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投案”的启示 | 龙钢跃式报道的命运
本文是一篇纯技术文章，分析写作技巧，以及辨别文章真实价值区间的技巧。
1996年6月，《长沙晚报》发表了“本报记者龙钢跃”的一篇重头稿件《市委书记的家风》。这篇文章以作者为第一视角，以深夜访问为切入点，罕见地突破了常规八股新闻报道窠臼，一手原创，细节丰富，文字生动活泼，放在今天，很可能是一篇十万+文章。
文章这样描绘了“省委常委、市委书记秦光荣普普通通的平民意识和十分简朴的家风”：
房门：“房门上挂着‘谋私送礼莫入’的牌牌令人寻味”。
本人：“他的办公桌就是两床被子叠起而成。”“秦光荣笑着说：因为我是市委书记，逢年过节一些到家里来的同志，总爱带些礼物，这里面有亲戚朋友的礼尚往来，也有一些带目的而来的人，挂块牌子把把关，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
“他指着几根蜡烛笑着说，这里有时也停水停电，家里有些准备，有备无患。”“书房成了他儿子的卧室。说是卧室，其实他那18岁的儿子的床是一张70年代在零陵做的旧长沙发，那张书桌的贴面板也因脱胶而四处翘起来了。不到10平方米的书房里书倒是不少，成捆成箱的堆在一起，难怪他儿子因此常常向母亲告状，说是爸爸的书把他的寝室‘侵占’了。”
妻子：“记者在市委书记家坐了两个多小时，来敲门的客人不下10次，而且大多是普通群众，又不曾相识。他妻子黄玉兰出去开门、请坐、泡茶，面带微笑。他说：‘群众来我们家，总是有事才来。我和老秦都是农家子弟，将心比心怎能冷落客人。’她每每遇上来客，不管再忙也要马上搁下手中的事，来热情接待客人，有时还要十分耐心地做些解释什么的。今年40出头的黄玉兰现在是省里一家公司的工会主席，毕业于湖南师大艺术系，已有25年党龄。她有一副唱美声的歌喉，还弹得一手好钢琴。黄玉兰做工会主席做得尽心尽责，当妻子也当得蛮有水平。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这个做妻子的除了在生活上体贴照顾丈夫外，还得与丈夫一道过好五关，即：廉政关、麻烦关、困难关、舆论关、服务关。支持丈夫当好老百姓的公仆。黄玉兰是一个典型的深沉素洁的湘南女子，不喜欢喧嚣，也不爱矫饰，更绝无一丝‘官太太’的味道，从不摆谱儿。她说，我努力去干好我的工作，从不过问老秦的事。这些年来，她老是挤公共汽车上下班。一天早晨，她接待客人耽误了时间，眼看上班时间快到了。老秦的驾驶员悄悄对她说：‘我开车送您去吧。’她连连摆手：‘不不不，你也很辛苦，我打的去不会迟到的。’”
儿子：“他刚满18岁的儿子秦岭在师大附中念高中，也从来都是骑着自行车河东河西奔来跑去，从来没有任何优越感，读了二、三年书，一些同学才晓得他父亲是市委书记。但秦光荣对这娘俩爱得很深……”
放在全国范围，这都是一篇很有代表性意义的文章。文中所披露的一些细节，正是人民群众所期待的公仆范儿：一个省委常委级别的干部，拒绝送礼，公事公办，生活简朴，任何一个普通群众，都可以随时（深夜、早晨）去他家拜访，而且得到热情接待。夫妻和睦，父子情深。
然而，2019年5月9日起，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发布消息，云南省委原书记秦光荣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主动投案，正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随后，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官网刊发评论：《省委原书记主动投案，选择了唯一正确的出路》。
接下来的消息，将《市委书记的家风》这篇文章一一拆解。这次，我们从后往前读：
一、儿子：
根据《中国经济周刊》的报道，秦光荣主动投案，是因为他儿子秦岭已被带走调查数月之久。这位秦岭，就是当年《长沙晚报》报道中这位很低调的18岁师大附中高中生。
秦岭是在赖小民一案中被调查出来的。在2019年年初中央纪委第三次全体会议上，一位中央领导曾专门点出此案：“果断查处赖小民等手握金融资源权力，大搞幕后交易、大肆侵吞国有金融资产的‘内鬼’”。《中国经济周刊》的报道说，“赖小民的涉案金额一定是创纪录的”，秦光荣之子秦岭的恶劣之处，就在于赖小民“落马”后仍不收手，“里应外合搞钱”。
秦岭曾任华融投资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主席，属“华融系”旗下。
二、妻子：
湖南本地的“韶山路0号”（shaoshanlu0hao）披露说：“秦妻黄玉兰为祁阳人，秦在零陵地委工作时，黄玉兰就开始热衷于‘提篮子’。秦光荣一位老部下回忆，每逢重要节假日或秦的生日，秦家都是门庭若市，什么人送的红包，无论多大的红包，黄玉兰都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20多年前，几万甚至几十万元一个的名包，已是黄玉兰手中的平常之物。”
“秦光荣任长沙市委书记并交流到云南后，他的舅子黄永明就活跃于长沙、昆明两地，干起“提篮子”的生意。大钱不放、小钱不让的人，只要有利可图，‘几千元一单的买卖也干’。”
“韶山路0号”说，长沙通程国际大酒店43楼，是黄永明和秦光荣同母异父兄弟蒋某纤的儿子蒋某宏打造的豪华商务会所，也是他们跟政商两界要人打交道的重要场所，即便是党的十八大后，也正常运转。直到2018年4月12日，湖南日报等媒体报道，长沙市公安消防支队对“存在严重火灾隐患”的这层营业区域实施临时查封。
二、本人：
关于秦光荣本人，人民日报海外版旗下的“侠客岛”披露了一个云南当地官员提供的细节：“秦光荣有一次出去调研，皮鞋鞋带松了，他这时候第一反应不是蹲下去系，而是脚往前一伸，随从人员蹲下去给他系好了。”侠客岛进一步报道说，客岛”jin'y秦光荣1999年调任云南后的15年时间里，有不少湖南商人尤其是从事房地产行业的商人来到了云南，赶上了十几年大拆大建的好时光。
据媒体《廉政瞭望》透露，2003年初，全球第四大锡矿——文山都龙锡矿在改制过程中，以增资扩股形式被贱卖，一家地产公司以1900余万元控制了这个潜在价值数千亿元的矿产。“该公司董事长蒋政江，籍贯湖南永州，有一个异姓兄长在都龙锡矿改制期间任职云南省委常委”。
“韶山路0号”在2019年6月进一步澄清说，说这位蒋政江是秦光荣同父异母的兄弟，属于以讹传讹。但蒋政江跟秦光荣的异姓哥哥蒋某纤是一家人。
所以，这样看下来，当初《市委书记的家风》这篇文章，几乎每个角度都被接下来的现实所推翻。
那么，这篇文章为什么会出现呢？长沙的媒体界流传一个故事，在那之前，一位来自永州的刘姓女子，挺着大肚子来到长沙，到市委大院找秦光荣讨说法。当地报社领导急领导之所急，安排记者采写了这篇报道，以缓和舆论。
《市委书记的家风》这篇文章的作者龙钢跃，在《长沙晚报》从记者、新闻部主任一路升迁，直到编委、副社长、副总编辑、总编辑、党委书记、社长，后又转任长沙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2002年，龙钢跃以副社长、副总编辑的身份，获得“湖南省十佳记者”表彰。获奖简介写道：在担任新闻部主任时，除每年编发记者上百万字稿件外，自写稿件不下10万字。他写的《昨夜今晨：市委书记在抢险现场》和系列深度报道《长沙公共汽车怎么啦？》《长沙公共汽车怎么办？》同时获得全国晚报现场短新闻竞赛和全国晚报头条新闻大赛一等奖，2000，他采写的消息《市委书记抓会风》被评为中国晚报好新闻二等奖……
我把类似《市委书记的家风》这种报道，命名为“龙钢跃式报道”。这类文章看似履行职责，实则假公济私，夹带私货，其间藏着被报道对象不可告人的私人目的以及报道者几乎公开的投机，既奢侈地消耗了国家资源，又浪费了无辜的大众注意力，几乎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污染——即便对被报道者来说，也营造了一种私心被成功掩盖的假象并鼓励他继续违法下去。
巧合的是，在2018年11月8日记者节这一天，长沙市纪委宣布，根据湖南省委第四巡视组移交的问题线索，市纪委对中共长沙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龙钢跃涉嫌违纪问题进行调查核实。经查，龙钢跃存在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廉洁纪律等问题，且在党的十八大之后不收敛、不收手，尤其是在2018年4月20日省市开展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突出问题专项治理后，仍收受红包礼金。
龙钢跃由此落马，被免去长沙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职务，并被立案审查。其时，秦光荣的问题尚未暴露。
2019年5月，在秦光荣主动投案之后，他的故乡湖南永州里多处题词均被删除了落款处的“秦光荣”三字。比如，潇湘公园巨型花岗岩上的园名，“秦光荣”三字被砂轮干净除掉。 历史每每如此，时间是一股强大的宿命力量，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却又不可逆地，将某些人和某些信息轻轻筛走。
不过，目前、现在、眼下，信息多如牛毛，如何辨别呢？以下，是呦呦鹿鸣总结的几点经验，一个打分机制：
1、没有真实署名的，扣30分。（《市委书记的家风》这篇署名了）
2、报道对象有直接权力主导作者和平台命运的，扣30分。（发表《市委书记的家风》的《长沙晚报》属于长沙市委机关报，秦光荣为时任市委书记。）
3、文章内容没有两个以上信息来源的，扣20分。（黄玉兰接待客人的细节只有一个出处，如果采访来访者，有可能得到不同结论）
4、有公关任务的，扣20分。（这篇就是。）
有了这个标准，即便是光荣还没有主动投案，我们也容易辨别一篇文章的价值区间。按照这个打分标准，《市委书记的家风》这篇文章只有30分，来自第一条的真实署名，我们也正因为这30分，得以有诸多细节，可供后人进行辨析参考。
在上一篇文章中，我曾经说：“ 文字是有生命的，它只是找到那个时间和地点都恰好的人，写下来并分享出去。一个写作者，要做的是成为那个被选择的人，而不是去选择。”现在，补充修正如下：
“文字是有生命的，有的文字生命是光明的、情感充沛的；有的文字生命是阴暗的、干瘪空洞的。它们只是找到那个时间和地点都恰好的人，写下来并分享出去。一个好的写作者，要做的是：成为那个被前者选择也选择前者的人。”
善哉。
呦呦鹿鸣联系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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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拱一卒，只为苍生说人话。
星标呦呦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