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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道明:我不努力,我只是认真

2016-12-14 国师


陈道明自述,原载于《新民周刊》



舞台剧出道

 

我是16岁成为天津人艺的学员的,当时进这行是为了躲避上山下乡,进了这行并不是因为我热爱。

 

因为当时在中学学过画画,所以想考舞美队,后来到了那儿老师就说,考什么舞美队,考一个演员队吧。然后我就在排演场上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当时老师叫老演员看看我有没有教的可能,然后从做小品学起,一步一步就进了这行。


当时我父亲反对,因为我们家没人干这个。我母亲说不干这个就下乡,两者之间自然就选择了这个工作。那个年代的父母看不起这个职业。现在倒好,父母都把孩子往里头塞,因为它变成了一条走向名利场的捷径。 


我在戏剧舞台上没有留下什么经典形象。《屈原》是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的时候演的,《蔡文姬》里我演的是曹丕,那个是我有台词的角色。后来我又演了一个《钗头凤》,在这个之前,我不是兵甲就是兵乙,一直跑龙套,但是我也不着急,因为大家收入差别不大,每天晚上演出主角和龙套拿的都是2毛5,就是夜宵补助,没有什么区别。你一个月拿这么多工资,就吃这碗饭,也不会下岗。

 

真正让我在表演上有提高的,应该是中央戏剧学院的《无辜的罪人》,我演主角聂兹那莫夫,这个戏从表演概念上可能给我一个比较好的催化。但奠定一个比较良好的戏剧观和戏剧表演方式的,应该是天津人艺。其实天津人艺有一批很好的演员,我在他们的传帮带下表演上没走偏路。


我想像我父亲那样,当医生或者教师,阴差阳错当了演员。但我有我做事的原则,不但是演戏,业余爱好都要认真,更何况是我的职业。我原来说过一句话“努力使人变小”。“努力”两字对于我来讲可能不是很准确,如果说非要找一个词汇来描述的话,可能“认真”比“努力”更贴切。

 

我是属于运气好的演员,也没什么挣扎,也没有参与什么竞争,然后一部戏、一部戏地就这么演过来了。

 

 

电影里的小角色

 

1982年,我出演了《今夜有暴风雪》中的曹铁强,那是我的第一个电影角色。时代久远,我想不起这个戏怎么找到我的。这个戏当时拍了8个月,我和于莉合作,从北京到北大荒,酷热和严寒我都尝到了。


1983年,我留在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工作,《一个和八个》的导演是张军钊,美工何群,摄影师张艺谋。我在里边饰演锄奸科长许志,一个小成本电影,拍得十分认真,竟然拍了四五个月。当时为了皮肤能够黑一点,我们在太阳下晒了一个月。



《一个和八个》


1987年我在《一代妖后》里演同治皇帝,这是我演的第一个古装电影,是在我演了电视剧《末代皇帝》之后,导演就找我来演同治。电影里的这个皇帝是配角,属于体制的玩偶,主角是慈禧。我当时演这个戏也懵懵懂懂,我对这个人缺乏设计感。

 

1999年我拍了《我的1919》饰顾维钧,后来拿了华表奖。2001年的《英雄》,张艺谋找我演秦始皇,这个角色我看剧本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一个坐着的皇帝,电影里他就是这么一个位置,他就是一个符号,空间就这么大。电影的主角不是秦始皇。这个人物不是我理想当中的英雄,我希望未来我自己能够完成我喜欢的那种英雄主义,这个英雄跟秦始皇没有什么关系。

 


《我的1919》


电影的量一般都拍得很大,包括美国好莱坞的电影,拍了很多素材,最后选的时候可能会拉掉很多。你本来可能有100场戏,但是导演觉得这个人物不是很光彩,他可能会砍掉。也许那个人物一般,但他好看导演可能又把这个人提出来加戏份。演秦始皇这个人物从头到尾,我也不抱多大的希望,所以也谈不上失望。

 

2002年高晓松拍《我心飞翔》,找我演旭校长,当时高晓松跟我说他剧本都没有,就三页故事梗概。我当时受他感染,讲讲就答应了。2003 年的《无间道3:终极无间》,刘伟强找我来拍沈澄,一个戏份没有多少的角色。因为林震岳一直对我挺好的,在这个电影当时的新加坡新闻发布会,我就跟林震岳说,以后这种片子别找我,因为我就是一块狗皮膏药。


2005年,冯小刚找我演《夜宴》里的厉帝,我觉得和康熙重复了不想接,我觉得一个演员也不是万能的,我不是什么都能演,很多是我不能演的或者是演不好的。我演过的一些不好的,电视剧也好、电影也好,已经验证了这个规律,跟编剧、导演都没有关系,是我没有演好,高估了自己在这个职业当中的执行能力,所以出现了这些问题。

 

2009 年拍了《建国大业》,这个是国家的生日礼物,韩三平让我演阎锦文,我研究了厚厚一叠阎锦文的史料,并发掘出人物身上喜欢耍酷的特点,设计戏中人物的动作,力求一招一式都能够贴近人物原型。甚至连军装也是经过我亲手改良过的。总共就1分多钟的戏,我在内容上下功夫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在最小的空间里强化人物的视觉支撑,只能这样了,要不然观众打哈欠就过去了。



 《建国大业》


《刺陵》里我演的华定邦,和周杰伦、林志玲、曾志伟一起拍戏,因为朋友第一次做电影,我必须帮他的忙。其实当时《孔子》同时在找我,按照正常来说,我应该上《孔子》的,但就是情感的因素,拍了《刺陵》。这个电影的市场焦点在周杰伦和林志玲身上,他们可能是票房的保证,我的表演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然后就是《唐山大地震》里演王德清了,最后电影只保留了我1/3的戏份,有七八场戏被冯小刚删掉了。如果这几场戏能够接起来,会很感人。因为大部分戏被剪掉了,目前的电影里,父亲王德清和女儿方登这条线的戏还是有点突然,在情节上看有点硬。我后来跟小刚说,你回头给我写一份书面检查,一共就这么点戏,你给我剪掉七八场,我以后更不拍电影了。如果是一般的戏剪掉也就算了,觉得自己演得还可以的戏怎么也给剪掉?电视剧往往你规定的是30集,制片人恨不得给你剪出40集来,你不会有你的表演丢失,也不会有白费力。但小刚也确实无奈,一个是片长就这么点,每个人物都要拎一下,我非常理解,可能全盘的铺排只有我的能剪,所以就剪了我的部分。


 
《唐山大地震》


 

知识分子还没有拍透

 

我最早演的是电影,但我却是靠电视剧为大众熟悉的。

 

1990年,黄蜀芹找我拍的《围城》热播,我靠这个角色拿了好多奖。当时这个戏是上海拍的,黄蜀芹是很好的一个女导演,10集电视剧拍了100天,按照电影的手法拍的电视剧。拍《围城》特别愉快,时间长,很从容,大家在创作上有来往,很有空间,也有余地。我们那个戏,从导演到演员,都是摸索着拍,觉得这个不对,不对就再来一遍,特别放松,没有现在拍电视剧这么仓促和匆忙,从容极了。

 
《围城》


我也不知道黄导演是怎么找到我的。《围城》我在中学的时候就看了,她来找我的时候,我问她:“怎么想起让我去演方鸿渐,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一个上海演员?我是北方的演员。”她回答我说“就觉得你像”。我本来不想上,因为我又复读了一遍《围城》,我说这个人物怎么演,又没故事,又没有所谓明确的命运感,没法演,我说算了,不演了。但黄导演锲而不舍。后来他们的副导演给我打电话,说你不演《围城》这个戏就不拍了,这是一个压力。还有一个压力,她到北京来,是被人推着轮椅来的,她看景的时候把腿给摔折了。我一看都这样了,人还来找你,那行吧,上吧。

 

后来在拍之前和拍之后,我和钱钟书老人有过几次交流,他当时一点建议都没有,就对我说随便弄。我们在一起什么都聊,很长的时间,聊了好几次。1990年后我的文化观有所改变,跟钱钟书老人也有关系,我看书的方向,看问题的方式变了,让我受用了好几年。

 

前些日子北京人艺的张和平找我,说他们要拍话剧《围城》,和导演杨立新一起找我,让我去演方鸿渐,谈了两次,我还是给推掉了。因为今天的陈道明跟过去的方鸿渐有相当的距离,那是不可复制的一个人物,你现在让我去重新演方鸿渐我演不了,那个年代的感受跟人物是同步的,那个时候的创作心态跟人物的释放是同步的,现在不对了,这不是我所能掌控的。

 

1994年的 《一地鸡毛》我演的是小林,这个戏开始是张元找到我的,女主角是蒋雯丽。后来突然间下马,搁了一些日子,冯小刚就接手了,女主角变成是徐帆了。小刚是一个特别性情的人,我特别欣赏他,他是为数不多的对于文艺和文化有追求的人,很执著甚至有些自残,而且不怕伤重的那种自残,我觉得现在这样的人真的不多。小林是个底层小人物,就像卡夫卡《城堡》里的小职员,他在进入官场时,那些规矩已经设计好了,他只能接受,扭曲规则、破坏规则就要付出代价,单位里的同事们绝大多数人不接受他。


《手机》其实我真不想上,原来让我演王志文扮演的严守一,后来我坚决不演,导演给我开了好几天会,就是你演也得演,不演也得演,弄得我心软,接了费墨。我觉得费墨这个人有得可演,准确讲叫“没写透”,其实他有一个好的指向性,就是可以把现在的知识分子很多问题都可以囊括在这人身上,但是剧本里这个人在社会问题上的作用没写到位,没有起到他的真正功能性的作用,有一点浅尝辄止。哪怕你把费墨写成一个被人唾弃的知识分子也行,或者是变种的知识分子也行,都比现在要好。


其实写我们中国知识分子弱点能写出很多戏来,不加意识形态的,但是我觉得还是没有一个戏写得特别好的。知识分子本身应该是安心于坐的人,但是现在纷纷出笼,走到前台来,想成名人,想成商人,教育体系金钱化,知识分子的退化,卖文凭的,办各种镀金学校的,这些都是教育的问题。这些东西始作俑者还是知识分子,包括学校的高收费等等这些问题,还有就是假教育、假论文,很值得好好写。

 

 

古装戏和帝王戏

 

1984年,《末代皇帝》找到我演青年溥仪。那时候电视剧的报酬就是三四百块钱一集,电影就是几千块钱,那个阶段延续着70年代的文艺思想,一个电视剧基本上当作一个工程来干,一部30多集的电视剧,我们拍了4年,想想多可怕,每天就等于上下班。那时候骑个自行车就从东城跑西城排戏去了,摄制组用汽车接一次,特高兴,没有说像现在七大姑八大姨都跟着,撑伞的,拿椅子的,没有那么多排场。当时伙食补助一天好像是10块钱,结果我们伙食补助费比片酬拿得多得多。这个角色让我获得第九届全国电视飞天奖优秀男主角。

 

2000年的《康熙王朝》里,我想把康熙的后宫跟前宫分开,因为我们以往的电视剧,帝王的后宫和前宫生活,皇帝都是一个姿势,一个状态,这皇帝太累了。皇帝在后宫的时候,他是属于天无二主的人,应该是想干嘛就干嘛的人,他可以在接见大臣的时候正襟危坐,他也可能到了后宫席地而躺。


我想在这个电视剧里解放康熙,当时我跟导演商量,我说别这么拘着,撒开手来演。康熙的重点就在两点,一个是他的政治化,一个是他的人情化。至于他皇权化这一块我不太重视,我更注重于人物心理的转换和政治事件的那种敏锐和他的评述,我对这个感兴趣,不管是跟群臣还是跟对手,那种男人式的智慧和狠劲,我的着力点在这儿。然后又对于家庭的那种无奈,一个皇上本不该受的痛和苦,主要是在这上面。

 

就是因为不拘着,后来引发了争议,说这个皇帝坐无坐相,站无站相,但是我不觉得。谁也没有见过那个年代的皇上是什么样的,但是我见过人是什么样的,这个人不可能永远是这么待着的,目不斜视,我觉得他很累,我替各位皇上解累了。我想放松一下,解放一下。我觉得皇上该出现皇威的时候就出现,皇上一天到晚都是皇威他就没味了。

 

我的解读,可能有一些让别人觉得他不像皇上,这没有关系。中国的帝王,有43年不上朝的,在那里做木匠的,养鸽子的,丰富多彩。今天我们看到皇上的东西,留下来的基本都是画像,都是坐在这儿,然后戏曲舞台一出来,都是目不转睛。我觉得那是人吗?他是皇上吗?

 

2002年的《大汉天子》,演东方朔是因为价钱给得有点高,那是我演的所有戏里面第一部钱比较高的电视剧。现在来看,那个东方朔演得有点紧,不放松,跟我后来看的几个版本关于东方朔的记载有出入,其实我还是有放松的余地的,那个人应该亦正亦邪式的角色,带有一点智慧的坏,不一定是所谓的玩幽默搞笑那种路数。如果现在演,我可能会用另外一种演法,会比这个好看,那个演得有点拘谨,像一个正派文人。


在《卧薪尝胆》里,我演勾践,这个皇帝从开始到最后很丰富,我觉得有些分场戏演得很好,但从全剧结构来看,我演的这个人物不是很完整,或者表演不是很流畅,这里头有两点问题:一是我用力过猛,我想改变一下帝王的演法,往莎士比亚的那种叙述和解读人物的方式去改变,包括他的台词,包括他的形态,想往戏剧化这个方面去走。现在看来,这种实验不是很得到别人的认可;另外一点是这个戏我费的心力特别大,恐怕跟全片其他人的配合,和整个电视剧里人物的进程,铺排上没有把握得很好。


我还想演演李鸿章,这是我的一个情结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几个人能演出真实的李鸿章,我看了许多他的档案和资料,让我对他的印象更深刻,目前的影视剧里,对他的呈现太薄太刻板单一了,这个人的丰富性还没有完成,我也知道现在演李鸿章有一定的难度,但是正是因为有难度我才想演的。

 

 

不一样的反面角色

 


《黑洞》


2001年,我和管虎合作,演了《黑洞》里的聂明宇,这是我30年演艺生涯中第一个反派人物。我想演一个与众不同的反派人物,来个反程式表演,长期以来,我们的电视剧就像我们的京剧脸谱,好人可以很多种,坏人就那一种。但你在现实中会发现,坏人其实不只是一种的,他也可能很斯文,也可能学问很深,也可能很朴实,但是这些东西不影响他做坏事,不影响他做坏事的能力和程度。我就演这样一个外表不像坏人的坏人。电视剧里他在临死前有一段独白是我自己写的,多好的一个人啊,“五好学生”、“三好战士”,他怎么变成这样?



《黑洞》

 

这其实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就是给人们想想一墙的奖状,这人是怎么了?所以他到最后也说,我知道我是十恶不赦。你如果看表象,你会觉得你怎么把坏人弄成那样,其实你仔细想这个人,这其实是一个人性最大的悲剧,就是人性的弱点导致的,这个人在他成长和他的理想破灭中变成了他不想成为的那个人。其实他都明白,他知不知道自己坏?他知道,可是他为什么还这样?

 

当时中宣部的徐光春部长找我开会,说道明,你怎么演这么一个人?我说不好吗?不好,你不应该演这个。我说别看表象,其实那是在警示民众。

 

接下来的《冬至》还是和管虎合作,也是一个反派人物,但这个反派人物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本来是一个活得很紧张、很老老实实的一个人,突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了一个贪污公款的罪犯。其实这个故事大纲是我出的,它没有小说,被制作人顺便抢走,就改成了剧本,我原来的戏是20集,是一个都市寓言故事。它的原型是我看到山西发生的一个案子,一个人贪污了一个多亿,结果抓到他的时候,他一分钱没花,不敢花,这么一个案子。电视剧里强化了戏剧性,一个很好的人到开始贪一点儿,贪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事儿就找他来了,有人要敲诈他,勒索他,最后他一分钱没花,却家破人亡……这是一个寓言故事,就是人在贪欲面前别存侥幸,否则早晚有回报。

 


《冬至》


最后再说一句,其实我这个人一点都不严肃,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严肃呢?第一,我这个人不太善于跟生人打交道,如果没有工作内容,我会一句话都不说;第二,我平时不喜欢去参加吃饭、喝酒聚会什么的,这些社交的场合、活动我都不会参加,我站在那儿很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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