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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刘佳
南方周末实习生 韩钰泽
大的塑料袋、渔具等,会缠绕住海洋生物,小的垃圾碎片等容易被海洋生物吞食。
在野外环境中尚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微塑料对生态系统造成了影响;尽管室内实验表明微塑料能对生物产生多种毒理学效应,但室内研究与真实环境相去甚远;诸多研究表明微塑料可以通过水产品等向人类食物链传播,但其健康风险还未见研究证实。
一只信天翁宝宝死了,因为吃下了塑料牙刷——鸟爸鸟妈飞行上千公里觅来的“食物”。
这个镜头来自英国BBC纪录片《蓝色星球2》,距南极点1500千米的南乔治亚岛是企鹅和象海豹的繁殖地,也是信天翁钟爱的筑巢地。镜头中,英国南极考察队队员摊开一堆收集的鸟类呕吐物,除了牙刷,还有保鲜袋、米饭包装袋……
类似的场景也出现在美国摄影师Chris Jordan的镜头里,死去的信天翁倒在地上,胃里残存着瓶盖、打火机、玩具、气球……这幅照片被广泛引用并出现在中国人的社交媒体上,从外卖餐盒到洗面奶里的塑料微珠,网红帖背后都指向了众矢之的——海洋塑料垃圾。
恐慌也随之而来:“塑料最终会吃回人的肚子吗?”
2018年4月19日,英国政府决定禁止塑料吸管、棉签和饮料搅拌棒。其他国家包括中国也准备升级“禁塑令”。
海纳百川,亦纳百污,塑料占到海洋垃圾的七成。中国发起了“洋垃圾”禁令,但漂泊的海洋塑料并不受国界阻挡。微塑料的危害也许未如朋友圈流传的那么严重,诸多未知也依然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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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棉签和吸管宣战
除了死去的信天翁,另一组图片也被广泛传播:科研人员花了将近十分钟,从一只太平洋丽龟的鼻孔中取出一根皱巴巴的塑料吸管,痛苦的海龟鲜血横流。
英国对塑料垃圾宣战正是从棉签、吸管等细长的塑料开始。2015年5月,民间机构Fidra组织发起了“棉签项目”,以推动政府出台限制塑料的法令,企业寻求可替代产品。项目获得了英国海洋保护协会、苏格兰野生动物基金会等机构的支持。
棉签项目高级项目经理Clare Cavers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些棉签从厕所中冲刷出来,因为很小又能漂浮,通过污水处理厂,最终到达海洋。”之所以从棉签等入手,Clare Cavers说,政府发现这些小而普遍的个人用品更容易找到替代材料,可以产生明显的效果。
海洋保育协会曾估计,光是在英国,每年有85亿根一次性塑胶吸管被丢弃,每百米海滩平均就有27个塑料棉签冲上岸,一次性塑料制品垃圾每年可以填满伦敦地标性建筑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一千次。
棉签是如何进入海洋的
图片来源:棉签项目网站 https://www.cottonbudproject.org.uk/
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项目官员刘怡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海洋垃圾中20%是渔业或者轮船泄漏,80%则是来自陆地,来自陆地的海洋垃圾中又有60%到90%是塑料垃圾。
在海洋垃圾的阵营中,比棉签大的塑料袋、渔具等,会缠绕住海洋生物。世界动物保护协会的数据显示,每年有超过十万头鲸、海豚、海豹和海龟陷入“幽灵渔具”——被遗弃在海洋中的渔网、渔线等。
小的垃圾碎片等则容易被海洋生物吞食,有研究称,可能是因为塑料碎片上吸附的海藻腐烂后,生成的二甲基硫醚气体闻起来像臭鸡蛋味道——这也是鱼类和鸟类理想食物散发的气味。
更小的则是粒径在5毫米以下的微塑料。室内实验研究表明:微塑料颗粒能够被海洋生物摄食,对其造成物理危害,例如阻塞其摄食辅助器官和消化道、产生伪饱腹感、消耗生物储存能量等。此外,微塑料可能还会给海洋生物带来复合化学污染,例如塑料中的有毒单体、从周围环境富集持久性有机污染物及重金属等。这些污染物如在生物体内富集,可能随食物链传递,进而可能对海洋生物造成有害影响。
在这场减塑战役中,“棉签项目”只是开始,英国最终目标是在2042年彻底杜绝“可避免的塑料垃圾”。2018年1月,欧盟宣布首个处理塑料垃圾的计划,目标是到2030年使用的所有塑料包装必须能够回收利用。
在非洲的肯尼亚,自2017年起,生产、销售或使用塑料袋将面临1-4年的监禁或最高400万肯先令的处罚,约折合25万元人民币。
中国颁布限塑令已有十年,发改委日前根据限塑令广泛征求意见。有专家透露,一份海洋污染防治行动计划正在制定中,其主要内容之一就是“阻断陆源海洋垃圾的有力措施”。
未来这份行动计划将和其他限塑政策一同发挥作用,限制一次性塑料垃圾生产、鼓励企业对塑料产品进行替代、实行生产责任延伸制度、推动垃圾分类等。此外限制塑料微珠的政策研究也在进行中。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这份行动计划的初稿已经完成,原本计划于2018年发布,不过国务院组成部门调整后,征求意见的主体发生变化,目前何时发布、内容有何调整还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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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塑料的恐慌和未知
在中国社交媒体中,广为流传的除了“吃塑料死了的信天翁”,还有“含有微塑料的海盐、鱼类、贝类”等说法,但这些危害可能被夸大了。
全球的研究学者已经在人类许多食品中发现微塑料。有研究称,海洋生物贻贝中平均每只含有1.8个,每公斤食盐中含有1-10个,矿泉水中每升14个,德国24种啤酒中分析发现每升有2-79个塑料纤维、12-109个塑料碎片和2-66个塑料颗粒。也有研究发现法国空气中每天每平方米沉降2-355个塑料纤维,平均每立方米空气有0.9个塑料纤维。
不过,微塑料的影响仍然要参考剂量,同为微塑料,大小也不尽相同。
微塑料包括初生和次生两种类型。初生塑料微粒来源于人造工业产品如牙膏、发胶、洁面乳和空气清新剂等,它们在污水处理过程中难以过滤而进入水体;次生塑料微粒则由大型的塑料垃圾经过物理、化学和微生物作用等碎片化和变小而成。
北京望京望和菜市场。南方周末实习生罗逸爵 | 摄
事实上,微塑料在日常生活的环境中也到处存在。华东师范大学河口海岸学国家重点实验室教授、海洋塑料研究中心主任李道季举例,“空气含有的衣物抖落的细纤维、塑料瓶装矿泉水中含有的塑料微粒都比海水中多得多,一瓶啤酒中甚至有上百个塑料微粒。而东海中一立方米的海水中含有几个甚至不到一个微塑料颗粒,食用一个贝类也有可能遇不到一个塑料微粒。”
李道季认为,目前,在野外环境中尚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微塑料对生态系统造成了影响;尽管室内实验表明微塑料能对生物产生多种毒理学效应,但室内研究与真实环境相去甚远;诸多研究表明微塑料可以通过水产品等向人类食物链传播,但其健康风险还未见研究证实。
国际对海洋微塑料问题关注最多的是欧美、日本、韩国、中国等国家,研究仍然处于初级阶段。国内专门研究微塑料的团队主要来自华东师范大学河口海岸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和海洋塑料研究中心、国家海洋局海洋环境监测中心、中科院烟台海岸带研究所等。
研究团队凤毛麟角,即便是科学期刊也有可能传播不严谨的信息,自媒体更会加剧恐慌,这让国内研究的学者感到担忧。
当下,全球最先进的仪器可以观测到的微塑料最小直径还只限于10-20微米,观测手段还没达到发现纳米级塑料的水平,尚未有任何科学依据表明对人体有害。一位国家海洋局专家介绍说。
不过,海洋中微塑料是不是达到了要清理的水平?“没有,也不可能。目前更多对微塑料影响的研究,是为应对海洋塑料垃圾污染提供科学依据。”李道季认为。随着研究热度的提高,他预计,两到三年后就会有对海洋微塑料问题的科学评估结果。
2017年11月,仁渡海洋的志愿者在上海滨江森林公园外侧捡到的塑料瓶盖。一年多来,他们在12个城 市的海滩捡到了8万多件垃圾,其中塑料垃圾最多。 (王盛利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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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误算的排海量
不只是微塑料的影响待解,它们的数量也有很多未知甚至误解。同样在2015年,另一项研究的数据在学界引发哗然。
美国佐治亚大学的Jenna R.Jambeck团队2015年在《科学》杂志上发表论文,估算了全球192个国家和地区生活在距离海岸线50公里内的人口所排放的塑料垃圾,前五大的排放国在亚洲,其中中国最多,2010年排入海洋的塑料垃圾排放量在132万吨到353万吨。
但李道季和国际上许多科学家认为这个数字并不准确,他的团队近期将发布最新研究成果。根据他团队建立的模型计算结果,每年中国真正向海洋输入的塑料垃圾量在几十万吨,远低于Jambeck团队估算的水平。
数据迥异的一个原因是,美国的研究模型假设是基于固体废弃物、人口和经济状况,通过研究区域无管控塑料垃圾量,来推测直接排入海洋的量,其中使用了美国河流中微塑料与大块塑料垃圾的比例等等,但这些并不适用于中国。
中国的情况是,有价值的塑料制品没有机会流入海洋,它们都被庞大的塑料回收军拾走了。
2017年1月,上海中山公园附近的垃圾堆,一位老人在拾荒。 南方周末实习生罗逸爵 | 摄
另一方面,相对发达国家来说,洗面奶等日化用品在中国农村地区、年长和男性人群中使用并不普遍,这直接降低了排入废水的塑料微珠数量。
“虽然现在看来,美国这份报告的数据非常不准确,但引起了全球广泛关注。”李道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各国对于全球环境问题的研究集中在气候变化、臭氧耗竭、海水缺氧等问题上。
其实人们对海洋中塑料垃圾的意识并不晚,1970年代,北太平洋和北大西洋中海洋垃圾带就被发现——渔网、轮胎等高浓度塑料夹杂着其他垃圾。关于微塑料,1972年,《科学》杂志就刊载了英国沿海海水中聚苯乙烯小球污染研究,但此后的研究一直停滞。
近几年来,涉及微塑料污染的研究数量呈逐年递增趋势,至今已有学术论文近400篇。中国的科学家们还在尝试研究海洋塑料垃圾的来源和去向,有点类似PM2.5的源解析。
“但源解析并不像PM2.5有特征性指示,可以追溯到燃煤或汽车尾气,海洋塑料的溯源复杂得多,有可能在广州产生的塑料被卖到东北,变成了大连近岸的海洋垃圾。”李道季说,唯一能鉴别的是固定源的河流输入,根据计算,河流占入海垃圾来源的比例最高。
至于去向,由于海洋中的洋流影响等因素,中国陆地入海的塑料垃圾主要在近岸,并不断随近海海流和黑潮漂向东北方向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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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滩洁海运动
针对大块塑料垃圾,国内也有不少自发的净滩、净海行动。
林小慧是深圳大鹏潜爱的专职工作人员,有时也会负责清理海底垃圾,她对第一次深潜到近岸海底的场景记忆犹新:捡起缠绕在海底的渔网,沙子扬起,瞬间就看不到半米开外的同伴了。
大鹏潜爱是一群潜水员组成的民间保育珊瑚组织,最初,他们在潜水时发现,海底的垃圾覆盖住珊瑚,与珊瑚共生的虫黄藻没办法光合作用,于是开始了捡垃圾行动。
2017年开始,深圳市大鹏新区向大鹏潜爱购买服务,至今已经进行了8次大型海底清洁活动。
几乎与此同时,上海的公益组织仁渡海洋发动了2542名志愿者到全国12个城市的海滩捡垃圾,在一年多时间里捡到了82552件垃圾,“塑料垃圾多的时候占到90%,少说也有70%。”理事长刘永龙观察到,全国十几个海滩,越往南方垃圾越多,尤其在深圳、厦门等沿海城市更加明显。
日化品中的塑料微珠被认为是微塑料的一个重要来源,它的出现,主要是为了增加磨砂感,去角质磨皮。公益组织“宜居广州”负责人郑雪长期研究塑料微珠问题,她希望推动企业选用天然的果壳、核桃壳磨碎,或者盐、糖、硅石、碳酸钙等替代。
目前,全球多个国家和地区都对化妆品中微珠的使用实施了禁令。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法国、印度等地已明确出台禁止政策。
企业也作出表态。强生、宝洁、联合利华等日化企业都表示在个人护理产品中逐步淘汰塑料微珠。
宜居广州在2016年、2017年分别对广州的60个强调“深层清洁”“去角质”的沐浴、洗面等产品进行分析,2016年样品中含有塑料微珠的有41个,2017年则下降到8个。
除了在化妆品领域限制微珠外,另一个倡导是使用可降解塑料,其他的举措目前似乎还不多。
更有效的措施被认为是政府的源头管控。海洋问题无国界,“这是国际社会的共同责任。如果严格管理陆源垃圾,杜绝塑料的过度包装,老百姓素质高不丢废弃物,垃圾分类都解决了,陆源垃圾入海的路径就会被堵住。”李道季建议,这些要从儿童抓起,建立一套环境教育体系。
仁渡海洋用另一种方式倒逼企业履责。他们对海滩上的垃圾进行品牌识别,发现可以识别出的品牌共涉及1203种,其中康师傅、农夫山泉、娃哈哈、怡宝、可口可乐五个饮料品牌被识别的垃圾最多。
不过,让刘永龙更担心的是,8万多件垃圾中仍有89%不可识别品牌和制造商,“比如,你捡起的一只矿泉水瓶子,可能是‘康帅傅’。”
(南方周末实习生罗逸爵亦有贡献)
编辑 | 汪韬 视觉 | 韩钰泽
【本文首发于2018年5月17日南方周末,原文标题《海洋塑料垃圾:迟到的宣战和未知的风险》原创作品,欢迎转载,转载须联系后台取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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