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的“小处”

  岛 君 说  

去年，李敖称要在大陆做一档视频节目《再见李敖》。

如今，节目尚未开播，他的传奇一生已然谢幕。李敖，从此再也不见。

这实在是人格史上的一个独特样本，如其自谓“有种，有趣，有料”，逼人才气、浩荡真气与淋漓邪气兼于一身。他誉满天下，谤亦随之。他著作等身，所遭封禁亦创纪录；他在温柔乡里沉醉，亦在深牢大狱的午夜里低回。

他是独树一帜的作家，是博杂通俗的历史学者，是言语生动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是让人哭笑不得的政治玩家。此外，他还是精明的收藏家，有潜质的书法家，一往情深的诗人，和不依不饶的诉讼者。

林语堂评价苏东坡，“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总是不容易理解的”，诸多品质“荟萃于一身，是天地间的凤毛麟角，不可多见”。在不少人心中，李敖亦堪此评。千古文人侠客梦，他是文人，却更是快意恩仇的侠客。

因此，两岸三地的众多有性格、有才华的文化人都曾深受这个人的影响，而在几代人敏感、冲动又烦恼的青春里，李敖这个名字无疑是眼前一束耀眼的亮光。

如今，斯人已去。他生前曾引陆游诗以抒怀，志得意满，“尊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此狂。”对喜欢他、欣赏他、怀念他的人而言，却无疑是另一番心境，“人面不知何处去，一样悲欢逐逝波。”

作 者：陈为

来 源：正和岛（ID：zhenghedao）

李敖对“大”是有迷恋的。

他自称是第一流的大丈夫，“大作家大思想家兼大坐牢家”。他喜欢被人称作“大师”，他的电视节目叫做“李敖大哥大”，他的著作名为《李敖大全集》。他小时候给二姊纪念册上的寄语，也是“伟大惊人”四个字。

他一生自立小岛，自成其大。但在此之外，如其女儿李文所说，“其实大家都忽略了李敖细腻和温柔的一面”。周国平说，男人女性化往往是优秀的征兆。在“心事浩茫”之外，李敖另有“心细如发”。于细微处发端、成长、累积、壮大，这个幼时叫“小敖”的人才成为现时与历史背景上的一个大家伙。

在学问上，他有大处着眼，大胆假设，却更有小处着手，小心求证。《胡适评传》里，注释比正文还长，正文一两千字就成一章，但后面的史料考证却往往达十几页，详尽周全，细密有趣，足见李敖搜集和运用资料的能力。

他的看家本领正在于这些细小处，“别人都骂你是王八蛋，可我有一个本领，我能证明你是王八蛋”。胡适说“有九分证据，绝不说十分话”，李敖常常不到九份证据，便会把话说满，但你得承认，他的证据却往往是确实的。

他的生龙活虎，他的豪迈志趣，也是由健康方面的细心修养来保证的。早年在牢狱里，每天高窗切出的细碎阳光只有几块。他看准了阳光移动的位置，像照X光一样，一部分一部分地照，照了这只胳臂，再照那只胳膊，名为“利益均沾”。

出狱后，他也过着清教徒般严格自律的生活，每天早睡早起，不吸烟，不喝酒，不喝茶，不喝咖啡，甚至连凉水都不喝，只喝白开水。上年纪以后，尤为注意。吃青菜，很少吃肉，早上不吃面食。吃蛋做成蛋花汤，不放盐和糖，吃苹果要连皮一起吃打成果汁。

独居阳明山的书房里，为了防止摔倒，他会倒着下楼梯，边下边数台阶。为了不变胖，每次吃东西也数着吃，贡枣吃1颗，花生米3粒，葡萄干3粒，水饺10个以下。中间饿了，喝1杯麦片解决。

他在小处的大功夫，尤其体现在待人上。一向自我崇拜的他，罕有地佩服撒切尔夫人的一个细节：撒切尔夫人当政时，一日与内政大臣吃饭。一个女服务员端了一碗热汤上来。往桌上放的时候，一不小心打翻了，烫到了内政大臣。

撒切尔夫人见了，忙起身，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女服务员，轻声安慰她：“这个错误我们谁都有可能犯，你别太害怕。”然后才去安慰内政大臣。在李敖看来“当时最窘迫的不是被烫到的内政大臣，而是那个不知所措的女服务员。撒切尔夫人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个细节太棒了！”

李敖自己的细节也不遑多让。老同学章棣和介绍，“他知道我喜欢古玩，就特意送了我一个小玩意。他根据朋友们的喜好，送给每个人独特、得体的礼物，让我带回去”。林清玄称他是个“少见的细致的人”，“他对人的体贴几乎到无微不至的地步”。

大陆学者陈漱渝曾被李敖请吃饭，吃完之后李诚恳地说，自己过50岁之后，注意节制饮食，所以现在身体很好，精力过人。“陈先生，以你的年龄，应当少吃一点。因为今天我做东，所以等你吃完之后我才说这番话。”陈颇为感动。

在《我最难忘的事和人》这本小书中，最可见李氏情怀的细腻精妙。由日月潭边的一件木雕，他看见“一个弱小民族的凄凉与哀恸”；由请他演讲的交大女生陈碧君，他想起百年孤寂隐身历史中的陈璧君；小时候在上海所见的开明书店的沉落，让他“像是死掉一个老朋友”；

中兴湖的柔波与水草，让他遐想宇宙的玄黄乍变；他为宋希濂出书，让“鹰犬将军”的风云流布后世；他写下老兵张永亭的际遇与温情，作为沧桑三十年后的忆念；他介绍“病房里的哲学家”邱铭笙的著作，赞扬他在困境中把泥土化为玫瑰花……

而书中作者自传部分，对于初恋张敏英的描述，实在是此类作品中最细微动人的文字：“我只看她哭过一次，是一次考试没考好，我一路安慰她，看她泪眼、看她楚楚可怜，非常喜欢她。

我做图书馆长的时候，她做我副手，有一次犯了小错，我开玩笑，拉住她的手，轻打她手心，她装得很疼的样子，给我的快感，令我毕生难忘。”“我一生忧患，所存美丽的回忆无多，但是对张敏英的每一件，都是令我最感温馨、最感神往的。

人生一世，能有这样清纯的、单一的回忆，而不掺杂任何俗情与尘网，洵属罕见，而它却是罕见中的极品。

我一生中的许多经历，都不想重过。但是如果时光倒流、少年可再，我梦魂所依，除此而外，却无复他求。——只为了她是我第一个小女生、只为了她是我永恒的小情人、只为了那一段少年奇情、只为了那一场春梦无痕的初恋，我愿在时光倒流中停止，在停止中死去，我并不希冀她做我的朱丽叶（Juliet），但我若能长眠在她怀里，我就宁愿不活十三岁以后的我了”。

万静波说李敖“是中国人格史上的一个异端。他的奇情、奇遇和奇志，他的才气、侠气和悍气，他的风云、风雨与风月，他的自负、自傲和自大，是茫茫人海里的一片吉光”。但这样“文士兼豪杰型的知识英雄”，却偏有一些让人难堪的地方。

他与老友萧孟能的官司，让萧临终长叹：李敖有才无德。他一再为不良政治辩护，为恐怖分子张目，更是让人大跌眼镜。

李敖26岁时写下名篇《老年人与棒子》，名动江湖。谁能想到，这个当年引领风潮的年轻人，如今却变成了不合时宜的老年人，而他手里正持着一根“落了伍的棒子”；在《我最难忘的事和人》自序里，他写道“我的兴趣在未来的晚景，不在过去的烟云”。

如今他垂垂老去，晚景似乎并不美妙，而他走过千山的过往烟云才让人怀想；他书里称，从日月潭返回台北是去“面对我宁愿背对的世界”。可是去围观一下李敖的微博，会发现年轻时候骂人无数并以此自得的他，如今被骂无数却招架乏力，他努力地拥抱面前的新世界，但世界却背转身去，越走越远……

但终究，李敖不愧一个“有趣有料有种”的存在，他以多种面目多种方式奋力地投射力量，影响了两岸三地众多青少年与文化人。暮色苍茫里，他走不出他的视野与阴影。但我一直记得，在我青春期的精神世界里，他曾是天边最闪亮的一道光……

本文选自作者书评集《一本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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