所,看着灯火通明的入口处悬挂着女式内衣,却始终犹豫着不敢迈出一步,踏进那个时光机般的新世界。到底那个将至未至的新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库德森只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没有结果的瞬间。而只有透过这个瞬间向内窥探,在看不到头的密林中认清自己,我们才有可能获得一种新的视角向外观看,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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