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篇文章选中了我们，不要拒绝 | 《洞庭江湖》写作记
文/呦呦鹿鸣
6月，在怀化新晃一中邓世平案真相大白之后，人们欢欣鼓舞。我与李尚平姐姐李尚家老师联系。
她是一位小学老师。时隔17年，提起弟弟，以及为之奔走的已经去世的父亲，她仍忍不住要哭了出来。她当时对这个案子仍非常悲观。“现在上面还没有过问这个事情。”前几个月，她主动打电话给益阳市方面，希望面谈此案，电话里的人说没法见，“没有这个安排，也没有这个人手”，让交材料给大厅门卫。
自从2012年李尚平的父亲去世之后，这个案子，家属方面，就没人过问了。在当地，这个案子有很多线索流传。比如，传言，曾经有一个“临时工”醉酒之后说参与了李尚平案，后来在医院被谋杀；比如，传言，李尚平被杀时，一位与他举报教师被拖欠工资事件直接相关的人与当地一个黑社会头目是把兄弟；还比如，李尚平遇难时，第一批来的人说这是车祸……
但是，我不是很注意这些。我更注意的是其他无法成为新闻的细节，比如：李尚平去世时，孩子才5岁，孩子入学后，李尚家申请调入这个小学以便更好地照顾可怜的侄儿，并未获得批准。李家最大的堂屋，捐赠给当地小学使用，但孩子从小到大，学费从未获得减免。李尚平遇难后，基层教师被拖欠工资问题引起重视，省财政拨款1亿元予以解决，但是，我并未注意到那些曾经的教师同僚，对李的帮扶，甚至，大多还要尽量回避。
6月23日，我发表了第一篇关于李尚平案的文章，《两根硬骨头》。这篇文章的最后，我用一段感慨，试图做一些反省：
也许，比两人丧命更加令人哀痛的是这样的局面——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无法说话，不愿说话，乃至视而不见，直至一起说谎，最后认定理所当然——终于，人们集体不再试图靠近真相，并最终被真相所抛弃。
所幸，如今一些案子有了转机。
每个人都有麻木的理由，正如李尚平被推出为代表，其他老师则默不作声；正如邓世平失踪后，当地师生在坑坑洼洼明显劣质的操场跑道上，默默奔跑了16年。
麻木的代价是什么？我们所遮掩所无视事实的每一分钟，都将让我们不知不觉地沿着某一个方向失去一点什么，到最后，我们还会剩下一些什么呢？开始，我们卑微如尘土；后来，我们扭曲如蛆虫。开始，我们都想搭便车，最后，我们发现，所有人都在一辆车上，根本就没有便车可搭。
逝者如斯，生活就像一条大河，在这些故事里，邓世平、李尚平是不是英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以及，我们自己，在追逐真相的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嗯，最关键的不是一切如何开始，而是，如何结束。凛冬将至，但逝者不死，必将再起，其势更烈。
这篇文章最重要的目的，则写在了置顶留言里：“公正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所有公正背后，都有人默默负重前行。恳请相关各方，重启李尚平老师被枪杀案调查。”
这篇文章发出后，在微信公众号里的阅读量超过50万。也因为这个级别的阅读量，很多人提升了对李案的重视。（我并没有想到，一篇尖锐地批评普通民众的文章，会被大众所转发，也许今天我们国家的文明程度已经很高，大众可以容得下对自己的批评了。）
当时，还有很多写作者，不约而同，在为李尚平案呼吁。我只是其中之一。
一般情况下，文章发完了，我也就结束了自己的使命。不过，有一张图片，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李尚平的小院子被强拆，他和父亲的遗像，被掩埋其中，李尚平的老母亲，一个人，举着一个白色条幅，“儿子被枪杀 房子被强拆”，站到了某单位门口。这位老人，依然相信上级，相信这个社会。
好几次，眼泪一不小心就自己流下来了，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巧合，十几年前，在李尚平老师遇难之后，我这个异乡人恰好前去洞庭湖，和这里有一段特殊的私人关系，并在多年后最终遇上李家，是冥冥之中自有某种安排。
我想，我们应该多做一点什么。早一些年，我曾经写过一些文章，获得湖南省主要领导的批示，然后起了一些实际效果，有一次，还就益阳黑社会问题写了一个不公开的信给有关领导，也解决了一点小小具体问题。这一次，我准备重施故技，于是，我请他们家属新写一封信，然后交给我，我去给有关领导送去。
李尚家对此心怀疑虑，因为她对本案前景非常悲观的，不抱什么希望。我确实也没有什么招，只好鼓励她，说我是一个福将，运气特别好，貌似还有某种特殊功能。这有点吹牛了，时过境迁，我已经多年去往这个方向尝试过了，所以并无多大的把握，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运气没有被用尽。
可能是被我的乐观打动了。李老师认真地写了一封信，打印出来，发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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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说，写作有技巧，有套路。我觉得不是，文字是有生命的，它只是找到那个时间和地点都恰好的人，写下来并分享出去。在李老师写申诉信的同时，我也有所感觉，感觉自己被一篇文章拣选了。“因为洞庭湖的英魂还没有安息。”我又在电脑里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写下第一句话。此时，“每天一千字”正在第19季，我在群里陆续打卡了其中部分，因为白天无法写作，大多在熬夜。到了6月30日，呦呦鹿鸣发表了《洞庭江湖》。这是字数14200字的空前微信长篇，信息量非常大，有好几层主题——但是，它的起始点是上面这句话。我私下录了一段《楚辞*招魂》，送给了李老师。希望他能安息。 我并不认为自己在写作，而是在做一件事。
就在我联系人，要去递信的时候，我从长沙了解到：因为最近一些呼声，这个案子已经引起重视，已安排人办理。于是，我再去送这个信，也就不必要了。我当时很欣慰，感觉终于可以把这个本来就很勉为其难的担子卸了下来。湖南警方做得对。
也是在这一天，李尚家老师告诉我说，她已接当地警方通知去谈话，他们谈了5个小时，她把自己知道的有关这个案子的情况都向工作组说了。
这进一步印证了前面的消息。也就是后来，红网所发的消息，“专案组已增加了精干力量，加大破案力度，省公安厅指派刑侦专家指导破案工作。”
又隔了一天，7月2日早上，我发表了关于本案第三篇文章《湖南回应公众关切，李尚平案调查重启》。对于17年来一直关注李尚平案的许多人来说，这一刻，期待已久。所以，这篇消息一出来，各大媒体开始纷纷关注李尚平案。
随后，益阳警方通过媒体进行回应说：重启这个说法有误，一直在侦办。这个说法被广为推广，各大平台评论往往几万计。好的，可能是我理解有误了，“重启”确实只是我的主观判断，不是有关部门所认可的客观事实。如果有关部门允许的话，我收回这个说法。但恐怕并不重要，这有点偏离航道了。我想，大家的愿望，都是让洞庭湖的英魂早日安息。大家最关注的可能还是：如今，李尚平案有了17年来最好的破案环境，它能抓住这个机遇尘埃落定吗？
随后，《中国青年报》的报道出来了：“今日下午记者从湖南省公安厅获悉，益阳市公安局已经成立专案组，调查17年前湖南益阳教师李尚平被枪杀一案。该案由省厅派员指导办案。”在23:04，夜深了，湖南省的官方媒体红网发布了消息：“记者刚刚从湖南省公安厅获悉，关于17年前湖南益阳市赫山区教师李尚平被枪杀一案，益阳公安一直在侦办过程中。目前，专案组已增加了精干力量，加大破案力度，省公安厅指派刑侦专家指导破案工作。”
这两家的报道后，真相更接近了一步。
此前的6月28日，一个公众号，发表了一个李老师的访问实录，这篇文章也被有关部门注意到了。巧合的是，文章的发布者是我的一个校友，那时我在读本科，他在读研究生，有一次，我们在学校里的同一个榜单中出现过，所以我有印象，但是我们并未谋面，而且，我也并不认同他走上社会后所表达的那些立场，所以我们没有任何交往。如今，我们竟又很巧合地出现在同一个事件上，不能不感叹，也许，如同我当年在李尚平被杀后意外到这里一样，这种巧合，也是一种安排。
有人说，那位作者和益阳有关部门过往有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可能是私怨。我觉得，这并不重要。“诛心”是我国传统中一种恶劣而可怕的逻辑，我想，重要的不是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是，他做的是什么。
如果正义已经迟到，我们就把它留下来。如今，洞庭湖区的经济落后于湖南省的其他地方，原来，益阳有“银城”之名，比省会还要富裕，但是，如今在湖南却只能是三线城市。千万不要以为原因仅仅是交通不畅。几千年来，洞庭湖，都是一个有神灵的地方。如果李尚平这样的案子仍然长期没有一个说法，那么，洞庭湖区的经济、社会落后，仍将是大概率、长时间的事件。 一个地方，人心安定，众志成城，才有发展的可能。
今天写到这里，我已经没力气了。我希望就此结束这个系列写作。最近有些透支，倒不是写长篇稿件有多难，而是，我早已经离开了过去的记者职业，有自己新的事业，但是，这些天，因为写《洞庭江湖》这样的文章，不得不把我当年的许多经历，重新勾引出来，这其中有很多并不是好的记忆。我们常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可是，我亲眼所见的，却是，为众人抱薪者，往往冻毙于风雪。我知道有一些人，他们有类似于李尚平老师的遭遇，只是他们并不恰好能被披露，因此少为人知。我曾经用了很大力气，才把它们封在记忆宫殿的某个角落，试图彻底忘却。如今才发现，其实它们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好在，因为是分三篇写作，这个过程中，我总能得到读者们的鼓励，感觉到世间还是正气更盛。这半个月，很多次泪流满面，好几次忽然觉得自己老了，那些青春，那些血气，再也不会回来。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一个年轻人，嘻嘻哈哈的，其实并不是，我一直在欺骗自己。
刚刚有一位吕姓读者朋友发给我留言说：“90年代家后面的湘江临洞庭湖口，每年都有浮尸飘过，男女老幼，新亡腐尸，搁浅洲上数日，腐臭味终身难忘，鲜有处理，或就地草草掩埋，或流入洞庭葬身鱼腹，不知隐藏了多少江湖！”洞庭天下水，洞庭的江湖，也就是天下的江湖。江是长江，湖是洞庭湖，有一个地理的江湖，还有一个心中的江湖。江湖里，平静湖面下，有惊涛骇浪。绝大多数故事，并不被记录，像一阵风一样飘散无形，像一滴水一样淹没不闻。我多么想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切，像一张白纸一样简单地活着。也许，这种与现实的关节点过于纠缠的题目，并不适合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写作者。
日拱一卒，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目前，有关这件事，大多是好消息，令人日渐欣慰，总有那么多的小感动，不经意就流动到我们面前。17年来，无数人曾经为本案呼吁和行动，他们是这个国家最温暖的力量之一，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曾令我这个观察者动容，并致以敬意。
最后，祝愿警方早日破案！
如果《洞庭江湖》这篇长文您仍然还没有看，那么，请抓紧，时间恐怕不多了。一些朋友说，标题起得不吸引人，太寡淡了，改为《郭美美即将出狱，她身后不得不说的江湖秘密》更刺激（本文提及郭美美，她将在7月13日出狱），但那就不是呦呦鹿鸣了
如果是新朋友，想了解更多有关呦呦鹿鸣作者的信息，可以看这篇旧文：
只为苍生说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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