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aily”的火爆让《纽约时报》风光无两。每集均超过200万的下载量,意味着更加忠实的《时报》用户和极高的商业价值。这个新闻播客,证明音频的确是《纽约时报》的“下一个良机”。不过事情没那么一帆风顺,最近也是因为播客,这家报业深陷舆论漩涡之中。9月29日,Shehroze Chaudhry在加拿大被指控涉嫌编造了部分参与ISIS的经历。他以Abu Huzayfah的身份,在《时报》旗下非虚构叙事类播客“Caliphate” 中,讲述自己曾在叙利亚参与ISIS时多次刺伤他人,并杀死了一名男子。而根据《华盛顿邮报》的消息,Chaudhry告诉加拿大广播公司(Canadian Broadcasting Corp.,CBC),他实际上是在一支负责监督着装和禁言的警察部队中服役。一时之间,《时报》和节目主播Rukmini Callimachi——尤其是后者,成为了新闻的主角:“Caliphate” 的事实核查被质疑有误,对Rukmini Callimachi戏剧性报道风格的批评也随之而来。“Caliphate” 是一档深入讲述ISIS背后故事的音频纪录片类播客。Shehroze Chaudhry(节目中名为Abu Huzayfah),这个自称前ISIS成员的加拿大人,在接受专职报道恐怖活动的《时报》记者Rukmini Callimachi的采访时,一一说明他进入组织、接受训练、执行任务、脱离组织的经过。这次采访发生在2016年末,2018年4月“Caliphate” 制作上线。节目用丰富的素材、精良的制作和循序渐进的引导带领听众走上一段旅程,进入恐怖组织纵横交错的迷宫。它为《时报》赢得第一个美国广播电视文化成就奖——Peabody奖。Peabody评委认为“Caliphate” 代表着长音频新闻报告的标杆。Andy Mills(左)和 Rukmini Callimachi 在2019年5月获得 Peabody 奖项
在「播客一下」发布的这篇《火爆背后,<纽约时报>当家新闻播客“The Daily”的故事》里,曾提到它背后由Lisa Tobin带领的纽约时报音频团队。Lisa Tobin,这个打造出“Modern Love” 的成功制作人,在2016年夏天加入《时报》。《纽约杂志》作者Matthew Schneier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写道,Tobin当时怀着一种崇高的(high-minded)想法准备花几个月的时间制作“Caliphate”。《时报》可能的确是打算站在某个理想高地,为民众解释清楚恐怖组织到底是什么,但它如今面对着来自《时报》内外的批评声音。而这批评又主要集中在Rukmini Callimachi身上。《时报》媒体专栏作家、原BuzzFeed News总编辑Ben Smith指出,在“Caliphate”制作过程中,机构内部已经颇有异议。比如撰稿人C.J. Chivers曾警告编辑们,Rukmini Callimachi的报道有耸人听闻和不准确之处,他甚至对助理总编Michael Slackman严肃表示,对Callimachi工作问题的视而不见会毁了这家公司。Ben Smith本人对她的评价极为辛辣:她身上既有那种老派“无冕之王”的“逞能”气质,又兼具在互联网时代Twitter议事的浪潮中挖掘爆炸性新闻的见识。(She combines the old school bravado of the parachuting, big foot reporter of the past, with a more modern savvy for surfing Twitter’s narrative waves and spotting the sorts of stories that will explode on the internet. )这种“逞能”对于报道恐怖主义的记者来说也许是必要的,毕竟他们面对的不是普通生活场景,需要足够甚至是过头的勇气。《时报》负责报道FBI的记者Adam Goldman就很支持Callimachi,她认为出色的记者某种程度上都很激进。“Caliphate”确实将普通人观察ISIS的镜头拉得非常近,再通过声音这种更为私密的信息传递方式,加上各种音效素材的辅助,似乎就能让听众一步步走到现场。不过很多同行都无法接受她带有戏剧性的叙事方式。Callimachi会在节目里把自己私人化的经历也加进去:对于恐怖主义的感受,收到FBI警示时的提心吊胆,对采访过程异常顺利的忐忑等等。尤其是讲诉事实核查的第六集,记者们一波三折最后得到Shehroze Chaudhry是ISIS成员的确证,办公室忙碌的场景配上快节奏的剪辑,确实就像在听一部剧。《洛杉矶时报》的Lorraine Ali为这个播客做了颇有意味的总结,她认为Callimachi通过一些技巧,使听众听到他们乐意听的内容:确定而又自信的口吻,NPR播音员一般的语调和发音方式,戏剧性的声音效果,在故事变得沉重时突然创造出一种怪异的轻松氛围。至于最后一句话,我想她指的是Callimachi在谈论ISIS的时候,曾提到对方给她取了外号“Fatmachi”,然后她在节目中哈哈大笑。在一个采访对象说出“血还是热的,洒得到处都是”的节目里,笑声显得非常不合时宜,好像在刻意打断人的精神紧绷感,而且不只出现过一次。不过,就我而言,看看“Caliphate”背后的庞大团队,把这种风格就归结为Callimachi一人的原因似乎太过有针对性。
《华盛顿邮报》媒体专栏作家Erik Wemple补充了一个前序故事。2016年Shehroze Chaudhry接受Callimachi采访后,加拿大政府就联系上他。2018年5月他对CBC表示,杀害他人的经历都是自己编造的。而彼时Callimachi回应加拿大媒体称,Shehroze Chaudhry在加拿大政府与他联系之后就改变了自己的口径。于是“Caliphate”的第六集“Paper Trail”就详细记录了团队的事实核查过程,作为对加拿大媒体质疑的反击。此前我以为他们把事实核查放在中间是为了故意创造一种跌宕起伏的叙事效果,在看到这段故事后,我也像Erik Wemple那样好奇,为什么在Abu Huzayfah讲了5集之后才想到查验这个故事的真实性?Callimachi告诉Ben Smith,她一直只专注于揭露ISIS成员有多么普通。至于这次的消息谬误,Smith也指出恐怖主义报道存在的一个问题:在事实不明确的情况下,不得不依靠无法信任的消息来源;而报道有问题的时候,记者也不可能会接到ISIS新闻办公室的电话要求勘误。
无论如何,Callimachi的叙事风格与《时报》正在发生的深刻转变相吻合。Ben Smith认为这是Callimachi成为《时报》明星记者的原因,也是“Caliphate”得以最终发布的原因。他说《时报》正在将呆板的书面报道转变成绘声绘色的叙事新闻,而且阵地从报纸转到了网络和流媒体服务上。还是在这篇文章里,你能看到《时报》在播客项目上倾注了多大的心思。因此我认为Ben Smith这篇来自《时报》内部的文章重点在于,他说出了“Callimachi只是提供了新闻机构最高领导层想要看到的东西”这个观点。同时Callimachi的一位同事也表示,这次事件如果不关注报纸机构的编辑和领导层如何管理新闻编辑部,如何处理内部异议,以及不同条线的记者是否有不同的新闻准则,而只针对Callimachi的言行提出批评,那事情会再度发生。当然,“Caliphate”的问题随后引起了媒体业更广泛的讨论,而不只局限于是否应该指责《时报》没有做好事实核查。Axios的记者Sara Fischer提到公共编辑这一角色缺席带来的问题。公共编辑是某些新闻出版机构中的职位,负责监督该出版物的重大错误或遗漏,并充当公众联络人。而这一职位通常由其它报纸机构的雇员担任。2017年5月《时报》取消机构内的公共编辑职位,第六位公共编辑Liz Spayd(《华盛顿邮报》的前总编辑)在当月底离职。然后《时报》建立了一个在线的“读者中心”(reader center),并称该中心有助于报纸做出更明智的决策。《时报》时任董事长Arthur Sulzberger Jr.在给员工的备忘录中写道:“今天,我们将社交媒体上的粉丝和读者聚集在一起,共同充当着现代的监督者,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加警惕和有力。我们的责任是赋予所有这些监督者权力,并听取他们的意见,而不是通过一名公共编辑来传达他们的声音。”The New york Times 最后一位公共编辑 Liz Spayd公共编辑这一角色的作用是为了建立一套公司内部新闻评判的正规体系,使公司内部的批评正式化,从而避免部门和层级之间的利益冲突。Sara Fischer认为,公共编辑缺席,新闻的真假判断被毫无保留交给读者、Twitter评论家和内部员工,如今媒体行业仅靠这种方式维持自己的新闻标准。对于这一点,Ben Smith也毫不忌讳地在他的专栏中写明:“我应该指出,Dean Baquet(《时报》执行主编)和Joseph Kahn(《时报》助理编辑)分别是我老板的老板的老板和我老板的老板。《时报》付我工资,而我这篇文章却是在评论它本身,这种潜在的利益冲突让我感到头疼。”Hot Pod创刊人Nick Quah则认为这场争议的某些方面让他回想起新闻与纪录片之间长期存在的紧张关系。2018年10月份电影评论家Ann Hornaday在《华盛顿邮报》表示“纪录片不是新闻,这两者有区分也没什么不对......新闻记者的任务是分享信息,而电影制片人的任务是触发情感”。《哥伦比亚新闻评论》(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撰稿人June Cross随后对这一观点做出反驳。他觉得新闻的长处就在于引人入胜的叙事方式和准确的事实采集,纪录片和新闻并没有严格的区分。无论采用哪种媒介,记者都是通过收集信息、确定相关背景来讲个有意义的故事。新闻业已经不再单纯追求狭义的“客观性”了。Ann Hornaday的观点部分可以看作是评论家们认为“Caliphate”的内容更像故事而非报道的出发点。对听众来说,“Caliphate”确实是个足够吸引人的故事;然而对《时报》来说,不幸的是,这个故事确实是假的。但如果是真的呢?批评新闻叙事过于戏剧化的观点有多大程度能站得住脚呢?Lorraine Ali说《时报》是依靠美国人对恐怖主义的恐惧而获胜的。“Caliphate”以主持人的视角逐渐推动叙事,Callimachi就像导游一样,带领听众穿越了可怕的极端主义,而被ISIS的崛起所困惑的西方人将能够以在一个安全的距离观察、了解该组织。“ ‘Caliphate’ ” 让听众听到他们乐意听的关于穆斯林的事情,而‘恐惧’成功地将自己兜售出去。”https://www.latimes.com/entertainment-arts/story/2020-10-14/new-york-times-caliphate-podcast-rukmini-callimachi-controversyhttps://www.axios.com/new-york-times-caliphate-podcast-public-editor-04e7dd5e-45cc-4ca3-833d-e2801f41def9.htmlhttps://www.cjr.org/first_person/documentary-film-journalism.phphttps://www.vulture.com/2020/10/caliphate-nyt-podcast-controversy.htmlhttps://www.nytimes.com/2020/10/11/business/media/new-york-times-rukmini-callimachi-caliphate.htmlhttps://www.theguardian.com/media/2020/oct/18/how-controversial-podcast-caliphate-left-the-new-york-times-in-cri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