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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莲居|【微读】黄永玉谈沈从文

2015-06-25 黄永玉 桑莲居艺术馆


文/黄永玉 桑莲居编辑---



沈从文像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孔庙前文星街和一群孩子进行一场简直像真的厮杀的游戏,忽然一个孩子告诉我,你们家来了个北京客人!


  这个人和祖母围着火炉膛在矮凳上坐着,轻言细语地说着话,回头看见了我。


  “这是老大吗?”那个人问。


  “是呀!”祖母说,“底下还有四个咧!真是旺丁不旺财啊!”


  “喂,”我问,“你是北京来的吗?”


  “怎么那样口气?叫二表叔!”祖母说,“是你的从文表叔!”


  我笑了,在他周围看了一圈,平平常常,穿了件灰布长衫。


  “嗯……你坐过火车和轮船?”


  他点点头。


  “那好!”我说完马上冲出门去,继续我的战斗。一切一切就那么淡漠了。


  几年以后,我将小学毕业,妈妈叫我到45里外的外婆家去告穷,给骂了一顿,倒也在外婆家住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一个中学生和我谈了一些很深奥的问题,我一点也不懂,但我马上即将小学毕业,不能在这个中学生面前丢人,硬着头皮装着对答如流的口气问他,是不是知道从凤凰到北京要坐几次轮船和几次火车?


  他好像也不太懂,这叫我非常快乐。于是我又问他知不知道北京的沈从文?他是我爸爸的表弟,我的表叔。


  “知道!他是文学家,写过许多书,我有他的书,好极了,都是凤凰口气,都是凤凰事情,你要不要看?我有,我就给你拿去!”他借了一本书叫做《八骏图》,我看了半天也不懂,“怎么搞的?见过这个人,又不认得他的书?写些什么狗皮醪糟的事?老子一点也不明白……”我把书还给那个中学生。


  许多年过去了。


  我流浪在福建德化山区里,在一家小瓷器作坊里做小工。我还不明白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工资的东西,所以老板给我水平极差的三顿伙食已经十分满足。有一天,老板说我的头发长得已经很不成话,简直像个犯人的时候,居然给了我一块钱。我高高兴兴地去理了一个“分头”,剩下的七角钱在书店买了一本《昆明冬景》。


  我是冲着沈从文三个字去买的。钻进阁楼上又看了半天,仍然是一点意思也不懂。这我可真火了。我怎么可以一点也不懂呢?就这么七角钱?你还是我表叔,我怎么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呢?七角钱,你知不知道我这七角钱要派多少用场?知不知道我日子多不好过?我可怜的七角钱……



  我已经和表叔沈从文开始通信。他的毛笔蝇头行草是很著名的,我收藏了将近30年的来信,好几大捆,可惜在令人心疼的前些日子,都散失了。有关传统艺术系统知识和欣赏知识,大部分是他给我的。那一段时间,他用了许多精力在研究传统艺术,因此我也沾了不少的光,他为我打开了历史的窗子,使我有机会沐浴着祖国伟大传统艺术的光辉。在1946年还是1947年,他有过一篇长文章谈我的父母和我的行状,与其说是我的有趣的家世,不如说是我们乡土知识分子在大的历史变革中的写照,表面上,这文章犹如山峦上抑扬的牧笛与江流上浮游的船歌相呼应的小协奏。实质上,这文章道尽了旧时代小知识分子、小山城相互依存的哀哀欲绝的悲惨命运。我在傍晚的大上海的马路上买到了这张报纸,就着街灯,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眼泪湿了报纸,热闹的街肆中没有任何过路的人打扰我,谁也不知道这哭着的孩子正读着他自己的故事。


  在香港,我呆了将近六年,在那里欢庆祖国的解放。与从文表叔写过许许多多的信。解放后,他是第一个要我回北京参加工作的人。不久,我和梅溪背着一架相机和满满一皮挎包的钞票上北京来探望从文表叔和婶婶以及两个小表弟了。那时他的编制还在北京大学而人已在革命大学学习。记得婶婶在高师附中教书。两个表弟则在小学上学。


  表叔的家在沙滩中老胡同宿舍,一位叫石妈妈的保姆料理家务。我们发现在北方每天三餐要吃这么多面食而惊奇不止。


  那一段日子里,从文表叔和婶婶一点也没有让我看出在生活中所发生的重大的变化。他们亲切地为我介绍当时还健在写过《玉君》的杨振声先生,写过《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的废名先生,至今生气勃勃、老当益壮的朱光潜先生、冯至先生。记得这些先生当时都住在一个大院子里。


  两个表弟那时候还戴着红领巾,我们四人经过卖冰棍摊子时,他们还客气地做出少先队员从来不嗜好冰棍的样子,使我至今记忆犹新。现在他们的孩子已经跟当时的爸爸一般大了,真令人唏嘘……


  我们在北京住了两个月不到就返回香港,通信中知道表叔已在“革大”毕业,并在历史博物馆开始新的工作。


  两年以后,我和梅溪就带着七个月大的孩子坐火车回到北京。



  从文表叔满屋满床的画册书本,并以大字报的形式把参考用的纸条条和画页都粘在墙上。他容忍世界上最啥苏的客人的马拉松访问,尤其仿佛深怕他们告辞,时间越长,越热情越精神的劲头使我不解,因为和我对待生熟朋友的情况竟如此相似。


  有关民族工艺美术及其他史学艺术的著作一本本出来了,天晓得他用什么时间写出来的。


  婶婶像一位高明的司机,对付这么一部结构很特殊的机器,任何情况都能驾驶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真是神奇之至。两个人几乎是两个星球上来的人,他们却巧妙地走在一道来了。没有婶婶,很难想象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又要严格,又要容忍。她除了承担全家运行着的命运之外,还要温柔耐心引导这长年不驯的山民老艺术家走常人的道路。因为从文表叔从来坚信自己比任何平常人更平常,所以形成一个几十年无休无止的学术性的争论。婶婶很喜欢听我讲一些有趣的事和笑话,往往笑得直不起身。这里有一个秘密,作为从文表叔文章首席审查者,她经常为他改了许多错别字。婶婶一家姐妹的书法都是非常精彩的,但她谦虚到了腼腆的程度,面对着称赞往往像是身体十分不好受起来,使人简直不忍心再提起这件事。


  那时候,《新观察》杂志办得正起劲,编辑部的朋友约我为一篇文章赶着刻一幅木刻插图。那时候年轻,一晚上就交了卷。发表了,自己也感觉弄得太仓促了,不好看。为这幅插图,表叔特地来家里找我,狠狠地批了我一顿:


  你看看,这像什么?怎么能够这样浪费生命?你已经30岁了。没有想象,没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庄严!准备就这样下去?…我走了…


  我真感觉羞耻。将近30年好像昨天说的一样,我总是提心吊胆想到这话。




  在从文表叔家,常常碰到一些老人,金岳霖先生、巴金先生、李健吾先生、朱光潜先生、曹禺先生和卞之琳先生。他们相互间的关系温存得很,亲切地谈着话,吃着客人带来的糖食。印象较深的是巴老伯(家里总那么称呼巴金先生),他带了一包鸡蛋糕来,两个老人面对面坐着吃这些东西,缺了牙的腮帮动得很滑稽,一面低声地品评这东西不如另一家的好。巴先生住在上海,好些时候才能来北京一次,看这位在文学上早已敛羽的老朋友。


  金岳霖先生的到来往往会使全家沸腾的。他一点也不像在世纪初留学英国的洋学生,而更像哪一家煤厂的会计老伙计。长长的棉袍,扎了腿的棉裤,尤其怪异的是头上戴的罗宋帽加了个自制的马粪纸帽檐,里头还贴着红纸,用一根粗麻绳绕在脑后捆起来。金先生是从文表叔的前辈,表弟们都叫他“金爷爷”,这位哲学家来家时不谈哲学,却从怀里掏出几个奇大无比的苹果来和表弟家里的苹果比赛,看谁的大(当然就留下来了),或者和表弟妹们大讲福尔摩斯。老人们的记忆力真是惊人,信口说出的典故和数字,外行几乎不大相信其中的准确性。


  表叔自己记性非常好,但谈论现代科学所引用的数字明显地不准确。尽管是在聊天,孩子们却很认真,说爷爷今天讲的数字很多相似。表叔自己有时发觉了也会好笑起来:“怎么我今天讲的全是‘七’字(七十辆车皮,七万件文物,七百名干部调来搞文物,七个省市……)”


  “文化大革命”时,那些“管”他的人员要他背《毛主席语录》,他也是一筹莫展。


  我说他的非凡的记忆力,所有和他接触过的年轻朋友是无有不佩服的。他曾为我开过一个学术研究的100多个书目,注明了出处和卷数以及大约页数。


  他给中央美院讲过古代丝绸锦缎课,除了随带的珍贵古丝绸锦缎原件之外,几乎是空手而至,站在讲台上把近百的分期和断代信口讲出来。


  他那么热衷于文物,我知道,那就离开他曾经朝夕相处近40年的小说生涯越来越远了。解放后出版的一本《沈从文小说选集》序言中有一句话:


  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


  听起来真令人伤感……


  有一年我在森林,我把森林的生活告诉他,不久就收到他一封毛笔蝇头行草的长信,他给我三点自己的经验:


  一、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三、永远地、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这几十年来,我都尝试着这么做。


  有时候,他也讲俏皮话——


  “有些人真奇怪,一辈子写小说,写得好是应该的,不奇怪;写得不好倒真叫人奇怪。”


  写小说,他真是太认真了,十次、二十次地改。文字音节上,用法上,一而再的变换写法,薄薄的一篇文章,改三百回根本不算一回事。


  (摘自《给艺术两小时》,江堤编选,湖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本文作者黄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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