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领袖塑像的多舛命运
作者=方亮
来源=《凤凰周刊》
不久前，蒙古将其境内最后一座列宁铜像拆除，拆除过程中，现场有民众向这位布尔什维克领袖的塑像扔鞋。而在此之前，外界却忽略了今年6月斯洛伐克人在首都平静地重新竖立起他们于1956年拆除的那座斯大林像的新闻。
蒙古人显然是在向曾经深刻影响过自己的苏联政治说“再见”，而斯洛伐克的做法则是在告诉世人，自己可以平静地将斯大林像视为一种单纯的历史标志，这其实是一种与过去更彻底的告别。
而在乌克兰，民族主义分子屡次在列宁像上喷涂乌克兰国旗，显示了伟人像在这个国家的另一种内涵。同时，几乎在每一个苏东阵营国家，当斯大林或列宁像发生事端时，总能看到共产主义政党在台前幕后的活动。
列宁像和斯大林像的命运，是一面反映苏东阵营国家转型阵痛的多棱镜。
命运殊异的列宁像和斯大林像
据俄罗斯一个非官方组织的统计数据，目前全球4500多个行政单位中有约6000座列宁塑像、半身像等大型公开纪念物。斯大林像数量缺乏统计数据，但东德是除苏联外,建设斯大林像最积极、数量最多的社会主义阵营国家。
自从1924和1929年分别诞生了列宁和斯大林的首座塑像，两位领袖各种造型的塑像就在苏联及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两个建设高潮下来，苏联各地已经处于两位领袖的俯视之下，他们的塑像遍布广场、花园、码头、车站、机关、院校，塑像的高度、式样、材质各异。由于各地竞相建造，因此毫无规律和次序可循，且缺少官方统计，两种塑像的数量一直无从考察。
到今天也没有准确的官方数字统计有多少座斯大林像和列宁像。据俄罗斯一个在全球拥有大批成员的列宁像民间统计小组“RU－LENIN”今年5月更新的数据：目前全球4500多个行政单位中有约6000座列宁塑像，其中3843座在俄罗斯，1252座在乌克兰，白俄罗斯有235座，哈萨克斯坦有138座，外高加索和除哈萨克斯坦外的中亚地区有161座，波罗的海三国有144座，摩尔多瓦有52座，全球其他国家共有169座。
与之相比，斯大林像不但缺少这样翔实的数据，而且从一些笼统的统计数字中可以看出，斯大林像如今的数量规模要远远少于列宁像。根据俄方资料，全球现存的、有一定曝光率的斯大林像约为140座，其中约80座位于俄罗斯。即使将一些位于人迹罕至的地区和不公开展示的斯大林像算进去，这个数字也完全无法同列宁像抗衡。
曾经，斯大林像作为列宁塑像中“忠实学生”的陪伴物而遍及苏联各地。1937年，三位乌克兰雕塑家设计建造了“山岗上的列宁和斯大林”，由于该作品在第二年的莫斯科艺术展上获奖，据传获得斯大林喜爱，成为官方推荐的雕塑作品。各地区首府先是全部仿建了该作品，置于城市显要位置。该作品中，列宁和斯大林坐在一张长椅上，斯大林上身挺直，倾听着靠在长椅另一边的列宁讲话。直接体现了斯大林自称的“列宁最忠实学生”的身份。此后又陆续出现了三个模仿该作品的设计版本。其中一个版本，斯大林被改为站在列宁身边聆听教诲。
继各地区首府之后，各城市到许多小村庄，也有样学样，将四个版本的“山岗上的列宁和斯大林”建得到处都是。这一事实突出的展示出，在塑像建造这方面，斯大林的地位至少不比列宁差太多。
战后，苏东阵营国家，如波兰、匈牙利、保加利亚、蒙古等国陆续出现了自己的斯大林和列宁像。捷克首都布拉格的那座“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和自己的解放者”塑像中，斯大林伟岸身躯的背后追随着几名普通捷克斯洛伐克民众，该像也同样受到极大好评。此外，东德是除苏联外建设斯大林像最积极、数量最多苏东阵营国家。
运动式建设浪潮也留下了许多设计出来却未能付诸建设的方案，包括斯大林与其他领袖人物在一起的设计，比如1951年苏联雕塑家根纳季·施克罗夫斯基的作品——《斯大林和毛泽东》。
斯大林去世后，这位领袖的塑像建设潮又持续了3年。谁也没想到，政治潮流说变就变。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发起了对斯大林个人崇拜的批判，一场席卷社会主义阵营斯大林像的“拆像”风暴骤起。1955年成了这一波持续了26年的斯大林像建设高潮的最后一个年份。
斯大林像的“拆除”风暴
早在斯大林刚去世时，情况就发生了一些变化。许多大的斯大林像建设项目被紧急叫停。拉脱维亚首都里加一座15米高的斯大林像成了“烂尾像”，东德一座同样规模的斯大林像也被叫停。列宁格勒则已经为一尊16米高的斯大林像打好了地基，却接到了停工通知。结果，地基一直保留到苏联解体，1995年圣彼得堡政府在上面建了一座朱可夫元帅像。
必须强调的是，同当初各地你追我赶建设塑像一样，对它们的拆毁工作是也是运动式的。
第一座被拆毁的斯大林像出现在他的故乡——格鲁吉亚。这里的人一向视斯大林为自己的民族英雄。在建设斯大林像方面格鲁吉亚也一直最为积极。当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出炉，格鲁吉亚人被激怒了。1956年3月5日，斯大林祭日，格鲁吉亚首府第比利斯的大学生和民众们组织了游行，向位于市中心的斯大林像进发，并在那里向塑像敬献了花圈。然后，大家一同高呼口号，反对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批判，要求为领袖平反。示威持续到7日，终于惹来了当局的镇压。数十名学生和民众死亡，组织者基皮阿尼被判刑10年。
没过几天，市中心的那座斯大林像就被坦克拆除了，这被认为是镇压政策的继续。紧接着，苏联各地区及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掀起了“拆像”风潮。到1961年苏共二十二大决定将斯大林遗体从斯大林墓中移出时，苏联各地的斯大林像大多被一扫光；5年时间内，先从小城市争相拆除开始，随后风潮扩展至大城市。著名的《山岗上的列宁和斯大林》系列塑像，要么斯大林那一半被拆除，要么被整体拆掉，然后将另一半的列宁安放到别处。
有趣的是，地方当局拆像都选择在夜间进行。早上市民出门时，往往发现昨晚还完好的塑像被拆得连底座都不见踪影了。
例外的情况仍出现在格鲁吉亚。当地政府原本要拆掉斯大林故乡哥里市的斯大林像，结果再一次遭到民众阻挠。最后，赫鲁晓夫亲下命令，将这座斯大林像保留了下来。在这纸命令影响下，格鲁吉亚及同在高加索的北奥塞梯地区的许多斯大林像保存了下来，直到今日。
最终在2010年，格鲁吉亚萨卡什维利政府将当年哥里市民保护的那座斯大林像给拆除了。这引起了各界强烈的不满，曾任苏联外长和格鲁吉亚总统的谢瓦尔德纳泽气愤地批评道：“当年赫鲁晓夫都不敢拆，他居然敢！”
此外，苏联一些比较偏远或比较私密的斯大林像躲过了那场风暴，尽管其数量并不多。比如，哈萨克斯坦南部一个名为老伊卡的村庄，村民当时就两次赶走了前来拆像的工人，最后成功保住了一座斯大林像。而在乌克兰则保存着全世界最后一座完好的“山岗上的列宁和斯大林”，直到2009年才被拆毁，这个系列终于绝迹。此外，也有一些斯大林像被拆下来安放到郊区公园，这些不多的幸存斯大林像成了珍贵文物。
在其他社会主义阵营国家情况也大致相同。保加利亚一位名叫格奥尔吉·康斯坦金的无政府主义者仿佛先知先觉一般，在斯大林去世前两天的1953年3月3日，用炸弹炸坏了索非亚市中心的一座斯大林像。当局年内就将其修复，但“拆像”风潮骤起之后又将其拆毁。在波兰华沙，当局毫不犹豫地将全国唯一一座斯大林像拆除，沉到了河里。原本除苏联外造斯大林像最多的东德，“拆像”也最积极，将境内斯大林像全部拆掉。
布拉格那座“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和自己的解放者”塑像也没能逃脱被炸毁的命运。
最劲爆的戏码发生于匈牙利。1956年“匈牙利事件”不仅震惊世界，匈牙利还发生了第一波民众自发的“拆像”风潮。当时留下的图片中可以清楚看到，斯大林像的头颅脱落，被一些民众践踏唾弃。
同苏联国内地方政府自发“拆像”不同，赫鲁晓夫当时向各社会主义阵营国家下达了“拆像”的命令，可并非所有国家都那么听话。阿尔巴尼亚就对赫鲁晓夫批斯大林不满，不但不“拆像”，还顶风建了新塑像。
在蒙古，当时的领导人泽登巴尔拒不从命，保存了乌兰巴托的那座斯大林像，但这座塑像最终还是倒在了苏东剧变的风潮里，1989年被拆了下来。当时，现场民众为了不让斯大林“还魂”，朝倒下的塑像上浇奶和奶酒，然后将其封存在一个大木箱里。2001年，一位商人买走了这座塑像，将其安放在一家咖啡馆门口招徕生意。
按照俄方资料，除南斯拉夫、越南、古巴、老挝外，所有社会主义阵营都建有斯大林像（朝鲜情况不明，很可能没有）。南斯拉夫因为早早地与苏联交恶，越、古、老三国则是因为是在批判斯大林之后才走上共产主义道路。俄方材料显示，中国的新疆、吉林和哈尔滨也有斯大林像，这一情况并不属实。
拆像建像背后复杂的政治内涵
就在斯大林像惨遭屠戮的同时，列宁像却基本上毫发无损，继续享受尊贵的地位。无论苏联时代还是解体以后，苏联国内外没有发生过专门针对列宁塑像的大规模除运动。
当然，在苏联最后那几年以及解体以后，也有许多列宁塑像被拆掉，但是基本上见不到任何政治动机的拆除，大多是因为城市改造、塑像自然老化或流氓破坏而移除。
1999年4月23日夜间，俄叶卡捷琳堡市附近的小城别列佐夫斯基市，一座列宁像被人炸毁，只剩下双腿还留在底座上。破坏者在底座上留下一句话：“整座城市，颤抖吧！我回来了！——佐罗。”
该事件引起了极大愤慨，当地共产党党部向当局申请特批资金重建列宁像，但被以财政紧张为由拒绝。随后，他们又号召民众捐款重修列宁像 但所得款项只够建一座半身像。后来，新的半身像被安放在原址。但没想到几天后这个半身像又被破坏，底座上又留下了“佐罗”字样。自始至终这场闹剧都没有政治动机，这些年来，俄罗斯发生的破坏列宁像事件大多属于此类。
而当局对列宁像的态度就更友好了。普京政治导师索布恰克是公认的俄第一批公开民主派政治人物。这些人本来最有理由拆掉列宁像来宣示自己的路线与政策。索布恰克等民主派却没有这么做。索布恰克刚上任圣彼得堡市长时，向全市工厂、机关、学校领导人去信，询问他们管辖范围内列宁像的情况以及今后的管理建议。领导们报告了塑像现状之后纷纷表示希望好好保护这些塑像。随后索布恰克又向全国各城市市长同僚发信，表示如果对方城市打算拆除列宁像，圣彼得堡愿意保存它们。结果，调查得到的都是愿意好好保管列宁像的承诺。
这种现象，俄《独立报》分析认为，是苏联时代过来的人难以割舍过去这种心理的反应，“许多人在列宁像下加入少先队、参加各种难忘的活动、甚至举行结婚仪式。他们不可能轻易割掉对过去时光的追忆。”其实，这也是苏联解体20多年来共产党仍在俄罗斯扮演重要政治力量的主要原因。在中亚、乌克兰等地，都有这种现象。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些国家中每当发生涉及列宁像甚至斯大林像的事件时，总会有共产党势力第一时间挺身而出。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不但没有发生针对剩下的那几十座斯大林像的破坏活动，相反在进入21世纪之后还迎来了一股“斯大林热”。在这股热潮的推动下，俄各地又新建了30多座斯大林像。
普京当局要求历史教科书正面宣传斯大林，部分民众亦对斯大林作出正面评价都是这一热潮的反映。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没有对苏联政治思维做彻底批判虽为其中一原因，但也折射出另一个值得玩味现象：苏联解体后，“大国地位”衰落，民众虽不愿回到过去，不少人却认为苏联时代是世界上与美国并驾齐驱的强国”，全赖斯大林这种“强硬慈父”式人物贡献。
对于仍处于转型迷茫期的俄罗斯来说，这种思维无疑是危险的。而最新建造的斯大林像恰恰成了这股思潮的具体代表。
相较之下，蒙古卖了斯大林像又拍卖刚拆下来的列宁像的做法显得激烈许多，突出体现这个刚刚经历了政权更迭的国家急欲彻底摆脱苏联政治影响的渴求。而在乌克兰，频频被涂上乌克兰国旗的列宁像仍是民族矛盾的直接体现。这个国家，东部和西部的两大族裔对抗一直是它转型脚步停滞不前的主因。列宁像又成了这一问题的具体体现。斯洛伐克将斯大林像重新竖立起来，可能已把他视为历史承载物，其背后已经没有任何政治内涵。
经济观察报书评
eeobook
阅读有难度的文章，每天成长一点点
合作及投稿邮箱：eeobook@sina.com
长按识别二维码
纸城。有趣，但不低俗；严肃，却不正襟危坐。这里有一些拒绝无病呻吟的文艺生活，一捧拿得起放不下的审美趣味，或者再加一点无伤大雅的吃喝玩乐。欢迎入住纸城，让我们轻盈、透明地生活在别处。
长按二维码可识别关注paper-c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