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是人生必备的定力|王蒙
从我们今天来说,我们是把“动” 看得非常重要的。尤其改革开放以来,很喜欢讲动感,说明它正在剧烈地运动着、变化着、进步着。说香港,香港是一个动感的城市,一个动感的特区,在那儿走的人都很急、都很忙,你看香港人,街上行人走路速度比我们快三分之一,大陆人往往觉得奇怪,这人都干什么去?他抢时间。韩国也喜欢表现他们的动感,韩国的官方有一个宣传项目,在各地举行,介绍韩国,这个项目对韩国的宣传就叫“动感韩国 ” ,强调动感。
但是万物都是有动的一面也有静的一面,老庄强调的是静,庄子多次在《庄子》一书——所谓《南华经》当中,说静才能够正确地分辨是非、认识现实。他说你拿水来说,水动着能照出一个正确的形象来吗?不知道是不是当时由于没有现代的水银等做的镜子,所以这个人常常是要靠照着水里头来看看自己的形象。他说那水在那儿和弄着,你是没有一个正确的形象可言的,只有水完全平静下来,静才能够平,一个人也是一样,人的心平静下来,他才有一颗公正的心。他不是处在那个运动的那个安静不下来的状态。实际上静、动也是一对,应该说是一对双生子吧,有静有动。
一个人光静不动,这也受不了;有人光动不静,也受不了。现在这一类争论很多,人家养生的人都讲,生命在于运动,还举出许多例子来,全部是正确的。还有人提出来生命在于静止,他能歇、能静止、能保持平稳他才能够有生命。而有些老人甚至于说生命在于静止,他的例子就是乌龟,千年王八万年龟。为什么乌龟它能够长寿?是因为它能静止。其实这些都不是可以片面地谈的。
毛主席他也强调动,他最喜欢引用的词就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流水,水是流着的,这水是干净的,它不会臭。静水,一窝子死水,那很容易臭。可是它不断地流着,它在这个运转之中就能把这个腐化的东西,像细菌、毒素等不断地排除、不断地稀释、不断地冲淡。户枢就是门的那个轴,那个轴你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它不着虫,那个蠹是虫子,蠹虫。如果你一块木头在那儿一搁搁上三年,那虫子早就寄生进去了。那毛主席讲的这个道理也对。但是庄子说,特别是对于个人来说,你保持你的心情的平静,保持你的心情的公正,保持你心情的淡定,我想这也是无可怀疑的。
事实上,我们的最佳、最玄妙的理念是以静制动、以气胜力、以退为进、以无胜有、以不变应万变、以少胜多、借力打力、韬光养晦、知其白守其黑、知雄守雌、难得糊涂。两千多年前,范雎就是靠装死,越王勾践则是靠装熊装贱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这类常处逆境中的哲人、能人、阴狠之人或大志盖天之人,锻造出来独特的哲学,自然就可能把槁木死灰当成学道、道行、道性的最高境界。
宋朝,苏洵提出“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他说你要想当军事的将领,你首先要治心,就是你要有很好的心理素质,要把自己心理活动中的种种不足、种种弱点,当作疾病一样治疗、治理、整治良好。泰山“叭”的一声在你眼前爆炸了,崩了,你心不跳,连脸色都不变一下。“麋鹿兴于左 ” ,一个小鹿在你这边出来了、跑了, “而目不瞬 ” ,我眼睛连多看斜看一眼我都不多看。这个对定力也是极好的形容,说明一个人的沉稳。这点是太难做到了,我就深深地体会,一个人要想学到这种槁木死灰的本事太困难了。硬是不反应,这太难,这功夫深了。
在庄子当年的那个环境里头,群雄并起、天下大乱,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今天会盟、明天交战,忽友忽敌、忽上忽下,在那样一种混乱的环境中,你要没有一种相对平静的心态,你什么事也干不成。而当下生活更是如此,信息化技术的发达使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更频繁、迅捷。
一天当中,你会遇到好事,会遇到坏事,会遇到愉快,会遇到不快。每天,你会有五六个理由让你乐得发疯,同样,每天也会有十几个理由让你考虑自杀。你一天接了十八个电话,这十八个电话里头也许有三件事是让你心花怒放,让你高兴的事,也可能有八件事是让你很烦的事是催你付账的事,这都是有可能的。
如果你对外界的反应那么强烈、那么敏锐,碰都碰不得,经不住好事也经不住坏事,那么你能成就什么事呢?回归本源,正应了林语堂的分析,他说自古中国人喜欢的许多品质都类似老人的品质,不那么着急、不那么刺激,这种心态有的时候又被解释为一种定力。
庄子在外篇《刻意 》 里面又讲:
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
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
一个人他得能做到恬淡,恬淡的另一面就是贪欲,就是刻意追求,急于求成,你不要这样。把什么事看得淡一点。恬淡,恬就是说什么事你都让自个儿轻轻松松的、舒舒服服的。淡就是不刺激,不强烈,不激动,不执着,就是远离激动、血气方刚、撒癔症、歇斯底里。有一阵子咱们网上大讲血性,这太离谱了,不讲更改而讲血性,这是要干什么呢?名为爱国游行,却有少数不良分子去搞打砸抢,咱们太需要把心静一静了。
那么如果你做不到恬淡寂寞,虚无无为,你更加做不到槁木死灰一般地对待天下的纷争鼓噪,你会怎么样呢?于是有了各种的哭天抹泪,有了各种的仇恨愤怒,有了冤冤相报与以暴易(注意,绝对不是“抑” ,那是安徽弄的笑话) 暴,有了战争、暴政、造反、人间的永远的敌对与厮杀,至少是有了屈原也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了《窦娥冤》 也有了《悲惨世界 》 ,有了“牛虻 ” 也有了“切·格瓦拉 ” ,也有了同样属于拉美的独裁者——智利的皮诺切特。于是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冤屈的,是被老天爷、社会、历史与他人他族他国欠了账的,是既痛不欲生又死不瞑目的。人生是太痛苦了啊。
也许当真的槁木死灰是我们所难于接受的,庄子也承认人需要一枝之栖,一腹之饮,他也不是无条件的,如果不让你吃饭也不让他睡觉,谁也受不了。我们至少可以想象,人应该有两方面,一个是追求,一个是不追求;一个是欲望,一个是恬淡;一个是动感,一个是平静;一个是努力奋斗,一个是适当休息、适可而止。
人身上有驱动设施,也得有制动设施。有紧张的时刻,也有全然放松的时刻。有坚持性,也有灵活性。这样说,应该是大多数人能够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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