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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莲居|【微读】听白谦慎谈张充和:我们的前辈如何保持中国文化传统

2015-04-16 桑莲居艺术馆

  南都记者 李昶伟

  来源:南方都市报



张充和


  1986年,白谦慎负笈美国攻读比较政治博士学位。两年后,在华盛顿拜访鉴定家、书画史专家傅申时,第一次见到张充和的小楷。那是张充和为耶鲁大学梅花展图录写的参考书目,夹杂在英文中的汉字书法小如蝇头而又气息高古,令白谦慎印象深刻。同样熟习书法的傅申先生对白谦慎感慨:“你看她的字,你就知道我们从小没学好。”


  也因为书法,白谦慎与这位出生于1913年、浸润中国古典传统数十载的“充和女史”有了更深的交流。2010年7月,由白谦慎编的《张充和诗书画选》在三联书店出版。该书收录了张充和包括诗词、书法、绘画在内的四十余件作品,专治艺术史的白谦慎说,这是行将消失的文人艺术传统在当代的延续。


  张充和的昔日同乡、同事及同门余英时,专门为此书做了洋洋洒洒一万多字的长序,说明张充和身上“以通驭专”的精神,恰恰代表了中国精英文化的精髓。而所有这些艺术,在张充和那里都是“玩儿”而已。用张充和自己的话总结,“我这辈子就是玩。”


  在所有这些艺术中,张充和最喜欢的是昆曲、书法,诗画其次。从1961年至1985年,张充和在耶鲁大学美术学院教了二十四年书法,很受学生欢迎。白谦慎说,1972年尼克松访华,报书法的学生一下子爆满。张充和曾经戏称“弟子三千皆白丁”,是说来上书法课的学生都是白人。



张家姐弟十人战后团圆照,一九四六年七月摄于上海。(前排左起:充和、允和、元和、兆和 后排左起:宁和、宇和、寅和、宗和、定和、寰和)


  今年98岁的张充和最近一次回国是在2004年。那一年10月,白谦慎等人筹办的“张充和书画展”在北京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和苏州的中国戏曲博物馆举办。“可能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展览背后的变故,”白谦慎说“我之前有个愿望,希望他们在2003年张充和90岁、大姐元和95岁,二姐允和93岁,三姐兆和92岁的时候团聚一次。四姐妹都活过九十,很难找到的。”


  但2003年“非典”爆发,展览也因此取消。也就是在这一年,三姐先去世,接着二姐去世,丈夫傅汉思随后去世,最后大姐去世,一下子张充和身边四个人去世。


  如今的张充和独自生活在耶鲁,白天有个年轻人照顾她,晚上她自己一个人生活。白谦慎常去探望她“她的记忆力和眼睛都不如以前了,也不登台演唱昆曲了,但字天天写。”临帖是张充和从早年延续至今的日课,从汉代隶书、二王书法到六朝墓志、唐人楷书和草书等等,每日临习不辍。


  人们常常用“民国最后的才女”这样的字眼来定义张充和的传奇,但是在白谦慎眼中,张充和首先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很雅致的人,“和展厅文化不一样,书法于她,多少带点游戏的、游于艺的精神”。



《张充和诗书画选》封面


  她不同于当代的艺术态度


  记者:去年几次通话,你都提到要去耶鲁大学帮张充和先生整理书画作品。现在这本《张充和诗书画选》在三联书店出版了,年初大陆也有两本关于张充和先生的书出版,作为编者,请谈谈遴选的标准。


  白谦慎:张充和一生写过很多诗词,有些是赠送友人的,没有留下底稿。1984年,她的弟弟张定和收集抄录了她的诗词一百余首,她自己的书箧中也有一些。这次收的二十首就是她本人从手边保留的诗词中选出来的。我的古诗词修养不够,所以,请她自己选。书画部分由我选。张先生一生写过无数的字,也画过很多的画,但她平时写字主要是临帖,自存的作品并不多,所以,我向她的朋友们借了一些作品。遴选时,一是尽量能够代表各个不同时期的艺术风格;二是挑选艺术品质好的作品。像所有的艺术家一样,张先生的作品中,也有精品和非精品之分。我本人是研究书画史的,也有多年的创作经验,所以,选她的书画作品还是比较有把握的。选好后,我也曾请张先生过目。尽管做了最大的努力,但某些时期的作品仍没有选入。比如说,这本书里没有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作品。不是不想收,而是她自己手边没有那个时期的作品。我见过她在五十年代写的字。有一年我到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的图书馆查资料,在那里发现了张先生在善本书上的题签,精神极了。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她在那个图书馆工作,所以,为那个图书馆的许多线装书题了签。可是,要请专业摄影师为这些题签拍照,会非常麻烦,所以只能作罢。这是一个遗憾。


  张先生在2006年左右白内障开刀,她的二十首诗就是在开刀后不久抄的,当时眼睛聚焦有问题,有少数点画不够到位。我特地在《张充和的生平与艺术》这篇短文中提到此事,就是希望读者们谅解。一般的读者对张先生书画的精品和非精品之间的差别不会那么敏感,但是,对研究书画的人们来说,一目了然。


  记者:是什么契机促使你决定向大陆读者介绍张充和先生的作品?


  白谦慎:2002年,我向张先生提出陪她回国办书画展的想法,展览的时间定在2003年,地点在北京和苏州,是她求学的地方和她的家乡。我当时希望通过这个展览,她和她的家人能够有一个团聚的机会。那时,她已经多年没有回国了。她同意了。但是,2003年有了“非典”,展览取消了。2004年秋,我正好放学术假,就为她办了回国展。那次她在国内住了一个多月,很愉快。办这个展览也是希望国内的同道们能有个机会观赏张先生的书画,因为,她的书画体现出一种很不同于当代书画的艺术态度和品位。展览在北京开幕时,三联书店的编辑张琳女士提出出版这本书的想法,我觉得这是向国内的艺术界介绍张先生的艺术的好方式,于是便有了这本书。



写字中的张充和


 张先生书法中有很恬静的东西


  记者:请介绍一下张充和先生日常书写的情况。她是怎么写字的?


  白谦慎:前面已经提到,张先生写字主要是临帖。她临帖之用功,出乎人们的想象。她有一个朋友,从台湾买了大批的书法练习纸,她每天在这种纸上临碑帖,临得很广,有汉隶、魏碑、唐楷、草书《书谱》。我住在波士顿,到她家开车约两个半小时,我两三个月去拜访她一次。每次都看到她临了很多的帖,临好一通,她写上年月日,然后装订起来。前两年我去看她,向她要了一册她临的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后面的落款是“二00七年七月四日夜一时半毕此”。你看,都凌晨一点多了,她还在写字。有时候,她也为人题签、写扇面条幅,这属于比较正式的书写。但她临帖的时间是大大地超过了为别人写作品的时间。她真是活到老,学到老,一直在和古贤对话。


  顺便说一下张先生日常书写的文房用具。她现在用的纸很普通。她有好纸,清朝的纸,但这样的纸不会用于日常书写。她写小字多,小字讲究用笔毫,如果纸张不细腻光洁,会相当费笔。1978年她回国时,曾在琉璃厂买过一批笔,觉得很好,常跟我说起,希望我能找到那家笔庄,再为她买些笔。但我知道,很难找到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老笔工还在,笔的质量通常很好。我也写小楷,七十年代我在上海买周虎臣笔庄的小楷笔,我在北京读书时,在王府井的工艺美术商店买小楷笔都很好用,不需要用心去挑笔。可现在不行了,很难找到写小楷的好笔。我因为用苏州沈氏笔庄的笔觉得还不错,就帮张先生在苏州买两种笔,一种是兔肩,毫很尖硬,写不了多少字,毫就要秃。另一种是狼毫小楷。她写字时,如果不是很正式,会用墨盒里的墨。凡是写比较正式的字,她都自己磨墨,用新磨的墨。她收藏砚台和墨,用的都是旧墨,至少是清末民初的墨。她过去是很讲究的。收在《张充和诗书画选》中写于三四十年代的作品的纸都很好。



张充和 《小楷望江南词》


  记者:从收录的书法作品看,张先生到美国之后的书法风格和三四十年代有很大不同,据书附录文章看,民国时期她在重庆是向沈尹默先生请教写字的。


  白谦慎:张先生在三十年代的书法今天还能见到一些,那时的字写得很活泼,很清雅。她在1940年认识沈尹默先生后,在沈先生的建议下,开始系统地临帖,字的法度开始比较谨严了。到了美国以后,她在六朝墓志上下过很大的功夫,所以,作品表现出高古的韵味。


  记者:你说过书法是属于社会精英阶层的,那么作为普通读者,该如何欣赏张充和先生的书法?


  白谦慎:在过去,书法确实是属于精英阶层的,但是这在当代发生了变化,有了大众的广泛参与。但识字的人们中,大多数是不练习书法的,对书法也比较陌生。对于那些没有书法训练的普通读者来说,他们可以读一下我写的解说文字,同时找一些当代的书法来和张先生的书法做一个比较。我想,即使是没有书法基础的普通的读者,大概也能感受到,张先生的书法中有一种很恬静的东西。



充和杜丽娘 元和柳梦梅 俞振飞先生评价这帧《游园惊梦》剧照:最蕴藉的一张。


  保持中国文人的生活方式


  记者:张先生在西方生活了大半个世纪,但从她练习书法、绘画、写诗以及教习昆曲这些生活内容来看,她一直是传统中国文人般地生活着。你是在八十年代初去美国的,认识张充和先生也很久了,一定有很深的体会。


  白谦慎:张先生虽然在美国生活了六十一年了,但一直保持着中国文人的生活方式。能做到这一点,大概有几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她的丈夫傅汉思,虽是德裔美籍教授,但是他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仰慕中国文化,对张先生的艺术活动很支持。第二个原因就是张先生自己的努力。她刚到美国时,开展中国艺术活动的条件并不好,但是她都会想办法来克服困难。缺少宣纸时,她会在一种吸水的洋纸上画画。她还自己做表演昆曲的服装和道具。此外,她先是居住在华人比较集中的西海岸,后来搬到了华人同样比较集中的东海岸,所以她有自己的圈子。她也和在港台、澳洲的华人学者有翰墨往来和诗词唱和。



充和曲影 张大千 1938年作


  记者:张充和先生在八十年代为耶鲁大学梅花展图录写的参考书目,中国书法夹杂在英文当中,气息高古,极其有趣。这似乎也是在传统中文社会里不容易发生的书写案例。


  白谦慎:张先生的这件“作品”确实写得很有意思。记得2001年我编《张充和小楷》时,收了这件作品,一位朋友不解,问张先生说,你有这么多的小楷,为什么白谦慎偏偏选这件?张先生笑而不答。她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件作品,因为这是她书写得极为精彩的一件书法,很随意,但又很精到。夹杂在英文中,格外有趣。从这件书法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张先生早年书法中那俏皮的一面。这次《张充和诗书画选》再次收入了这一书法,但是由于书的开本比较小,字略显小了些,有一些细节没有出来。我和编辑沟通过了,如果有再次印刷的机会,选局部放大。顺便说一下,我最早见到张先生的小楷,就是这件。1988年,我到美国首府华盛顿特区拜访傅申先生,傅申先生给我看这件小楷。也就是因为这件小楷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决定去拜访张充和先生。



张充和《五毒图》


  记者:此书收录的诗书画,应酬作品极少,尤其是画作,更像是文化人的自娱自乐。这与书画界瞄准赛场、热衷展出的行为相比,是比较少见的吧?


  白谦慎:是的。我向国内的同道们推荐张充和艺术的重要原因,就是希望在中国社会和文化发生巨变的时刻,一起来看看我们的前辈怎样保持着中国文人艺术“聊以自娱”的传统,看看这种传统下的艺术所具有的精神境界和品位,看看有哪些东西值得我们继承。


  记者:现在谈起张先生,不少人提及她的家世、汉学家丈夫、民国师友氛围等等。作为专家,也是这本书的编者,你怎么看张先生的书法?


  白谦慎:张先生的家世和交游,当然对她的艺术很重要,诚如余英时先生在为《张充和诗书画选》作的序中所说,张充和所受到的传统教育,在二十世纪只有少数的世家才能给子女提供这样全面的传统教育。但是,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到她的艺术,对她的艺术渊源、特点和成就,进行细致的分析和贴切的评论。至于我怎样看张先生的书法,我在书中,对她的书画风格来源和艺术特点都作了一些分析,如果要我来概括她的书法,我会以“清新”和“雅致”来评价。至于这样的评价是否允当,还要请读者们来评判了。


  在结束采访前,我想借贵报作两个更正。第一个是某报刊在采访我时,我称张充和为“国宝”,但采访发表时,误作“活宝”,意思完全不同了。第二个是有些媒体把我在2002年春季曾在哈佛大学作为客座教授这一学术履历作为我的学术头衔来报道,这是有所不妥的。我只是在那个学校做过一个学期的客座助教授(Visiting assistantpro-fessor),学期结束后,我就不再是哈佛大学的客座教授了。在我的学术履历中固然可以写上这一经历,但是不能作为一种学术头衔来介绍的。


  (本访谈系通过电子邮件采访,并经过受访者核实。)




  白谦慎,1955年生于天津,祖籍福建安溪,在上海长大。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1986赴美国罗格斯大学留学,1990年获比较政治硕士后,至耶鲁大学攻读艺术史博士,师从著名美术史家班宗华教授,1996年获博士。1999—2000年为盖梯基金会博士后。1997年至今任教于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2004年获终身教席。曾担任全国第二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展评审委员,现为沧浪书社社员。

  主要中英文著作有《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关于书法经典问题的思考》、《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天倪——王方宇、沈慧藏八大山人书画》(与张子宁等合作)、《傅山的交往和应酬——艺术社会史的一项个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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