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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集体户口到离家出走:中国人的个体化

2016-09-02 经济观察报书评

作者=马维

来源=2016年8月《经济观察报·书评》



“我一代”:松绑的结果


在今天,如果你有机会坐下来,同一些三十岁上下的人聊天,多半会发现,这群出生在改革开放策略实施之后的“八五后”一代,不论说起他们的生活,还是工作,都喜欢以“我”作为开头。你可能会觉得习以为常,毫不奇怪。然而,仅仅在一代人之前,这样的表述,至少在公开场合,还是显得有些突兀的。那时的中国,正处于毛泽东时代的末期,虽然社会生活已经不如之前那样,到处充满着“不断革命”的激进氛围,而是多少显现出了一点生活的气息,但集体主义仍然是当时人们可以想象的唯一一种生活方式。所以不管怎么说,以“我们”开头的说辞,总是比以“我”作主语的句子,更具说服力。


当然,“我一代”(the”me-genera-tion”)的现象,不独出现在中国,它代表着具有个体主义倾向的人群规模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日益壮大。但是,或许这个现象在中国的出现,比在其它地方显得更耐人寻味。因为传统中国在世界的眼中,一直是一个家族本位的社会,个体或“我”,在主流社会,从来不曾被当作一回事。而到了打破传统的共产革命胜利之后,“我”又似乎再次消失在了集体主义的大潮中:在公共集会和媒体上,只能看到一张张模糊的面孔,他们叫做“群众”,至于其中每一个个体的喜好和向往,是没有人关心的,至少,那时的国家政权,在通常情况下,不会鼓励人们去关心这些有悖于“革命潮流”的存在。


但始于1978年的改革开放改变了这一切。在官方当年的表述里,这种给予社会和个人一定程度的自由的政策,被称为“松绑”。这的确道出了真相。然而在中国人私人生活的细部,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嬗变,才迎来了这种让今天的年轻人喜欢得几乎难以自拔的西方“个体主义”生活方式的呢?


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人类学教授阎云翔的著作《中国社会的个体化》,就在试图回答这些问题。作为张光直先生的高足,阎云翔教授年轻时,曾有过长达十多年的插队经历。当他试图用西方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的理论框架,来解答这些疑问的时候,他想到的第一个田野调查地点,不是城市,而是他曾经在那里落户七年的所在:黑龙江省一个叫做下岬村的地方。选择这个地点,不仅是因为作者对当地村民的家庭情况十分熟悉,又有广泛的人脉,便于开展访谈和调查,更是因为,该村在毛时代和改革开放后的许多年里,各项经济指标,尤其是人均收入这一项,一直与全国平均水平持平,因此令作者觉得具有典型性,适合作为民族志记录的对象。


村干部:政治资本的势微


如上所述,中国社会在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经历了“松绑”,也就是将原本属于社会和个体的权利,归还回来。在农村,这首先体现在“去集体化”的“分田到户”政策,它的官方表述是“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制”。而这势必导致了那些在土地耕作集体化时代,承担着“派活”任务,也就是在农村基层掌权的村干部,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将田地耕作,也就是本村主要经济资源的生产和运作,都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人们只需要和家人商量耕作计划,而不需要再看村干部的脸色,讨他们的欢喜,以便让自己在每天的工作中分到容易耕作的田地。而村干部在毛时代拥有的另一项权力——政治动员和对阶级敌人开展专政——也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威力。由于社会不再被人为地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人民”和“敌人”,政治运动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频繁开展,对于过去出身地主、富农的人,以及其他的“阶级异己分子”而言,村干部在政治上也几乎不再具有威慑力。所以,情况看起来似乎是,村干部在改革开放到来后,很快被边缘化,而与这种权力式微相伴的,则是普通村民权利的提升。不过,阎云翔通过逐户的走访、调查和统计,发现情况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事实上,由于下岬村在过去相对比较富裕,它的包产到户政策,一直到1983年才正式落地。而作者从对各户家庭经济情况的统计数据中,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也很可以理解的现象,那就是;那些1983年以前已经不在村里担任干部的人,他们的家庭经济情况,要明显差于1983年以后仍然在位的村干部家庭,有些甚至完全沦为了贫困户。而在后者,也就是仍然在位者的家庭中,富裕户的比例,则远超普通农户中的富裕户比例。从数量上说,则是占到了全村富裕户的一半有余。而在下岬村上千人口中,最多时也只有十几个人被选派担任村里的各种职务。


那么究竟是什么,帮助了这些似乎不再“大权在握”的村干部家庭致富的呢?通过调查,作者发现,至少在1980年代,他们的致富门路,主要是运用自己的影响,安排家庭成员进入非农业部门(如军队、国营单位等)工作,以此获得远高于耕地所得的稳定的工资收入。换言之,尽管村干部不再拥有显形的强势权力,但隐形的权力或影响力,仍然使他们比普通村民拥有更多的社会资源。此外,尽管不再有开展大规模政治运动的需要,村干部也仍然是政权在农村的主要依靠力量。由此,帮助这些人的家庭致富,以换取他们的忠诚,在国家眼里,应该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当然,在改革开放后致富的村民里,也有过去的种地能手,以及其他有经济头脑的人。如果下岬村的情况的确如作者所言,是比较典型的案例,那也就意味着,在1980年的中国农村,政治权力不再是获得社会资源的唯一渠道。个体凭借头脑和辛勤劳动,同样可以获得较为丰厚的经济回报。如此看来,干部原来在村庄生活中那种完全的垄断地位,至少已经被打破。但或许是因为下岬村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村庄,农业生产的特点,决定了它具有很强的个体化特征。而在江南以及其它乡镇工业发达的地方,村干部在经营工厂、对外开展贸易的过程中,依然掌握着极大的权力,甚至垄断着整个村庄的经济命脉。作者虽然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或许是出于突出论题的需要,或许是由于没有掌握更多的素材,在该书中这一点未及展开,似是一种遗憾。


提前“分家”的背后


通过对下岬村的长期观察,作者还发现了一个现象:年轻人分家的时间比他们的上一代人早了许多。在毛时代和更早的年代,年轻女性在婚后一般“从夫居”,也就是和丈夫的原生家庭一起居住,这也是下岬村的习俗。而且在过去,直到年轻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他们才会考虑搬出公婆家“单过”。传统上,从长子“单过”开始,这个大家庭就算分家了,财产也会分给各个子女,直到所有的子女都成了家,老人一般会选择和最小、也就是最后成家的儿子一起生活。但从1970年代开始,第二代选择搬出去“单过”的时间越来越提前,到了90年代,大多数年轻人在婚后几个月就会搬出去住。儿媳尤其喜欢这样,用她们自己的话说,这样过日子“更方便”。而这种表述,在作者看来,事实上意味着年轻夫妇、尤其是年轻女性,要求更多不受打扰地与伴侣共处的时光。而这一向往和行为背后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年轻人,尤其是女性,开始越来越认同这样的观点,即:自己不单纯是传统社会中为家庭而存在的、主要承担生养孩子和操持家务义务的沉默的一员。在很多方面,她们也开始学会了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核心家庭夫妻间的亲密相处、对家庭经济权的掌控,以及对结婚时从男方收取的彩礼的支配权等。作者在书中还提到,与过去部分现金、部分实物的彩礼方式不同,如今农村的彩礼几乎全部采用现金形式,而且在很多家庭里,这部分财产也是由新婚夫妇自己支配的。这是在过去几十年中出现的、对女性有利的生活细部的变革,是女性自身争取权利的结果。


而读者在诸如此类看似细小,实则影响深远的生活方式变革的背后,或许真能如作者所愿,看到某种“父权”衰落的迹象。而父权的衰落,实则不仅要归因于女性自身的努力,更重要的是,其中还有政党国家的助力。


众所周知,1949年以后,在法律虚无主义的影响下,中国真正成文的法律规范仅有一两部,其中就有一部1950年颁布的、在体例上比较完整的《婚姻法》。今天看来,这部法律的制订,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当时的新政权,为了巩固自身地位,更为了今后长期统治的需要,意图打破既有的一切有效的社会联系网络,而后由其出面,组织各类全新的机构,以达到全面控制社会的目的。在家庭这一纯粹私人化的领域,则是以打破宗法制度为核心,以反对“父权”这一“五四”以来一直只在部分知识分子中获得认同的观念为先导,强调“妇女能顶半边天”之类的口号,“解放”了很多不少农村妇女的思想。


《中国社会的个体化》

阎云翔/著

陆洋 等/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6年4月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早在毛时代,下岬村就有个别女性,不顾父母亲的反对,选择离家出走,与自己喜欢的男性结婚。在农村,这算是率先革了“父权”的命,而在她们的行为,往往能获得政府的暗中支持。这类成功的出走,又常常会引发其她女性的效仿。至于提前分家,到了1980年代,在下岬村已经司空见惯,老人们即使不赞成,也不至于激烈反对。这可能是因为改革开放后,年轻人受到城市生活方式、乃至西方文化的影响,越来越看重个体的幸福,尽管出于残留的传统,仍然会对父母表现出尊重,但年轻人在内心深处,早已不把父辈的权威放在眼里,而是更看重自己的感受,怎么舒服怎么过。在这种不可抗拒的潮流之下,父辈纷纷妥协,甚至公开承认孩子才是真正的“当家人”。这种“夺权现象”,或许是现代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也是个体化社会的一种典型特征。


“个人化”的最终出路


在这部书里,作者还用一个章节的篇幅,完整地描述了自毛时代以来,中国社会的个体化之路。作者借用了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在1992年提出的“三重个体化”理论,探讨了中国社会个体化的来路及其可能的未来。


所谓“三重个体化”,是指由于现代性所导致的“脱嵌—传统安全感的丧失—再嵌入”的整个过程。的确,用这一理论来关照中国社会的个体化,很能一一对应。比如,在毛时代的中国,个体的人实现了走出传统的束缚、实现脱嵌/解放的过程,尽管这一切是在集体主义的名义下完成的,但就如上文所说的,不论出于什么目的,政权本身在重新整合社会的过程中,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人走出了家庭尤其是父权的束缚。但由此产生的丧失感,也是真切存在的:在长达三十余年的改革中,由于中国社会民主文化和西方意义上的个人主义的缺失,更由于福利国家制度的缺位,人们在体验个体化带来的自由的同时,也在不断品尝着“脱嵌”的痛苦。很多时候,这种痛苦还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比如1990年代的下岗潮,让接近40%的国企职工在一夜之间失业,失去了几乎所有能够依托的东西。而因“个体化”所导致的自私自利和诚信的丧失,伴随着消费主义对整个社会的裹挟,则令身处经济上两级分化严重的社会中的普通个体,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无所适从。由此,他们踏上了贝克所说的“个体化”的第三个阶段:再嵌入。这意味着他们在缺乏其它社会资源的情况下,被迫再次回到家庭内部寻求支持,对年轻人而言,则往往意味着需要依靠家庭的关系去谋取一个较好的工作,或者是,不论在农村和城市,都需要依靠整个家庭的力量,才能在结婚时拥有一处体面的房产。但这样做的后果也是明显的:当个体只能依托血缘关系来获得生存所需的社会资源,而难以从别的社会联系中为自己的存在找到适当的定位之时,“原子化的个人”也就又一次成为了广泛的存在。在经历了近四十年的漫长变革之后,难道这就是中国社会个体化的最终出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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