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把一生积蓄捐给了学生
来源:北京教师作协
作者:鲍丹禾
2004年北京的冬天非常寒冷,一场大雪过后,我离开位于西什库大街的北京大学第一医院住院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去搭乘公交车。母亲因为直肠肿瘤住院手术,我却无法一直陪她,报社人手紧缺,我得赶回去值夜班。
夜幕降临,路上行人不多,我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踏在雪上的声音。在距离医院较远的地方,我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竟然吃惊地发现,母亲还站在楼上的窗台旁,目送我离开。显然,她看见了我回头,于是远远地冲我招了招手。我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很多年以后,她凝望着我,轻轻向我招手的镜头常常在我的眼前浮现,那已经成为我们母子心灵相通的写照。
当三年后的冬天,我星夜兼程赶回家乡的时候,母亲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无法言语。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再一次望着我走出病房,再一次冲我挥挥手。
母亲是家乡安徽歙县的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几十年授业解惑,桃李满园。但是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容乐观,有直肠肿瘤、心脏病,还有脑中风。有一次在北京,我和她在家里站着说话,她突然向后倒去,不省人事。虽然经过治疗有明显好转,但是右手却用不上力,她倒也不气馁,每天坚持锻炼右手,慢慢的,似乎也有一些成效。
朱希彬 摄
2006年春天,我的女儿降生,岳母来到北京帮助我们带孩子。一天,母亲把我叫到一旁,和我说,她想回老家去,因为她觉得自己身体不好,在北京帮不上我什么忙,非常内疚,而且她回去后,我在北京的家也不至于显得人多嘈杂。我当然不同意她的想法。自从我在北京工作,她每年都有大半的时间住在北京,我也希望能够有机会多尽孝,特别是她的身体还这么让人担心。我明白她郑重其事和我说要回去的含义,那意味着今后她可能很少再来北京了。
由于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对我们兄弟两人自然更为上心。只是哥哥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留学,很少回国,她虽然心中无限想念,却天高地远,难以表达。我则因为在国内,理所当然和她相处时间多一些,经年累月,她把我当成重要的精神寄托。
无论我如何劝说,母亲去意已决。她告诉我还会常常到北京来,但是以我对她的了解,我知道这一走,何日京城重聚将遥遥无期。
母亲回去后,我几乎每天晚饭过后给她打个电话,只是闲聊一些家常,问问她和哪个老伙伴上街玩了,或者又看了什么电视剧。每次电话打完,我的心都有些酸楚,我知道,电话那头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总在每天的那一刻,盼望着电话铃声的响起;我也知道,每当她放下电话的时候,那又是一种怎样孤寂的忧伤。
艾继岳 摄
因为女儿太小不方便出行,2007年春节,我独自回到家乡陪母亲过年。看得出来,母亲十分开心。她的几个老姐妹对我说,母亲总在她们面前夸我孝顺,尤其是我放弃和爱人孩子过年而回家陪她,更获她的褒奖。听罢阿姨们的话,我感到很惭愧,比起母亲多年来对我们的付出,我只是做了为人子者该做的本分而已。
当时我还没有买车,母亲对我说,如果买车钱不够,就从她那里拿。母亲平常比较节俭,她的钱都是靠工资一点一点攒下的,我又怎么能用她的钱呢?尽管她说自己用不着什么钱,但是我明白,老人家身边有些钱,心里总是踏实的。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只是告诉她,并不着急买车。
果然如我预料,母亲仍然不愿意和我回北京,只淡淡地说,过些时候再定。她固执的脾气我也了解,便不再多劝。没有想到的是,她再也没能回到北京,而我陪她过的这个年,竟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春节。
2007年底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晚上接近八点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却无人接听。这令我非常意外。如果母亲有事情不在家,通常会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要去哪里,以免我担心。在几次拨打都无人应答之后,我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于是立即给县城里的表姐打电话,让表姐和表姐夫去看看。
他们看到屋里的灯是亮着的,却怎么敲门都没有应答。表姐夫当机立断从隔壁人家的窗台翻越过去,进入母亲的房间。母亲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她再一次脑中风了。
那令人心伤的一幕我没有看见,却总有画面在我的脑海里萦绕。当她一个人在家里突然倒地,无力呼喊的时候,那种无助的心情我能够真切地感受吗?
我和哥哥先后以最快的速度从北京和美国回到老家,母亲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无法言语,但仍在坚强地呼吸。医生告诉我,她这是脑中风引起并发症,情况不容乐观,让我们做好最坏的准备。
坐在她的床边,我时常想起她在北京大学第一医院住院的日子。她总是那么开朗,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未对癌症表现出恐惧,而是风轻云淡,甚至在手术前几天,还和我快乐地说着当年父亲与她的恋爱故事。
看着她历经风霜的脸庞,我希望笑容重新回到这张脸上,并且还能听到她述说豪情满怀的青年时代。
但是一切都显得无法逆转,每天的情况都比前一天更糟糕。在坚持了半个月之后,母亲没有留下一句遗言,溘然长逝。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我和哥哥回到家中,整理母亲的遗物。发现了两样重要的东西:一个存折,一个日记本。存折上有十五万元,以她每个月两三千元的工资,这些钱需要经过多久才能攒下呢?而那本用娟秀小字写满的日记本上所记载的,尤其让我们心痛。本子上太多的段落都是对我们兄弟的思念,其余的,多是对各种教育新闻的感想。读着读着,我模糊的眼前仿佛看到母亲戴着花镜枯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用记录赶走寂寞的背影。
让我们更为意外的,是她在日记里两处提到,“孩子们都不要我的钱,他们有出息,我当然高兴。如果到了告别世界的那天,我希望把自己这点钱捐出去,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些贫困的学生。”
平日里节俭的母亲,竟然心藏这样美好的想法,而她却从未对我们说过。
我们兄弟商议之后,决定了却母亲的夙愿,将她的全部存款捐献给她所服务多年的中学,以帮助那些家境困难却成绩优异的学生。在学校、教育局、民政局等多个部门的帮助下,最终成立了以母亲名字命名的爱心助学会,后来得知,在安徽省内,这是第一次以普通人民教师的名字来成立爱心助学会。
经过媒体的报道,母亲捐资助学的事情传得很远,不断有外地同学和朋友给我们打电话,表达对她的敬意。接到一个个电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有那么多学生依然惦记着母亲。
母亲虽然走了,但是她的爱却留存了下来,沐浴这份爱的不仅是我们兄弟俩,还有那么多她不知道名字却一生挂念的年轻人。
原标题《鲍丹禾:《深爱无言》丨【北京教师作协】2018年第5期》
编辑:王嵘
责编:赵晓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