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透是愚蠢，看透了也是糊涂｜王蒙
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 ，里面的“大人国 ” “小人国 ”的故事全世界家喻户晓。但是其中还有一个我认为是最精彩的故事，说是一个国王吃煮鸡蛋时，为了剥鸡蛋皮先磕大头，结果扎破了手，国王乃下旨，今后臣民吃鸡蛋一律先磕小头，为此，该王国保皇派成立了大头党，造反派成立了小头党，天下多事，内乱无止。这个大头小头的故事，其实含义与猴子吃橡子的故事相当接近。
20 世纪末，美国的一位总统，他在竞选的时候就讲，我保证上台以后不加税。因为当时另外一个党提出来要加税的问题，他说他保证不加税。他说你们注意，注意我的口型，我说 NO 、 NO 、 NO ，他连着说了三个 NO ，而且拉着长声在那儿说。然后他上台三个月开始加税，开始加税的时候，有人说你当时说过不加税的。他说，是啊，我是说过不加税，但当时有当时的情况，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那个时候说不加税是正确的，是我的主张。现在要加税也是完全必要的、正确的。
钱锺书先生在 1957 年开展反右斗争的前夕，写过一首诗，这首诗就是表达他把什么东西都看破、看透的那种心理，他说“弈棋转烛事多端” ，这个世事就好比下棋，一会儿这边胜了，一会儿那边胜了。如同一会儿这边有光照过来，一会儿光源又到了那边。“饮水差知等暖寒” ，这个水我尝一尝、喝一喝，我就知道这两碗水的冷热差不太多。 “如膜妄心应褪净 ” ，这佛家讲，人类为什么有时候犯糊涂呢？他不该着急的时候他着急，不该起火的事他起火，不该高兴的事他傻高兴，就是因为他那心上有一层膜，让你那个心不通气。佛家讲，你把心上那层膜扒了吧。“夜来无梦过邯郸” ，坐着火车过河北省的邯郸，因为邯郸有很多故事，邯郸一梦嘛。
意思就是说我们人活在现实世界不要自己给自己做梦了，不要自己给自己弄点儿五颜六色的东西来糊弄自个儿，在那儿瞎激动。大概是这么一个意思，这个意思也表达了一种朝三暮四或朝四暮三这样一种意思。这个说法很深沉，也很透彻。但是大家要知道，万事万物你看不透是一种愚蠢，你看得太透了，你什么事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非常清晰，那也是一种毛病，那也是一种糊涂，是一种不近人情，往往会产生一种自诩变成自废，即放弃一切努力。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譬如说这个青年男女初陷情网，男的是女的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女的是男的心目中的白雪公主。为了爱情，书可以不念，学可以不上，父母可以不管，兄弟姊妹可以全忘记，什么要求也不管，就要求一条：就要求跟他在一起，跟他在一起天天要饭也是高兴的。
这时候如果一个看得很透的人过来说，小老弟、小大姐儿，你们现在这么样相爱，但你们知道吗？你们结婚以后生活很麻烦、很啰唆，弄不好会吵架，晚上睡觉他会打呼噜把你吵醒，到时候洗脚水你会泼到地上，饭做多剩下了，你嫌他浪费粮食，做少了你嫌不够吃。也可能三年以后你们开始吵架，四年以后开始动手，五年以后你们就打离婚了。
进行这种忠告的人呢，看得比较透，这样类似的话，听起来极荒谬，这样的话好像是与生活为敌，与人民为敌，与常识为敌。有时候太聪明、太智慧、太看透了，叫你无话可说。但对于未经历过的青年人，他们是很难听进去的。
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果然没有区别吗？如果这批猴子的生命只有一个上午了，只有吃一次橡子餐的机会了，他们最后的早餐吃四份可就比三份多了四分之一啊。
世界上很多事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选择，譬如就拿这个朝暮的餐饮来说，中国有这种说法：早餐要吃饱，午餐要吃好，晚餐要吃少。这可是有一定的道理的。香港一个大企业家，他说他一辈子中午只吃三明治，但是他晚餐吃得非常多、非常好。他晚上折腾，夜晚 12 点睡觉那是最早的了。所以这个早餐多，还是午餐多吃，还是晚餐多吃，它是不一样的。
时间点对于判断一件事是不一样的。如果以人的一生作比喻，那就更不一样。你是愿意青少年的时候很聪明、很发达，还是到了晚年了，到了七十了，你开始开窍了，开始做学问了，学外语了？相信多数正常的人愿意选择青少年时期很聪明，发育良好，晚年差点儿就差点儿吧。所以时间点的意义是不能够不考虑的，朝三暮四这故事尽管讲得极其巧妙，但是它忽略了时间对人的意义，而人的生命就是用时间来表示的。
爱情也是一样，我们说的正常的情况下是先恋爱后结婚，这是一个程序。但是中国呢，过去的小说里头，在李凖先生的电影里都有所谓先结婚后恋爱一说。由于很多客观条件，当时根本没有谈恋爱的可能，但是已经由家长做主，给你定了一份婚姻。那俩人生活一段吧，又赶巧双方基本条件也都不错，人心也都不错，所以结婚以后渐渐感情萌发，变成了先结婚后恋爱。但是我们又要说，这个程序是有分别的。先恋爱后结婚这是“五四”以后的新思潮，先结婚后恋爱这实际上违背了青年人的婚姻自主、爱情自主，是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的人们的一种自慰乃至自嘲。
庄子就够聪明的了，他说无非是前三后四或者前四后三，但是在政治生活中、社会生活中、法律文件中、国际外交中，这个先后的次序是极其重要的。每一个朝三暮四、朝四暮三的例子之间都会有不同，我们很难下一概的结论。简言之：
其一，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之争，着实可笑与可悲。
其二，是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之间还确有奥妙，确有高手就此作出精彩文章，难以做到完全不予理会。
其三，庄子的非争论、齐物论着实高明有味道，不争论或少争论，有益世道人心。
其四，庄子毕竟是一介书生，他哪里懂得程序上的花样有多少夹带！
最后，我们还可以体会一件事，非常有趣，朝三暮四这么复杂的一个说法，这里头既揭露了耍花招，也揭露了人和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它也忽略了时间点的意义、时间段的意义，还有就是这个程序的意义，它包含着这么丰富的认知的可能性。但是我们也有做得不够的地方，这个事情也有令人遗憾的地方。就是这么深刻的一个故事，它推广出来以后就变成了比喻一个人水性杨花或者政治投机，或者拿不准主意、看不清楚事情，人云亦云。这么一个深刻的思想、一个深刻的寓言和故事在传播当中浅层化了、简单化了、流俗化了。
广泛的传播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太广泛了，他就必然降低了水准。这不得不令人有一种叹息：世界上有许多高明、高深的思想、故事、寓言，在传播中渐渐地往简单、表面、不那么有智慧的层次走了，这也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事实。
看来，读书也要静下心来，慢慢琢磨，慢慢核查，从不知到知道，从浅知到深知，从人云亦云到培养自己的见解，这需要点点滴滴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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