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 被我们视而不见的“休夫书”
有女士节，没有男士节。在我国，凡是有专属节日的，一般是弱势群体。比如护士节、记者节、儿童节。以此来推，妇女也是弱势群体。
那么，今天的妇女是不是弱势群体？很多人认为是。也有一些人认为不是。比如，我家里，一个堂客，两个女儿，只有我一个男的，男女比例一比三，阴盛阳衰。当我第二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大宝很失望地说：本来希望是个弟弟，现在妹妹来了，老爸太可怜了，我们三个女的欺负他一个。这是家庭，职场、社会怎样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个城市和职业不一样，没法给出一句话的标准答案。
一般认为，古代中国，妇女没有地位被歧视。真的吗？我们来看原始文件。《敦煌契约文书辑校》收录的“放妻书” 11 件, 可以称作是古代的离婚协议书或离婚契约书，很原始，这些内容大体接近，有意思。其中一篇是：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仇隙。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从这些措辞看，男女好聚好散，平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男方还要措辞卑下地说：伏愿娘子千秋万岁。有人认为说，既然这11件是《放妻书》，还是说明女性地位低下。比如，最早发现这些文件并研究的日本学者就持这一观点。但是，这其中有一份文件《留盈放妻书(伯4525)》，很有意思。我买了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刘文锁所著《敦煌“放妻书” 研究》，据此，这份休书原文是：
放妻书一道
盖闻夫天妇地, 结因于三世之中。男阴(阳) 女阳(阴), 纳婚于六礼之下。理贵恩义深极, 贪爱因性。生前相守抱白头, 死后要同于黄土。何期二情称怨, 互角憎多,无秦晋之同欢, 有参辰之别恨。偿了赤索, 非系树阴, 莫同宿世怨家, 今相遇会, 只是二要互敌, 不肯藂遂。家资须却少多, 家活渐渐存活不得。今亲姻村老等与妻阿孟对众平论, 判分离别，遣夫主留盈讫。自后夫则任娶贤失, 同牢延不死之龙。妻则再嫁良媒, 合卺契长生之奉。虑却后忘有搅扰, 贤圣证之, 促于万劫千生, 常处**之趣。恐后无信, 勒此文凭, 略述尔由, 用为验约。
男方名字是“留盈”，女方名字是“阿孟”。里面最关键的文字是：
今亲姻村老等与妻阿孟对众平论,
判分离别，遣夫主留盈讫。
自后，夫则任娶……妻则再嫁……
注意，这是“遣夫”。很明显是由阿孟提起的离婚。这份文件其实是一份“休夫书”。有休妻，也有休夫。这才是正常状态。所以，我们读书，多读一些原始资料，少读一些宣传资料，才能接近真实。这是不是孤证呢？也不是。比如我的同事小印给我推荐了《诗经》里面有一首《卫风·氓》，这讲的是一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但是很明显已经女性意识觉醒。
我们再读一份原始资料。《史记》中记载，秦始皇会稽刻石，里面就有一句：
夫为寄豭，杀之无罪。
这是说：做丈夫的，如果与妻子之外的女性发生性关系，就如同跑到不属于自己圈里的猪一样，任何人都可以将他杀死。
秦始皇给了妻子杀死出轨丈夫的法定权利。这狠不狠？太狠了。秦始皇妥妥的女权先锋。有没有人实践呢？还真有。
明代的民族英雄戚继光，嗯，不只是明代，放眼中国和世界历史，戚将军都是顶尖的军事家，他对于职业军队的创新是世界级的，大小几百战检验，战功赫赫。但是，他差点因为小妾的事情，被妻子王氏拿刀杀了。这个故事见于《孟诸戚公墓志铭》：
一品鸷而张，先后有子皆不禄，少保阴纳陈姬，举祚国、安国、报国，沈姬举昌国，杨姬举辅国(当为“兴国”)。御人露诸姬多子状，日操白刃，愿得少保而甘心。少保衷甲入寝门，号挑而愬祖祢，乃大恸。一品亦弃刃抱头痛哭，乃携安国子之。安国既受室而殇，一品解体，囊括其所蓄，辇而归诸王。少保岁散千金徇客，急归而暴折，即延医治病，且无资。丁亥，始及耆，蜡日，鸡三号，将星陨矣。
当时，妻子王氏没有生育，戚继光偷偷纳妾，一口气纳了三个，生了五个儿子，终于被王氏知道了，于是，王氏拿起刀，要杀死戚继光才甘心（日操白刃，愿得少保而甘心），戚继光穿着盔甲进卧室，大哭，王氏最后才扔掉刀。后来，将其中一个小妾生的儿子戚安国过继给王氏，才稍稍平息。可惜，戚安国后来夭折了，王氏也失去了耐心，将储蓄钱财带走，回到了娘家。这就是休掉了丈夫戚继光，结果，戚继光晚年，孤苦伶仃，没钱治病，贫病交加中逝世（鸡三号，将星陨矣）。
这样一个故事，怎么说呢？怎么评说都不合适啊。
还是敦煌文件说的好：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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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志杰：呦呦鹿鸣创始人（首届世界互联网大会传播奖唯一自媒体），“每天一千字”发起人，曾任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主笔、《网络传播》执行主编，无界传媒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