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种野菜、79种鸟类、保护植物…观察自然:封控生活里的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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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大自然的联结,能够帮助我们找到自己在天地间的位置。”
一群因为疫情出不了门的普通人——学生、老师、手工艺人、退休老人……通过角落、阳台和窗户观察曾被自己忽视的自然,在小区找到了43种野菜,在校园发现国家二级保护野生植物绶草,在阳台识别出79种鸟类。
生态心理学有一个“亲生命假说”:因为大自然在人类演化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所以人类天生有接近自然的需求。当人处于自然之中时,可以缓解压力和紧张情绪,恢复因繁杂的城市生活而退化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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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被按下暂停键,昔日游人如织的景点生出了野草,鸟儿和流浪狗无所畏惧地在马路中央歇脚。对人类而言,新冠肺炎疫情管控期间,世界似乎只剩下家和小区。
春日里,在小区里漫步时,住在上海的东北人暴岩看到两株珊瑚树花开得正好,蜜蜂围绕着花朵飞舞。那一刻他感到,“大自然还在按照原有的步伐,生生不息”。
根据两个多月的自然观察,暴岩在自己公号上发表了文章——《封了57天后,在小区发现了84种草药,43种野菜》。没想到,只有几百粉丝的“年更”账号获得了10万+浏览量,1.5万点赞数,媒体采访邀约也纷至沓来。
“能收获这么多关注,也许是这篇文章击中了一些人共同的情绪。”暴岩分析。
和暴岩一样,一群因疫情出不了门的普通人——学生、老师、手工艺人、退休老人……通过角落、阳台和窗户观察曾被自己忽视的自然:在小区找到了43种野菜,在校园发现国家二级保护野生植物绶草,在阳台识别出79种鸟类。
这段特殊时光里,自然成为共同的倾诉对象。他们从自然中获得了知识和灵感,通过朋友圈、公众号和视频分享给了更多的人。自然观察减轻了他们的孤独感,疗愈了心灵,他们也重新认识了自然和人类。
发现国家二级保护植物
封控中,时间依然在流逝,可生活却陷入了停滞。人的心绪变得敏感,在有限的环境里,反而更能共情、更有耐心,更能发现新知。
自2022年3月底上海开始封控后,暴岩所在的小区有时允许居民下楼。在草坪、墙根、林荫地、停车场和其他一些犄角旮旯里寻找野生植物,成了他不多的乐趣之一。2022年5月4日,他突然想到应该把找到的植物分门别类记录下来,以“纪念这段奇怪的时光”。暴岩在小区里找到的84种草药里,不乏他过去以为很名贵的植物,比如何首乌。这让他意识到,那些平常被嫌弃被轻易割除的杂草,也很有价值。
被发现的,还有珍贵的保护植物。
B站ID为“麦兜是小狗”的小何是复旦大学文博专业大三学生,植物考古课是她的选修课,虽然作业因疫情取消,她仍然在校园里寻找植物。空旷的草坪上,渺小的绶草——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在微雨中亭亭玉立,一下子抓住了小何的眼睛。绶草是兰科中个头最小的成员,花朵一般为紫红色、粉白色或白色,呈螺旋状扭转,民间称之“红龙绕柱”。
复旦校园里的国家二级保护植物,绶草。 (小何/图)
“我之前并不认识绶草。看到之后觉得很神奇,能在身边发现国家保护植物。”小何回忆,虽然疫情防控令观察活动范围受限,但在同一片区域,隔几天观察又找到多株刚刚生发的绶草。
阳台上的观鸟比赛
生态心理学有一个“亲生命假说”:因为大自然在人类演化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所以人类天生有接近自然的需求。当人处于自然之中时,可以缓解压力和紧张情绪,恢复因繁杂的城市生活而退化的注意力。
曾经常去远方的观鸟爱好者们,也从阳台中获得了惊喜。
2022年5月1日,上海野鸟会组织了一场“阳台上的观鸟”活动。上海野鸟会负责人姚力没想到,平日里动辄驱车上百里到郊外甚至外省拍鸟的发烧友,一时纷纷响应,守在家里对过去熟视无睹的鸟儿一阵猛拍。最后统计,116人/家庭参与了这场活动,共观察到79种鸟类、9575只鸟,其中不乏红隼、凤头鹰等猛禽,以及苍鹭、夜鹭等大型水鸟。
原来,野生动物不只在城郊,即便在上海陆家嘴这样的繁华之地,因为靠近黄浦江,一些不太常见的大型水鸟也栖息于这座摩登都市多样化的生态空间里。
全世界约有一万种鸟,中国有约一千种。观鸟者的一种方式是去不同地方集邮一样不停“打卡”新的鸟种。另一种观鸟方式则是深入观察鸟类的特点和习性,长时间观察同一范围内的某一种鸟,封控期间正好践行第二种模式。
封控开始后,姚力发现一对鹊鸲在小区里找了一处洞穴筑巢。鹊鸲在上海市区并不常见,它的羽毛颜色像喜鹊、个头比喜鹊小得多。每日观察中,姚力发现鹊鸲夫妻轮流孵卵,空闲的那只鹊鸲会在洞外站岗放哨,遇到危险就叽叽喳喳地示警,需要换班就“嗖”的一下钻进洞里。作为资深鸟友,姚力以前在野外观察过鸟的行为,但如此专注地观察小区里的鸟,还是头一遭。
(左)准备回巢喂雏鸟的鹊鸲;(右)巢穴对面守候的一对鹊鸲。 (姚力供图/图)
姚力还注意到,上海封控后,小区里的鸟儿变得越来越不怕人,在他家阳台逗留的时间、次数都在增加。一次,他靠近一只斑鸠,斑鸠没有搭理他。他又挥了挥手,斑鸠这才后退了几步,但仍没有飞走。学术上将人与鸟间隔多少距离内鸟就会飞走叫做“惊飞距离”,在他看来,上海鸟类的惊飞距离无疑普遍缩短了。
连最常见的鸟也能被发现不常见的行为。
树麻雀、白头鹎、乌鸫、珠颈斑鸠——四种上海市区最常见的鸟,被称为“四大金刚”。公众号“鸟类记录与游记”的作者Lily发现,脑袋黑白相间的白头鹎对着镜子以及大厦的玻璃幕墙拳打脚踢,跟镜像中的自己抢领地。
白头鹎。 (Lily供图/图)
自然观察的门槛并不高
这些自然观察者大多不是专业人士,只是普通的自然爱好者。
暴岩自小热爱植物,高考后,他没被第一志愿园艺专业录取,学了高分子材料科学与工程专业,但内心总对植物有着悸动,平日里爱去上海植物园。这几个月,在面积仅有0.08平方公里小区里,他观察到的植物越来越多,植物知识储备不够用了。每拍到一株不认识的植物,他会先用图像识别软件来匹配近似的植物。
回到家中,他还会在中国植物科学数据中心网站、中国数字植物标本馆网站上对着上百张样本图以及数据进行更详细的比对。在给植物归类的过程中,他发现,6种有毒,7种被列入外来入侵物种名单,43种可以食用。他将小区里采到的苦苣菜夹进三明治里,还发现上海的树上也能长出木耳,口感比东北老家的黑木耳更脆。他变得越来越兴奋,将封控的苦闷抛诸脑后。
(左)小区里采到的苦苣菜,被制成三明治。(右)小区发现的木耳。 (暴岩/图)
王竞晗是复旦大学负责招生的老师,上海疫情期间,她常在家里透过阳台看小区花园,盯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樟树发呆。业主们嫌这棵树长得太高会挡光,砍掉了它的枝丫。疫情中,没了人类的干扰,鸟儿开始试探着在樟树上逗留,让大树看起来恢复了些生机;随后,红色的嫩芽从树干上长出来了。“那是我对上海春天的第一感受。”
王竞晗有一个100—400mm长焦镜头,就放在她的工作桌边。封控期间,一听到鸟鸣声,她就会抓起相机冲向阳台。她逐渐掌握了鸟儿活动的规律,知道清晨和下午鸟儿最活跃。她的生活也渐渐与鸟儿同频,“看鸟,成了我封控生活的一束光”。
一天,一只珠颈斑鸠落在阳台的晾衣杆上,距离她非常近,以至于她能看清斑鸠脖子上的珍珠花纹。王竞晗抓紧时机,拍下鸟儿与她对视的瞬间。这张照片在微信朋友圈获得颇多点赞,大家鼓励她继续观察小区里的鸟类。一开始,她只透过阳台和窗户观鸟,后来又趁下楼做核酸检测时绕道回家,只为多看几眼鸟。
王竞晗的鸟类知识原本很有限,不如喜欢动物的女儿。爱上阳台观鸟后,她每次将新拍到的鸟发朋友圈,都能收获众多评论,有些评论还指出了错误。“如果不是因为观鸟,我不会知道圈子里有这么多人爱鸟、懂鸟。观鸟让我跟这些平时打交道不多的朋友有了交集。”
不断学习下,她自信鸟类知识已经超过了女儿,能随口说出棕背伯劳、北红尾鸲、纯色山鹪莺等几种喜欢的鸟。她的爱好也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女儿。封控结束后,她带女儿到上海大观园游玩,女儿看到水泽边有一只大鸟在低头觅食。“是白鹭!”她拿起100-400mm大镜头的相机,兴冲冲地跑了过去。
拖着两条“辫子”的白鹭。 (王竞晗/图)
与自然平等交流
封控似乎将人与自然隔绝起来。王竞晗以前喜欢去家附近的湿地公园观鸟,疫情把她关在了小区里,她觉得恰恰是这段时光,让她不再是一名自然的“观赏者”,而成为了一位与自然平等的“交流者”。
当她不再带着拍摄目的去观察自然时,就能发现小区里的生态正在变化。5月中旬,她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扑向一只鸟,显然是吃不到居民平时投喂的食物,饿极了。她的邻居还拍到一只白头鹎嘴里衔着警戒线,大自然和疫情防控就如此突兀地联系在一起。
暴岩坦言,一开始他更愿意找那些长得好看的花花草草,后来索性不区分好看与否,只要看到的全都记录下来。对他来说,发现、识别植物的过程像是寻宝游戏,这些“宝物”常常为人所忽视,其实它们无处不在。现在他一出门,就感觉那些被他识别出来的植物们正在对他“打招呼”。
“任何生物的生命力都值得尊重,所以我们不应该用太工业化、太功利的视角去看待周遭万物。比如草坪,从人类的视角它是整齐美观的,但从自然的视角,它的生态系统是单一脆弱的,远比不上所谓的杂草。”暴岩说。
暴岩在经营一家印度手工艺布料店,他设想将上海本土植物的形象融入布料设计中。6月一过,小区开始了除草作业,他虽然早已预知这个结果,仍不免感到遗憾。
暴岩对比了石榴和布料的图案。 (暴岩/图)
全国自然教育网络秘书处项目专员王裕祺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起一则趣事:一个做饭剩下的萝卜头,偶然长出一大片叶子。她本想一直养下去,突然有一天,一只大蜗牛把叶子啃得干干净净。“我妈妈说,蜗牛又不讲客气的。”
萝卜头萌发叶子是生命之力,蜗牛啃食叶子也是生命之力。自然的美好或残酷本就是人为划分,“观察自然,是帮助我们认识生命本身。”
疫情期间,越来越多的学生加入民间的自然观察组织,他们的专业水平往往不输于成年会员。王裕祺一直从事青少年的自然教育工作,谈及自然观察的意义,她表示,通过引导孩子观察身边的自然,可以召唤他们热爱生活,同时与所居住的地方产生一种连接感。“这种连接感,让这个场域的一方水土都对孩子有持续的滋养。”
美国作家Howard Clinebell在其著作《生态治疗:疗愈自我与疗愈地球》中也提到人与大自然的联结,他的表述更加玄妙:这种联结能够帮助我们找到自己在天地间的位置。
共同爱好下的归属感
“因为封控,我跟外界的联系被切断了,看不到朋友,去不了以前喜欢去的地方,所以需要自然给予一些陪伴。”暴岩这样描述观察植物的动机。
疫情期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暴岩也时常提醒自己在观察植物时尽量不要靠近别人,以免引起他人的慌张。他的守则是尽量早起,避开人群。尽量不去一楼住户附近找植物,也尽量不要摘口罩。
一次,他看到小区里的月季开花了,忍不住摘下口罩想闻闻花香,却被一名邻居阿姨用上海话喝止。暴岩连忙把口罩戴上,阿姨却说:“小心花蕊里的虫子飞进你鼻子里。”他当时感到一阵温暖,又有一丝惭愧,“人家是在关心我”。
除了尴尬,偶尔也有成就感。一次,一位阿姨问他在做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新发现——一株半夏,是一味中药材,果实像石榴一样紧密联结在一起。阿姨对中草药有些研究,对小区里竟能长出半夏感到惊讶。她当即和暴岩约定,下次找到其他草药时就联系她。
半夏。 (暴岩/图)
上海野鸟会的会员们有一个微信群,疫情期间并不缺乏交流。姚力认为大家热情如此高涨的原因,还是因为封控中,阳台观鸟活动打破了会员们难以见面的藩篱,在观鸟的共同爱好下,给他们提供了归属感。
那次阳台观鸟活动还有额外收获——一些过去没有观鸟兴趣的人在网上看到活动通知后,也申请加入。一名老师还拷走了活动的策划方案,准备组织在家网课的学生们也来一回阳台观鸟。
小何把找到的植物拍成了视频,“希望和大家分享大自然的生命力带给我的惊喜与感动。”她说,日后如果有机会,还会把视频继续做下去。
即便封控结束,暴岩依然保留了观察身边植物的习惯。6月13日,他在去超市采购的途中,发现一株行道树上长着造型很美的苔藓,他围着苔藓拍了3个小时。
暴岩忽然意识到,自然可远可近,可大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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