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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衰落:真实还是幻象?

2016-10-31 刘波 经济观察报书评

作者=刘波

来源=2016年10月《经济观察报·书评》



在一场破坏深重的金融危机爆发八年之后,美国人依然正处于一种深深的不自信心理之中。2014年的一次皮尤调查发现,只有28%的美国人认为他们的国家依然“独占鳌头”,而2011年的数据是38%。与此同时,目睹充斥于2016年美国大选中的激烈倾轧与低级的人身攻击,以及美国社会的裂痕,世界各地关于美国即将衰落的预言也纷纷而起,有人忧虑,有人欢欣。



做出悲观的预言似乎,总是显得比盲目乐观显得更明智,然而通观历史,悲观的预言家也在不断犯下严重的错误。18世纪末英国在北美独立战争中战败,美利坚十三州独立,当时英国政治家霍勒斯·沃波尔曾感慨,英国已经降到了撒丁岛的地位。然而事实上,大英帝国恰恰是在19世纪享受了自己的黄金时代。同样,美国人在上世纪70-80年代不仅恐惧被苏联超过,甚至对经济新星日本也忧心忡忡,不少人警告美国正在走下坡路,但很快,美国就迎来了自己的全盛期。类似地,在苏联刚刚解体的时候,关于美国主宰的“单极”世界即将结束、世界走向“多极化”的预言就已出现,但直至今日,仍没有任何国家能成为可与美国平起平坐的一极。


今天的美国衰落预言,更足以令人信服吗?在《美国世纪结束了吗?》一书中,哈佛大学教授约瑟夫·奈试图对种种“美国衰落论”,以及美国相对实力与绝对实力的变化轨迹进行一番客观中立的评估。奈的分析富有说服力,结论则充满乐观情绪:美国国内问题重重,经济实力与中国的差距也在缩小,但现在就谈20世纪是美国世纪,21世纪是另一个国家的世纪,还为时太早。


美国常被认为会重蹈大英帝国衰落的覆辙,然而,美国在“冷战”后拥有的优势要远远超过英国,美国至今仍是世界上前所未有的超级霸权国。在所谓的“不列颠治下的和平时期”,英国作为第一海军强国,仍不过是执行“两强标准”,即英国海军不能弱于它之下的两强的总和,而在“冷战”后,美国的海军规模相当于其后17个国家的总和。虽然说仅仅拥有军事实力是不够的,但在领导力和软实力方面,美国也是遥遥领先,处于全球均势体系的核心,是全球公共品的主要提供者。


当然,根据经济学家的预测,中国的经济总量有望在本世纪中叶赶上并超过美国。这意味着中国崛起而美国衰落吗?奈提醒说,不能这么比较。因为衡量国力的指标不仅包括经济、军事等硬实力,也包括软实力。美国自身的经历就足以说明这一点。19世纪末美国即已超过英国成为全球最大经济体,但它并未被视为全球博弈中的一个重要角色。直到1930年代之前,美国依然奉行孤立主义,把主要注意力集中在西半球。到了二战之后,美军在欧洲、亚洲建立军事基地,永久驻扎,发挥干预和维持地区秩序的作用时,美国才真正成为一个全球性大国。而中国即使在经济总量上追及美国,要在其他方面成为像美国一样的主导国,仍然有极为漫长的路要走。


奈还比较了可能挑战美国主宰地位的力量,包括欧洲、日本、俄罗斯、印度、巴西。在他看来这些潜在的挑战者自身都面临着严峻的内部或外部问题,欧洲并不是一个团结的实体,而其他的“候选国”目前来看实力过于弱小,不足以对美国的地位构成实质性挑战。至于美国社会盛行的衰落话语,则更多与流行的心理感受有关,而不是地缘政治分析。到本世纪中叶,美国将继续维持它的领先地位。



但是,尽管美国实力未衰,对海外事务的关心程度却似乎在减弱。2013年的民意调查发现,52%的美国人认为“美国应该在国际事务中照看好自己的事情,让其他国家自省求得最好的相处关系”。在伊拉克战争之后,美国国内出现了强烈的反对在海外实行军事干预的情绪。在今年的美国大选中,希拉里·克林顿和唐纳德·特朗普争辩的一个核心议题是,谁应该为伊拉克战争负责,特朗普强调自己自始至终反对伊战。也就是说,两个主要候选人都不得不向选民表明姿态:伊战是一个错误的决策。海外干预热情的降低,预示着美国的衰落吗?


相对于小布什在伊拉克的军事冒险,2008年上任的奥巴马采取了收缩政策。对于俄罗斯合并克里米亚,奥巴马政府没有采取足够有力的反制措施,甚至于越来越朝默认现状的方向走。虽然美军参与了推翻卡扎菲政权的利比亚内战,但承担主要作战任务的是欧洲国家。在叙利亚爆发内战后,美国政府没有直接派地面部队介入,导致这场战争至今处于久拖不决的僵局状态。一些人将美国在这些冲突中的“收缩”理解为“退缩”,视其为美国实力衰落的标志。


然而“收缩”是否意味着“变弱”?奈认为,事实上,对威胁的过度反应和过度扩张,对美国实力和领导力造成的伤害可能更大。例如,肯尼迪和约翰逊政府推动越南战争升级,结果在美国国内引发强烈的反战运动,越战最终也以美国支援的南越彻底失败告终。伊拉克战争也导致了类似的结果:美国未能在伊拉克建立并维持一个民主稳定的政府,同时伊战伤害了美国与欧洲盟友的关系,虐囚丑闻等事件也损害了美国的道德威信。伊战前的美国实力爆棚,充满“改造中东”的自信,而伊战后的美国,正处于深刻的反省之中。


事实上,奥巴马政府采取了更明智的做法:只有在美国及其盟国的安全遭受世界威胁时,美国才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单方面使用武力,而如果不涉及美国的核心利益,美国就不单独行动,只有在很有成功把握的情况下才介入别国内部事务。200年前美国第六任总统约翰·昆西·亚当斯的提醒与此遥相呼应。他曾说,美国“不会去海外寻找怪兽并将之摧毁”,免得自身“深陷一切因利益和阴谋,或因个人的贪婪、嫉妒和野心而引发的战争而无法摆脱,因为那样做是多管闲事,并篡改了自由的标准。”


奈倾向于认为,所谓的奥巴马“软弱”、“失败”,更多是他的政治对手发起的夸大其词的攻击。“当现代批评家们指责‘奥巴马政府似乎有意在追求让美国衰落的政策’时,这些批评更多是与美国的党派政治有关,而不代表着‘美国世纪’的终结。”事实上,奥巴马的相对“收缩”帮助美国重新调整了全球布局,找准了利益上的优先点,为重建美国领导力奠定了基础。


特朗普等人批评奥巴马的政策导致了“伊斯兰国”(ISIS)的崛起。然而,虽然中东出现了一个新的恐怖主义巢穴,但过去的经验说明,美国无力以一己之力彻底重新塑造中东社会。当前,中东各国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社会矛盾尖锐,未来可能发生持续不断的革命运动,在这种情况下外国占领势必滋生怨恨,因此,美国只能有限度地、灵活地使用武力,像乔治·凯南对待苏联的方针那样,以遏制的方式应对恐怖主义风险。只要美国能做到这一点,极端主义的坐大,并不意味着美国的衰落,更何况,更多的迹象表明,ISIS正在各方的打击下走向衰亡。




近年来,观察者不断发布“美国世纪”死亡的讣告。早在2014年,新美国基金会高级研究员迈克尔·林德就写道:“美国世纪开始于1914年,美国世纪终结于今年。美国的外交政策正处于崩溃状态,美国的经济状态不佳,而美国的民主已被破坏。其他国家将美国看作谨慎的外交政策、民主资本主义和自由民主的成功典范的日子可能已成为过去。美国世纪,1914年至2014年。安息吧。”


诸如这样的美国风光不再、已成明日黄花的言论,对特朗普是最大的利好。在今年的美国选战中,特朗普成功利用了美国人对本国国际地位与自身境况的焦虑情绪。的确,美国面临一系列经济与社会问题,贫富差距扩大,中产阶级面临缩水的风险,蓝领工人的就业状况堪忧,在经济低迷背景下,不同种族之间、本土居民与外来移民之间的裂痕加深,这些都为特朗普的崛起提供了土壤。但事实是否如特朗普所渲染的,所谓的“建制派”精英已经把美国搞得一片混乱,乃至于需要他这样一个“体制外”的人士来拯救?


在今年的选战中,特朗普对美国的国内政策与全球经济秩序安排展开了全面攻击。假如他上台,他的政策完全不可预料。如果特朗普反对国际自由贸易体制,不再承认美国与其他国家签订的贸易协定,这将使保护主义在全球范围内流行,使世界重新回到壁垒林立、各自为政、以邻为壑的1930年代。而假如美国奉行闭关自守政策,国内经济只会变得更糟。如果特朗普公开对美国债务违约,这将破坏美元的信用基础,破坏目前作为国际经济定海神针的美元资产的稳定性,这对美国和世界经济而言都会带来灾难性后果。


很明显,特朗普不仅缺乏政治经验,也缺乏国际经济的基本常识,他不断宣传所谓外国占了美国的便宜,偷走了美国的就业机会,这在严肃的经济学家看来不过是对国际贸易的幼稚理解。为了遏制所谓的美国就业的流失,他表示要对中国等国的进口施加惩罚性关税,而这除了引发代价高昂的贸易战,造成国际贸易的混乱,并使美国消费者承受更高的物价之外,不会有任何积极效果。


在很大程度上,为了迎合美国本土的排外力量,特朗普夸大了美国的衰落程度,并在此基础上宣称自己是能够使美国再度伟大起来的人。然而,美国的境况并没有特朗普渲染的那么不堪。美国经济复苏形势依然要好于欧洲国家。2014年,世界经济论坛在154个国家的全球经济竞争力排名中,把美国列在第三位。美国处于新的网络、纳米、生物和能源技术的最前沿,依然拥有最强大的创新能力,以及把科学研究和工业生产相结合的能力。同时,美国在全球的力量投射能力并没有减弱,而且美国的民主制度、开放而高效的市场经济体制,依然在世界范围内广受好评,并非特朗普所宣称的美国已经不再受到别国的“尊重”。相反,特朗普以民粹主义的方式破坏市场经济和民主制度,才会损害美国在所有方面的实力。


查尔斯·狄更斯在19世纪就说,如果你只听美国老百姓的话,那么美国总是“被压抑着,始终停滞不前,始终处在一个令人担忧的危机之中,从来没有好的事情。”如今的特朗普利用的就是美国民众的这种历史悠久的“看衰”心理。也许今天的美国应当防范的是,对本国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的错误认知,成为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因为盲目恐惧“衰落”而以过激的方式来防范,最终反而导致美国的衰落。即将到来的美国大选,将考验美国选民的理性分析能力。


特朗普试图以更“自私”的方式来让美国变得强大,这很可能是缘木求鱼。正如奈所强调的,领导力与主宰不是一回事,不意味着美国要以不和他国合作、单枪匹马的方式解决问题。美国的领导力依赖于它所建立的结盟体系,以及它在维持国际秩序方面的能力。如果美国在提供全球公共物品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它的实力会变得更强。然而,奈也提醒,美国国内的政治僵局毫无意义地限制了它在这方面的努力。美国的府院之争愈演愈烈,国会仅仅因为要杯葛奥巴马政府,就在各方面给他制造障碍,如拒绝批准《联合国海洋法公约》,阻挠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份额分配改革,反对在削减碳排放问题上做出有效承诺等。可以说,影响美国发挥全球领导者角色的最大障碍,恰恰在于美国自身,如果美国能重建两党合作,结束无休止的缠斗,它重塑领导力的努力会变得更有效率。



中国人也许更关心美国衰落与否,对中美关系可能的影响。奈强调中美两国对对方形成正确理解,并掌控双边关系的重要性。中美关系如果掌控不当,就可能会导致意想不到的冲突,从而扰乱世界政治秩序。在19世纪末,传统强国英国与试图重塑世界秩序的德国之间的争斗,导致了两次世界大战,直至德国的军事力量在战火中被毁灭,而英国也失去了帝国的辉煌。这样的历史教训值得中美两国吸取。如果掌控得当,两国不仅能避免冲突,而且都可以从合作中获益,共同应对一系列跨国性挑战,如货币稳定、气候变化、恐怖主义、传染病、网络犯罪等等。


迄今为止美国一直是全球性公共品的主要提供者,如维护公海航行自由、打击国际犯罪、构建和巩固国际经济秩序、帮助各国抵御危机、在发生重大的人道主义灾难时提供救助等等。虽然美国并非只凭自己的力量提供全球公共品,但它是首要的主导者与组织者,也担负着某种道义责任。虽然美国的“国际警察”角色经常遭受批评,但很多人在批评美国“干预”和“霸权”的同时,往往又会抱怨美国没有尽职尽责,形成一种对美国的矛盾心理。这样的矛盾心理,也会反映在中国舆论之中。


奈做出了一个当前形势下很有必要的提醒:中国对于美国国力的走向应当形成正确的认知。如果中国错误地形成美国必然衰落的观念,就可能表露出过于激进的姿态,采取过于冒险的行动,这反过来又会刺激美国采取行动来遏制中国。奈关于美国并未衰落的论述,并不是一种吹嘘,而是严谨的分析,中国应该谨慎考量现实,避免出现误解、误判与错误决策。


中美关系并不是一种零和博弈。奈强调,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都没有对对方构成现实威胁。与竞争相比,双方都将从合作中获益更多。即使两国的“软实力”,也不存在此消彼长的关系。换言之,如果中国以友善、公道的行为赢得了邻国更多的赞誉和支持,这并不意味着会把美国的影响力排挤出去,反而能促进中美两国在地区与全球问题上更有效的合作。


本书作者在呼吁中国不要误判美国实力的同时,也建言美国,合适的美国政策应该是接受中国崛起,并在现实主义和交流融合之间找到平衡。中国的经济增长和社会稳定符合美国利益,也符合美国所主张的人道主义原则。而且,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希望同时与中美保持良好关系,美国不应该寻求,也不大可能建立一个反中国的联盟。美国会努力维持它的优势地位,但这并不以压制中国为前提。本书很好地说明了,以现实为主导的分析并不必然导致对丛林规则的肯定,反而会促使我们更珍惜并维护共赢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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