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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罗斯:纳粹的受难者不仅死于暴力,还有普通人的冷漠

2017-11-26 罗四鸰 经济观察报书评

作者=罗四鸰



阿伦特曾说,历史叙述的要义,不是构建某种理论图式,不是揭示某种必然法则,而是要学会讲故事。每个人、每个团体、每个民族、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是独一无二的。有的故事是喜剧,有的故事是悲剧,有的故事是正剧;有的精彩,有的平淡,有的离奇;有的令人愉悦,有的令人伤感,有的叫人压抑。从这个角度说,《邻人》是一个成功的历史叙述,因为它讲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1941年7月的一天,东欧一个小镇的居民谋杀了其另一半居民——不论男女老幼,共计1600人,全城的犹太人仅有7人幸存。


这是如何发生的呢?凶手又是谁?波兰历史学家Jan T·格罗斯从一个1949年耶德瓦布市里一次警察的逮捕行动开始,将证人们与证词逐渐呈现出来,事情的真相也渐渐浮现出来:在一天之内杀害1600位犹太人的,不是新驻扎的德国占领军队,而是那些和犹太人生活在一起的邻居,是犹太人所熟悉的街坊们。为什么会如此呢?格罗斯教授试图寻找原因:政治?宗教?文化?物质利益?或是人性的黑暗面?似乎可以从很多方面进行解释,但似乎又无法给人一个满意的答案,无可否认一个事实是波兰人也参与了对犹太人的屠杀。


要面对这个事实非常困难,即便是格罗斯本人。1994年的时候,格罗斯在犹太历史研究院看到了瓦瑟什塔因的证词,他在证词里证明了耶德瓦布内的1600名犹太人(当时耶德瓦布内小镇人口的一半)在受到一系列杀戮和暴行之后,剩下的都被活活烧死在一间谷仓。即便如此,格罗斯依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他认为这是一个比喻,甚至在四年后写的一篇文章,引用这个例子的时候,仍然认为只是“部分”犹太人死去。直到几个月后,他看到了波兰纪录片导演Agnieszka Arnold 拍的有关耶德瓦布的纪录片,他才意识到这份证词的每一个字都必须严肃对待。格罗斯的书名《邻人》正来自Arnold的纪录片第二部的片名。


2001年,格罗斯的《邻人》出版,对主流“二战”历史进行了挑战。在格罗斯看来,有两种不同的战时历史——“一种历史是属于犹太人的,另一种历史则属于屈服于纳粹统治的欧洲国家的所有民众。”在他看来,战时的波兰历史是不可靠的,他用这本书质疑了波兰人在二战期间的角色,认为二战史上的“弱者”波兰人,也自发地参与了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其残忍程度,不亚于纳粹。


无疑,这本书的出版,引起了极大的争议与愤怒,尤其是在波兰。一些波兰学者认为格罗斯的发现,尤其是在细节上,其准确性存在问题。此外,格罗斯的方法也引起质疑。不过,另一些著名波兰人对格罗斯表示感谢。波兰总统亚历山大·卡钦斯基要求波兰人“为我们同胞们所做的寻求宽恕”。


在《邻人》的扉页,格罗斯教授引用了亚拉伯罕 林肯总统1862年12月1日在《致国会的年度咨文》上的一句话:“同胞们,我们无法回避历史。”


格罗斯1947年出生于华沙,他的父亲是一位犹太人,他的母亲是一位基督徒,纳粹占领波兰的时候,他的母亲冒着生命危险保护着他的父亲,二战结束后,他的父亲和母亲结婚。1968年的时候,格罗斯在华沙大学学习物理,他加入了当时的学生抗议活动。之后被大学开除,并做了五个月的牢。1969年,当时波兰政府允许犹太人移民,于是他与父母一起移民美国。1975年,他在耶鲁大学获得社会学博士学位。1996年9月,格罗斯和他的妻子因他们在学术方面的杰出成就被波兰总统亚历山大·卡钦斯基授予波兰共和国勋章。近日,《邻人》被翻译成中文出版,为此《经济观察报》采访了在普林斯顿大学的Jan T Gross 教授。

《邻人》

(美)杨·T·格罗斯/著

张祝馨/译

三辉图书·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7年9月


问:在《邻人》前言中,你提到:“极权主义的政治方法与政治目标一样,会使得社会彻底瘫痪,而这些政治方法中最引人主义的,便是对憎恨的制度化。”在耶德瓦布这个例子中,憎恨是如何被制度化的,你是否能给一些憎恨制度化的例子?


答:在耶德瓦布屠杀的这个例子中,憎恨制度化深深植入在波兰民众的反犹太主义中。在二战期间,波兰国家政治党派和波兰天主教会都公开支持反犹太主义,这就是的波兰民众更加容易接受纳粹占领者的反犹太宣传。


问: 苏联和德国占领过耶德瓦布,他们对耶德瓦布的社会瘫痪,扮演了同样的角色吗?


答:在希特勒和斯大林缔结了一个不侵略跳跃也即后来的友谊条约之后,在1939年到1941年之间,苏联占领了波兰的东部,包括了耶德瓦布在内,对波兰也是相当具有毁灭性的。苏联在波兰造成波兰公民大规模的逮捕和驱逐出境,而且还系统地迫害和毁灭政治精英和社会精英。但是,纳粹的统治和剥削,包括对波兰犹太人的屠杀,制造了更大的破坏和更多的死亡。


问:在您前言中,有一段话:“此书不应该被简单地置于一个功能主义——意向论的层面。本书偏离了这种理论模式,该模式在近年的大屠杀历史学领域内被模糊化了,被归为另一种专门抨击‘犯罪者——受害人——旁观者’坐标的研究范畴,‘直到最近才得到学界一定的注意’。”这句话比较难理解,能否再解释一下?

杨·T·格罗斯


答:大屠杀的史学理论有着自己的思想史。它首先是研究纳粹镇压的手段,然后是对欧洲犹太人的毁灭。起初重要的问题之一是纳粹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消灭犹太人,还是随着时间的退役,作为对战争各种突发事件的回应才指定了消灭所有犹太人的政策。渐渐地,大屠杀研究者又认识到,除开研究纳粹毁灭犹太人的手段外(“受害人和犯罪者”),为了更好的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还必须调查被占领的欧洲社团扮演的角色(旁观者),犹太人必须从这样的社团中清除出去,以便被杀害。


问:波兰犹太人遭受的大屠杀与其他犹太人遭受的大屠杀有什么区别?其他的大屠杀理论是否合适用来解释波兰犹太人所遭受的屠杀?


答:与占领西欧的政策相比,德国在东欧的占领政策的特点是更加公开与直接地使用暴力。东欧的犹太人,包括波兰的犹太人,很大一部分就是在他们所居住的地方被杀害的,反对犹太人的残酷暴力充分展现和暴露在当代民众面前。实际上,如耶德瓦布小镇所显示的那样,东欧当地民众有时会被提及参与了谋杀与掠夺他们犹太同胞的行为。


问:您的这本书引起了长时间的争议,为什么会这样?你认为与波兰的民主主义有关吗?我们如何面对自己失败与黑暗的历史呢?


答:二战期间,在德国占领期间,波兰天主教徒遭受了残酷的压迫。直到2000年,波兰人依然很难承认,即便波兰人是纳粹迫害的受害者,他们也参与了对波兰犹太人的迫害。


我们必须面对你所说的“我们国家的失败与黑暗的历史”,可以这么说吧,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只能有一个集体传记,我们只能有一部历史。没有其他的。唯一可以替代的就是为我们祖先所做的对我们自己撒谎。这从来没有凑效过。


 

问:我在网上发现这个:2015年10月15日,波兰检方对Gross进行了诽谤诉讼,检方提出诉讼的依据是刑法的一条法律:“任何公开侮辱波兰国家的人最多可以处三年徒刑”。这件事现在怎样了?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针对我的诉讼被正式受理。最初,检察官建议将案件驳回,但是他的上级命令他继续调查。这是一个荒谬的指控。一个人不能用写真相去侮辱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国家”。


问:你还写过一本书《恐惧:奥斯维辛后波兰的反犹太主义》。为什么在奥斯维辛之后,波兰依然有反犹太主义?这是你离开波兰的原因吗?


答: 经过当时执政的波兰共产党发起的短暂的官方的反犹太主义之后,我在1969年离开波兰的。1968年的时候,我加入了学生运动要求解放和自由言论,我被捕了,然后被大学开除。之后我就从波兰移民了。对于为什么奥斯维辛之后波兰依然会有反犹主义,没有一个简单和迅捷的答案。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要归功于一个事实:在二战期间,波兰社会很大一部分人参与了对于犹太同胞公民的迫害(耶德瓦布的案例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子),而且他们也从对犹太人的迫害中获得物质利益。如古代伟大的历史学家之一塔西佗早就明白的,人们倾向于憎恨那些他们伤害过的人。


问: 八月,在美国弗吉尼亚州的夏洛茨维尔市发声暴乱,一位青年人开车冲进人群导致一位女性死亡。事后发现这位凶手迷恋纳粹。此后,纳粹的旗帜与口号也公开出现在美国一些聚会上。你如何看待这些现象?你认为纳粹有可能会在美国兴起吗?


答:美国有种族主义者,甚至纳粹的同情者,而且川普总统已经在美国社会各个阶层煽动起种族歧视的偏见。让一个如此不合适的人做美国总统,对于美国和整个世界来说都是一个悲剧。


问:你认为集中营大屠杀的悲剧有可能会再来吗?


答:很不幸,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已经见证了后集中营大屠杀时代,世界各地的种族灭绝暴力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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