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福瑞讲李白 | “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快乐主义精髓
个体生命的本质既然是瞬间的存在而终归虚无,那么生命的目的何在?
李白将其归之于快乐。
李白的诗歌表明,快乐因缘于他对生命的珍惜,他对生活的热爱。他的任侠,他的携妓,他的纵酒,他的荣华梦,都带有青春的气息、蓬勃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快乐或可使人流于颓废,丧失生命力和创造力。李白则不然,即使是他的及时行乐,亦是他挥发生命力的表现。
囿于传统的价值观,学术界对快乐主义的生命观一直持否定的态度,因此缺乏对李白快乐主义生命观的考察与研究。但从诗歌中可见,李白对快乐的追求是如此耀眼,这直接影响到他对功名理想、富贵荣华、士人节义与自由的态度,不得不深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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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得意须尽欢
李白诗歌中的及时行乐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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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
《诗仙·酒神·孤独旅人:李白诗文中的生命意识》
作者詹福瑞,注释从略
在对待生命的态度上,李白是一个典型的快乐主义者。早在1980年,罗宗强在其《李杜论略》中就揭示过李白的生活理想:“李白追求一种既非同凡响而又可以随意享乐的生活”,“他们愈哀叹人生无常,就愈渴望及时行乐,愈沉溺于酒色之中,愈追求于享受的实有。李白就是属于这样的人”。
在李白的文学作品中,他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生命快乐的向往以及得到快乐的幸福感。李白主张的生命快乐,既有精神层面,亦有感官层面。所以,研究李白的诗歌,我们无法回避展现在作品中的巨大矛盾:
李白一方面高调声言,身后的声名不朽才是他生命的目标,显然此乃追求精神寄托的表现;而另一方面,他又醉心现世的享乐,美女之艳影、美酒之流光,不时闪现在其诗中,在在说明李白是一个重感官快乐者,以致宋人王安石批评他的作品无非是“妇人酒耳”!此言虽然说得过于严重,但是,李白的诗歌中,的确声名与享乐同在,精神与物质共生快乐,而且二者如此如影随形,如此胶着。
李白既不同于庄子之徒,也不同于孔子之徒原宪、曾参、颜回。他不会像孔子之徒那样,为守道,三天不做饭,十年不置衣,过一种穷顿至极的生活;更不会效法庄子做一个完全离开社会、回归自然的真隐士。李白受《列子》影响很深,是一个十足的现世快乐主义者。
李白的诗,及时行乐是常调,而且主要是声色宴饮之乐,对此他毫不隐讳。还有一点也很明显,其所有对感官之乐的追求,都来自流光欺人,唯恐蹉跎了日月。《宴郑参卿山池》诗云:
尔恐碧草晚,我畏朱颜移。
愁看杨花飞,置酒正相宜。
歌声送落日,舞影回清池。
今夕不尽杯,留欢更邀谁?
此诗作年不详。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系于开元二十四年(736),虽无确证,但玩味“尔恐碧草晚,我畏朱颜移”诗句,似当写于诗人年轻之时。李白看到暮春杨花飘飞,产生了与郑氏及时行乐的念头。诗中所言虽然有劝郑氏多饮几杯之意,但同时也自然地流露出李白的真实思想。表达这种思想的诗在李白集中时有所见,《前有樽酒行》其一:
春风东来忽相过,
金樽渌酒生微波。
落花纷纷稍觉多,
美人欲醉朱颜酡。
青轩桃李能几何?
流光欺人忽蹉跎。
君起舞,日西夕。
当年意气不肯倾,
白发如丝叹何益?
其二:
琴奏龙门之绿桐,
玉壶美酒清若空。
催弦拂柱与君饮,
看朱成碧颜始红。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
笑春风,舞罗衣,
君今不醉将安归?
王琦注此诗云:“即古乐府之《前有一樽酒》也。傅玄、张正见诸作皆言置酒以祝宾主长寿之意,太白则变而为当及时行乐之辞。”王注甚是。晋傅玄辞:
置酒结此会,主人起行觞。
玉樽两楹间,丝理东西厢。
舞袖一何妙,变化穷万方。
宾主齐德量,欣欣乐未央。
同享千年寿,朋来会此堂。
陈张正见辞:
前有一樽酒,主人行寿。
今日合来,坐者当令,皆富且寿。
欲令主人三万岁,终岁不知老。
为吏当高迁,贾市得万倍。
桑蚕当大得,主人宜子孙。
实为宴会间应酬之辞,祝福主人长寿多福。而李白却一改古乐府辞意,用以抒发时光蹉跎、及时对酒行乐的情感。
瞿蜕元、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云:“按此诗末句‘当年意气不肯倾,白发如丝叹何益’,当与《古风五十九首》第八首‘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之语参看,有兀傲不肯随俗之意。王氏指为当及时行乐,恐未的。”兀傲之气自然有,但由倾玉壶美酒、赏胡姬妙舞可知,全诗主调则在及时行乐,而且是感官的快乐,如《唐宋诗醇》所说:“即白所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意。”
李白的这两篇乐府诗已把传统的宾主关系淡化,更确切地说是泛化了,由对主人说变为对世人说。所谓“君起舞”“君今不醉将安归”,既是说给自己听的,同时也是说给世人听的。由“落花纷纷稍觉多”一句可以看出,李白对时间的感受是何等的敏锐,何等的细微而深刻!似乎那每一片飘落的花瓣都砸在了他的心上,敲响了他敏感的神经,所以他说“流光欺人”,逼得甚紧,他要对如花的胡姬而起舞,对清湛若空的美酒而一醉。
再如《春日陪杨江宁及诸官宴北湖感古作》:
古之帝宫苑,今乃人樵苏。
感此劝一觞,愿君覆瓢壶。
荣盛当作乐,无令后贤吁。
《邯郸南亭观妓》:
歌鼓燕赵儿,魏姝弄鸣丝。
粉色艳月彩,舞袖拂花枝。
把酒领美人,请歌邯郸词。
清筝何缭绕,度曲绿云垂。
平原君安在?科斗生古池。
座客三千人,于今知有谁?
我辈不作乐,但为后代悲。
这是有感于今古沧桑,要及时行乐。还有《拟古》其五:
今日风日好,明日恐不如。
春风笑于人,何乃愁自居?
吹箫舞彩凤,酌醴脍神鱼。
千金买一醉,取乐不求余。
这两首是有感于光阴易逝而及时行乐。今日春风好矣,就应趁此春光寻欢为乐。因为明日光景如何,无人得知,或阴或晴,谁能料得如今日之好?真可谓好日难逢,良时不可再得,宜乎及时为乐,宴饮相欢。
另有《相逢行》:“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当年失行乐,老去徒伤悲。持此道密意,毋令旷佳期。”“谓相逢者皆当及时为乐,毋守空闺而旷佳期也。”这与《列子》“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且趣当生,奚遑死后”的思想何其相似!到极端时,只要行乐,李白甚至连功名都抛之脑后了。《夜泛洞庭寻裴侍御清酌》:
日晚湘水渌,孤舟无端倪。
明湖涨秋月,独泛巴陵西。
遇憩裴逸人,岩居陵丹梯。
抱琴出深竹,为我弹鹍鸡。
曲尽酒亦倾,北窗醉如泥。
人生且行乐,何必组与珪?
对于及时行乐思想,从古至今,大致都持否定态度。
在欧洲,轻忽甚至否定人的感官愉悦,主要出自宗教的信仰,认为人的终极之乐应该归之对上帝的信仰。
中国古代,道释二教亦把最大的快乐归于超世与来世;而儒家、尤其是宋代的理学,更把存天理、灭人欲作为其理论核心。这个天理就是儒家所提倡的“仁”,人的一切感官行为,“凡目之所以视,耳之所以听,鼻之所以嗅,舌之所以尝,四体之所以知苛痒者”,都应出于“仁”的理性规范;否则,使人心“放之于声色,放之于贷利,放之于惊惧间,则人欲为主,颠倒错乱”,就是违背了“仁”,使人心受到遮蔽。
其实,就生命目的而言,及时行乐思想,亦不出快乐主义的范围。如果说重视身后名是延长生命的一种精神上的价值追求的话,那么追求现世的感官快乐则是尽可能占有生命空间的一种物质上的努力。两者同样都是面对生命苦短的现实而自然生成的提高生命质量、增加生命力度的行为方式。
…………
把感官的快乐视为最高、甚至唯一的追求,显然是颓废的生命观。
不过,李白及时行乐的思想,既出自于其快乐主义的生命观,同时还有其更为深刻的内在思想基础和外在原因。内在思想基础是其对实现生命社会价值的不懈追求;外在原因是社会对其追求理想的阻碍,使李白追求生命价值的努力遭受打击,其生命力受到挫折,此时的及时行乐就是执着于生命的矫激行为。在这里,及时行乐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就是以最强调的形式指出生命的顽强性。
因此,李白的快乐主义如果被评价为颓废思想的话,那也是合乎人的生命本质的十分深刻的颓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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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早年天才,辞亲远游,蹉跎岁月,献赋谋仕,供奉翰林,李杜相识,安史入幕,赋歌而终……李白的一生既富有传奇色彩,又不失世俗烟火气息。在浪漫与挥洒、挫折与苦闷、功名梦想与求仙情怀之间,李白思悟着生命的况味。李白对个体生命本质的深刻体认,给其心理带来巨大的焦虑,同时也为其人生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动力。
本书从生命哲学切入,以李白的生命观为线索,穿起诗人一生的重要作品,通过细读文本的方式,还原了一个肉体与精神的李白,一个既是天才诗人又是凡夫俗子的活生生的李白。为走近李白其人其诗的精髓提供了新视角,再现了李白的千古风流。
作者简介
詹福瑞
河北青龙人,1953年生,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国家图书馆馆长。长期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出版学术专著《南朝诗歌思潮》《中古文学理论范畴》《汉魏六朝文学论集》《论经典》等,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另著有学术随笔集《不求甚解》、诗集《岁月深处》、散文集《俯仰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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