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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不下县,这个梦做得挺美 | 对一起“活埋亲子案”的挖掘

2016-08-27 鹿鸣君 呦呦鹿鸣

文 / 鹿鸣君

我们这些俗人,往往逃避不开一个人性的弱点:怀念过去,顺便美化过去,将现实中的不如意寄托在上面,于是,历史往往成为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想当年”如何如何,贩夫走卒这样,士子官吏也是这样;个人的是这样,集体的也是这样。


比如,我们往往服膺于学术界“中国几千年来皇权不下县”的研究,怀念“乡绅自治”,并由此隐约产生一个幻觉:何不落叶归根,逍遥自在,做一个乡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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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的资料多了,就会发现这种幻觉有多么严重。“皇权不下县”只是一个伪命题,它之所以出现,一方面固然是中国的宗法社会传统,但更多的是因为中央政权对中国结构单元末梢控制成本以及经济开发能力限制上的考量。


让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在我的家乡,汀州府,一个“活埋亲子案”被中央大佬翻转的故事。


故事是从一份乾隆批示过的奏折中翻检出来的,来自清廷刑部档案(翻出来并不容易,我相信,除了呦呦鹿鸣,这个故事在网络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

 

先交代一下背景:汀州在闽西,是客家族群核心区,汀州府治所在的长汀,至今都是宗祠遍布,下辖的宁化县因是汉族南迁中转地,被称为“客家祖地”,几乎绝大多数姓氏在这里都有祠堂,宗族力量可谓国内最强的所在。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有一天,福建巡抚刘于义向中央报告:领导,我们这里搞了大新闻哎呦呵:


宁化县有个刘彩文的人,向来不干好事呢(素行不端),不和妈妈一起住也就算了,还把妈妈养老田都卖掉了啦,他的族兄刘文登很憎恶他。乾隆5年11月,刘彩文伙同一个李什的家伙,偷了同族族人刘章(请大家记住这个可怜人的名字)一头耕牛。对村里农民来说,耕牛是最重要的财产啦,可怜的刘章四处寻访,终于在10天后从李什家里找到了,并拉着李什:“你这贼人,和我去见官!”吓坏了的李什说,别急别急,我不是主谋啊,是刘彩文带着我偷的。


刘章找来刘彩文和李什对质,刘彩文不认账,刘章狠狠地打了他的脸,啪啪的(掌批其颊),又被李什指正,刘彩文也就承认了。


刘章就将刘彩文拉到族长那里,族长刘宾说:“你这小子,犯了族禁了,罚银子办酒席谢罪的话,我们就不送你去见官了。”(族长的权力,大家先感受一下)然后呢,族长将刘彩文交给刘公允(七十多岁,应该是族中一个长辈),带给刘彩文母亲陈氏收管。


这时,故事进入核心了:


刘彩文要卖母亲的养老田,陈氏不同意,刘彩文大肆咒骂并推母倒地。母亲忿怒,“即欲处死”。刚好刘文登(开头已介绍,一向不喜欢刘彩文的族兄)在旁,也责骂他忤逆不孝。 刘彩文把刘文登也一起辱骂。陈氏更生气了,命令次子刘相、四子刘牙:“祖坟旁有个旧坑,挖深点,活埋了他。”刘相、刘牙都不敢啊,就代哥哥求饶,母亲不依,就把锄头交给刘文登让他去挖。她拿出酒来故意引诱刘彩文喝醉,醉到人事不知。然后,陈氏让刘文登背着刘彩文,自己则带着稻草,并让另两个儿子刘相、刘牙护送。刘牙跪求,陈氏说: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要自杀。刘相见状,跑了,刘牙趴在坑边哭求。母亲不理,将所带稻草在坑内垫好,与刘文登将刘彩文放至坑中,用锄头埋土,刘牙拉住锄柄:“使不得啊!妈妈!”陈氏说:“你再拉,我就撞死!”刘牙吓坏了,放开手,于是,母亲和刘文登推土掩埋了刘彩文。


这个一直沉醉不醒的不孝偷盗儿子,就这么被母亲活埋了。




福建巡抚在奏折中提出了处理方案:


族兄刘文登、族长刘宾病故,不追究。母亲陈氏按照“子孙殴骂父母而父母殴杀之者,勿论”的法律规定,也不追究。刘相、刘牙几次哭求,不能挽回,免于追究。重点在这里:刘章、刘公允“获贼不即送官,辄听刘宾议罚起衅,均合依‘不应’重律各杖八十。”


也就是说,福建巡抚处罚的重点在于刘章、刘公允没有将刘彩文送官,而族长刘宾擅自处理。好吧,这说明,政府对于宗族自行处理族内事务非常警惕,而且有明确法律规制。


但是,刑部办案办得多,敏锐地感觉到“此案致死缘由似出情理之外”,提出疑问:

1,刘彩文犯禁,母亲虽然忿怒,报官有什么难的呢(何难鸣官究治)? 

2,母子至情,怎么会忍心灭性,执意活埋?

3,族兄刘文登,虽与死者不和睦,但并无深仇大恨,何至于听从陈氏挖坑,还背到坑中掩埋?

4,刘彩文又不是小孩子(年非幼小),虽然喝醉了,怎么会任人背到坑里,毫无知觉?




刑部开始再查这个案件的细节,果然发现疑点:


刘公允供状中说:

“族长刘宾说刘彩文窃牛犯了族禁,要罚十多两银 子置酒谢族,免他送官,交小的领回,要他第二日叫人回话。小的交他母亲陈氏收管,后来被埋。小的不知道。”

——既然刘公允是领回刘彩文的人,也就是要回复族长的责任人,为什么刘彩文被埋后,第二天刘公允不仅不闻不问,还远避江西?而且,被盗的刘章也不究问。


刑部的探员元芳(嗯,假设他们是CIA)还发现,刘彩文的妻子说“四处访査, 两个郎叔劝婆婆不住,实没有动手。”那么:“究访于何人、查于何处?”没有明确的名字,这个线索断了。




从这些细节中,刑部认为:这里面恐怕是有一个“幕后黑手”操纵,让死者母亲陈氏利用法律条款,承认可以脱卸的罪名,同时,把索要谢罪银等过错推到族长刘宾、族兄刘文登身上,因为这两人恰好又病故了,所以也不需要追责。



真凶还没有出现!中央要求福建省重新调查。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下福建巡抚也换人了。新任巡抚叫周学健,他调查后向帝国中央朝廷报告说:前面偷牛、被打脸、认账的情节还是一样,但在这之后却是另一个故事:


刘章将刘彩文拉到族众面前,族长刘宾提出解决方案:“罚银八十两置酒谢族,免送官究治。”(注意,这里八十两细节挖出来了)然后将刘彩文交给刘公允带交刘母收管。刘彩文回家后,准备卖田备酒,母亲不同意,刘彩文吵闹并将母亲推跌倒地。


第二天,刘宾、刘章、刘大嘴(首次出现,注意,是刘章的儿子)、刘汉三、刘文登等到刘 公允家问信,刘公允就和大家一起去向刘彩文催索罚银。陈氏说了昨天刘彩文逼卖膳田、推母的事,请大家帮忙把不孝子送官。族长刘宾说:“既做贼,又不孝,不如埋死,以免后累。”陈氏不答应,刘宾又说:如果不埋死,一定将膳田卖了办酒示罚。刘汉三在旁也说“刘彩文不肖,留之无用,应行活埋”,陈氏也就同意了。


刘宾随即让刘大嘴取出吊狗细链,将刘彩文链住拉牵前走。刘彩文不走,刘宾又令刘文登在后帮推着走。陈氏携带稻草,叫刘彩文之弟刘相、刘牙跟随同行,行至中途,刘相先逃跑了,刘牙哀哭求饶。刘宾不允,令刘文登挖坑,陈氏将稻草铺垫,刘宾令刘大嘴将狗链解放,即同刘大嘴将刘彩文推落下坑,刘文登与陈氏推土掩埋。


然后大家散了。后来陈氏后悔准备告官,被偷牛的刘章听说了,就给陈氏十两银子请求不告,在刘彩文妻子得知实情并告官后,刘章担心众人受累,又给了刘妻三两银子“封口费”。 



《罗生门》剧照。这个案子有一些罗生门的意思


新任巡抚挖出了主犯:族长刘宾。而审讯的突破口在之前没有出现在奏折中的刘章之子刘大嘴。一番奏折往来后,巡抚和刑部取得判决方案共识:

1,为首主使的刘宾、下手挖坑的刘文登、刘彩文的弟弟刘相先后病故,不追究了。

2,刘大嘴听从指使帮同活埋,绞监候;

3,刘公允,杖一百、徒三年。

4,刘彩文的妻子(拿了三两银子那位)按“夫为人所杀而妻私和”律杖一百、徒三 年……

5,按“子被杀而父母私和”律,陈氏杖八十。 

6,按“知人谋害他人不阻挡”律,刘章杖一百。


乾隆皇帝批示:“刘大嘴依拟应绞,著监候,秋后处决。余依议。钦此。”


其实,这个案子仍然有奇怪的地方,本案涉及的人物就这么几个,为什么一进公门,最主要的几个——刘宾(族兄)、刘文登(族兄)、刘相(亲弟弟)竟然奇怪地“病故”了呢?世界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我是不相信的。


但是,已经无法再去查真相了。真相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村里族内人偷牛这种事情不报官,不由官府处置而由宗族处置,是犯忌讳的,从省里的巡抚到刑部到乾隆皇帝,都很在意。


正因为这次宗族秩序与皇权秩序的小小冲突,被偷牛的刘章,损失了13两银子(分别给刘彩文的妻子和母亲),还损失了一个儿子(秋后处斩),自己还被打了一百刑杖。


所以,皇权不是不下县,而是下了村。之所以有一些事情中央没有管,是因为管的话划不来,投入产出比太低。但可以明确的趋势是,历史上各个朝代,随着开发能力提高,皇权对底层社会的毛细血的控制是越来越紧的。一旦误以为皇权不下县,后果将会很严重。即便是在中国宗族势力最强大的闽西客家山区,即便是在还不善于经济开发的清朝。 


因此,最大的悲剧,或许不是这个被活埋的刘彩文,而是我们这些没有正视现实的人们。



呦呦鹿鸣:

首届世界互联网大会传播奖唯一获奖自媒体。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命运,鹿鸣君的命运就是内容,曾任《潇湘晨报》记者、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主笔、《网络传播》执行主编、无界传媒执行主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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