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2020年，日本共有百年以上历史的企业33259家，目前还在以每年1000家的速度增加，其中制造业企业8344家，占比25.1%，零售业企业7782家，占比23.4%。日本长寿企业如此之多，究竟是如何对抗时间的风浪，跨过兴衰的周期的？
日本京都的塚喜集团于1867年创立，已有150多年历史，除了主营和服业务外，还经营珠宝、毛皮和房地产业务。家族风险官、北京德谕泽律师事务所创始人高鸣飞对话72岁的塚喜集团社长塚本喜左卫门，向他探求从时间与风险中萃取的企业经营之道。正和岛《决策之道》对访谈纪录片《对话百年家族——传承风险管理访谈实录》相关部分进行整理刊载，以飨读者。
采 访：高鸣飞 家族风险官、北京德谕泽律师事务所创始人口 述：塚本喜左卫门 日本塚喜集团代表取缔役社长（董事长兼总经理）
来 源：《决策之道》（第3辑）
高鸣飞：您是近江商人（近江商人，日本京都附近的滋贺县近江八幡、日野町、五个庄町3个地方外出经商的人的统称。近江商人遍布日本，不少近江商人开创的企业，例如丸红、伊藤忠商事、西川产业等，至今依旧繁荣；近江商人的核心经营理念“三方好”，将追求企业永续发展而非追求利益最大化视为经营最高目标，更构成了日系经营的核心思想。塚喜集团体量不大<其官网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5月，集团共有289人>，却是典型的日本家族企业，创业家族目前掌握全部股份，传承六代经营至今）的代表，近江商人提出的“三方好”经营哲学闻名于世。您能否介绍一下什么是“三方好”？塚本喜左卫门：“三方好”是指“卖方好”“买方好”“社会好”，这是我们近江商人一直坚持的原则。“卖方好”，指卖方一是要时刻确保收支平衡，保证盈利；二是要不过度依赖他人，实现独立经营，坚持自己的经营哲学，规束自我。这是我们一直坚持的出发点。“买方好”，指让客户满意。如何满足客户的需求，使客户得到真正的喜悦，这才是卖方的竞争力所在。只让客户一次两次满意也是不长久的，更重要的是客户对企业的信赖能否延续到下一代，企业能否长久运转。“社会好”，指企业的重要使命是服务社会，比如纳税、提供就业岗位等，服务社会归根结底也是让企业自身受益。因此，企业不应该只考虑自身盈利，而是要更多地从他人角度出发，提升自我境界，以服务社会为己任。我认为企业应该胸怀这样的格局。高鸣飞：您在商业生涯中经历过哪些风险，又是如何克服的？
塚本喜左卫门：26岁时，我创立过一家企业，也许是因为作为商人的经验还不足，遇到了许多挫折。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容易患得患失，感到压力很大。在这种情况下，我在和服业务之外，开拓了皮毛、宝石等业务，当时这些都是新兴的商机，市场还不饱和，所以赚了很多钱。作为商人，我从这段经历中成长了不少，吃了很多亏，也积累了很多经验。我将自己的经营手法称作“三分法”。有的行业能够长期发展，有的行业则会逐渐衰败，如果只专注于一个业务、一个行业，就可能面临风险。因此，我的主要业务以及资产均使用了“三分法”，分成三个部分，这样在遭遇危机或重大困难时，即使其中一个或两个部分受影响或被摧毁，仍能有一部分继续存活。我坚信危机中蕴藏着机遇，机遇亦伴随挑战，这个过程是非常刺激的。就像现阶段，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我们公司的主营业务（和服）销售情况不太理想，但在股票和不动产上获得了很大收益。和服行业是传统行业，像西阵织（西阵织，织物名，为日本国宝级的传统工艺品，以多品种、少量生产的方式为特色，因出产于日本京都的西阵地区而得名）等传统工艺需要保护和坚守，要振兴行业，当务之急是保护、培养从事传统工艺的优秀人才，因此育人是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另外，生产的商品也要符合人们的生活需要，如果总是一成不变，生意自然做不下去。所以创新势在必行，必须生产符合时代要求的产品。
高鸣飞：在塚喜集团150多年的发展史中，您认为最值得关注的是什么？
塚本喜左卫门：我认为最关键的是企业的凝聚力。在家族事业中，亲情或者说家族成员的团结是非常重要的。高鸣飞：您的家训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条家训传承多少年了？您如何理解它？
塚本喜左卫门：众所周知，这句话出自中国的《易经》。无论是从中国传来的儒家还是佛教，这些以汉字为载体的文化都对日本人产生了深远影响。日本人长期浸润其中，并未将这些看成外来思想，而是久而久之，当成了日本的传统思想。我们的家族企业始建于150多年前，这条家训应该是在140年前请当时的书法家写的。生意好的时候，这条家训让我们引以为鉴；生意不好的时候，家训也激励我们更要尽心尽力服务社会。高鸣飞：您家还有一幅画，叫《三代之鉴》。您作为家族第六代传人，看到这幅画时有何感触？
塚本喜左卫门：我们家族的事业在世代更迭中遭遇过政权交替、全球恐慌、经济危机、地震来袭，现存的古老宅地中展示着家训以及成功、失败的案例，用于对后人的教育。看到这幅画，我想到的第一点是“三方好”理念，第二点就是好的生活习惯。我今年72岁，保持精力充沛的秘诀在于作息规律：每天3点半起床，散步30分钟，照顾好家里的狗之后，4点钟就开始努力工作。养成朴实、节俭的生活习惯是非常重要的。近江商人非常重视人格和人品，我们不仅要培养经营者的业务能力，更要培养经营者的人格和人品。家庭是我们的根基，我们在家族成员的培养上下了很大功夫。我有三个孩子，对孩子们的培养和教育从小学时代开始。我们家经常在餐桌上讨论各种商业话题，比如最近什么样的业务成功、碰上了什么样的困难之类。哥儿仨从小就习惯边吃饭边讨论，对此习以为常。此外还有家庭学习会，也是从孩子们上小学开始，他们长大成人后依然坚持每月举行一次，有时还会根据学习题目设置一定的奖学金。学习会上要针对个人性格当中的优点和缺点进行分析，还要学习、讨论各种业务的专业知识，以及资产运用和不动产投资知识，增强判断力。如果孩子不从小学、中学时代开始培养，形成丰富的知识储备和好的工作状态，长大后就无法习惯高强度的工作。可以说，坚持“三方好”理念并保持良好生活习惯的人，就是近江商人。
塚本喜左卫门：首先是人品，能不能包容大家是至关重要的；其次是赚钱的能力；最后是要能事无巨细地观察并做出不偏不倚的判断，能够四平八稳地经营企业。高鸣飞：家族里如果出现玩世不恭、贪图享乐、没有德行的接班人，怎么办？
塚本喜左卫门：比起血缘传承，近江商人更重视企业传承。在我们家族中，养子继承家业很常见。家族祖上第二代、第三代都没有孩子，是从亲戚家过继养子。从我这一代开始，又变成亲生子继承家业。养子制度是日本企业传承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如果家族会议或管理层会议认为哪个孩子不擅长经商，或者出现危害企业的情况，不具备继承家族企业的资格，就会勒令他退位，禁止他经营管理企业。日语中有一个说法叫“勒令隐居”。
塚本喜左卫门：我们家族旁支的房间，称为“别家室”，左边挂着我们家族祖先的照片，中间是刚才提到的家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匾额，右边是这150多年来企业骨干成员的照片。“别家室”里每个月都会举办例行的“别家会”，与会的都是企业中上了年纪的有功之人，都是些行家、业务老手，可以说在企业工作了50多年，一直工作到了退休，对企业的优势和弱点了如指掌。每次开会大家都非常严肃认真，作为社长，如果我挑好的来说，回避问题，这些深谙内幕的行家就会提出尖锐质疑。“别家会”上的讨论对企业的专务董事是比较苛刻的，有时甚至会提出撤换专务董事人选。企业的接班人有时也会成为批评对象。我们有一个像墓碑一样的功臣碑，里面供着已经过世的企业功臣们的骨灰，每到盂兰盆节的时候，大家就聚在一起祭奠功臣。
塚本喜左卫门：首先，“三方好”中的“社会好”，并非指一般意义上的“社会”，而是指有缘人。我们相信“缘分”，回馈有缘人是“社会好”的出发点。因此，为近江商人的发源地五个庄町做出公益贡献是放在首要位置的。其次，我们的本行是和服生意，因此我们的社会贡献与和服、西阵织、京都友禅印染（友禅印染，日本最具代表性的染色技法之一，对水质要求很高，据称京都是名水之都，在此染成的布料质量更好）等相关，比如为西阵织朝日美术馆做解说，举办友禅设计大赛、皮毛设计比赛，通过各种形式致力于行业振兴。还有，与文化遗产相关的古代建筑保护也是我们致力的项目。最后，我有一个心愿，就是举办母校的同窗会，为母校发展略尽绵薄之力。在家族看来，这是一件非常小的事，对我来说却是莫大的乐趣。
高鸣飞：很多人都听说过，您的父亲留下了30多个瓶子，里头装满了用小刀削到短得不能再短、不能再用的铅笔头。您看到这些瓶子和铅笔头时的感受是怎样的？
塚本喜左卫门：那一瞬间的感受吗？我现在拿过来，就是这个。看到这些瓶子，我最初想到的大概是打开瓶盖就有父亲的味道。父亲当年每天早上3点起床，先削铅笔再工作，这些铅笔头就像父亲的分身一样。后来我自己工作之后，父亲对工作的执念也感染了我。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这就是父爱。这些铅笔头蕴含着父亲的生活态度、对工作和公司的感情、对家人的感情，象征着父亲的爱。说到这里，我想“三分法”对近江商人是很重要的，能够保护财产不贬值，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在经商过程中，我发现有比“三分法”，甚至比财产更重要的事，那就是要做到宠辱不惊。人赚了钱就容易懈怠，所以无论一帆风顺还是身陷低谷，都应该坚持好的生活习惯，早起工作，我认为这样宠辱不惊的心态非常重要。但是，即使有了“三分法”，财产得以保值，也拥有了宠辱不惊的心态，一旦战争爆发，财产还是很难保护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我的父亲被征兵参战，回来之后，整个日本已经变成了废墟，土地也好，股票也好，全没了，这种时候谈宠辱不惊也没有意义，就像遭遇了一场交通事故，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回到父亲留下的启示这个话题上，对于一个家族企业来说，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我想，还是对家人的爱最重要。另外，员工们的信赖也非常重要。我父亲那一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的一段时间里是没办法做生意的，战争结束后，很多老员工又回来了，正因为员工们的信赖，我们才渡过了难关。还有一点就是供应商、客户多年以来对我们的信任也是非常重要的。总而言之，前面提到的“三分法”也好，宠辱不惊的心态也好，虽然也重要，但是最有价值的还是最后说的这3点。高鸣飞律师系正和岛岛邻，以服务家族/家业/企业、为世代传承保驾护航为事业宗旨。读者如有类似传承案例，欢迎发送至高鸣飞律师邮箱：mingfei.gao@deyuze.com，共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