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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专访昆曲王子张军:我离开体制的这些年

2015-07-09 朱墨 上观新闻


去荷兰为谭盾歌剧助阵,在王力宏的演唱会上唱昆曲,《春江花月夜》节目册上的鸣谢、资助名单令同行艳羡……这是“昆曲王子”张军生活中再平淡无奇的几个场景。


由此而来的连锁效应一直在发生:有多少人叹他交友满天下,就有多少人说他“常干离经叛道之事”。但也正是上述这些,总能让张军团队的生存处境远好于一般民营剧团。


借着近来诟病他“离经叛道”的声音似乎“渐轻”,《春江花月夜》又收获了不少好评,《上海观察》找到了张军。想听他讲讲他自己眼中的《春江花月夜》,以及离开体制这个曾经培养过他的“母体”多年以后,当下如何回看那些年历经过的载浮载沉。


谈《春江花月夜》 寻找临界点


上海观察:近来,《春江花月夜》在朋友圈被刷屏,媒体大篇幅报道,你是否预想过这样的“成功”?


张军:演出前一周,上海大剧院的同仁告诉我,连加座都卖完了。我只知道三场会挤满人,但观众现场的反响超过了我的预计。


我本来只希望中场不要有人走,因为下半场4幕戏,按照行内话来说,都是“大文戏”,越到后面,角色情绪越往下沉。所以,我本来想,如果观众能坚持看完,礼节性地报以掌声就很好了。


上海观察:42天封闭排练中,哪天最难忘?


张军:6月20日第一次联排。排练时,8幕戏跳着排,不知道联起来是什么样。联排没有舞台美术背景,李小平要求演员得靠唱念做打,就把戏弄好看了。他认为,音乐服装都是后期加分,我们不能把砝码压在后期上。


联排那天,我的老师蔡正仁和著名编剧罗怀臻一起来看。所有人长时间鼓掌。可导演跟我说,你演得不错,就是肾上腺素太高了,太使劲了,得压住自己,从角色的角度去思考。所以联排一结束,我在剧本上写了10多条意见,又回家背戏、琢磨角色。


上海观察:回家还想角色,是不是很容易失眠?


张军:确实,我睡眠不好,每天深度睡眠不超过1小时。排练时喝人参茶补气,吃赤豆薏米粥排湿,以前没这么做过。不过演出一结束,就不用吃赤豆薏米粥了。太难吃了!


在大剧院待了42天,我有一种进入真空状态的感觉。这让我想起2008年在荷兰演出谭盾作曲的歌剧《马可波罗》,三个月就做一个事。周围都是外国人,但我的英文不好,就交流不多,于是整天在公寓里背戏、练英文。现在如果有这样的演出机会,我还会去。


| 《春江花月夜》排练过程中,剧组每天做平板支撑。唱花脸武生的同事一般做3分钟就倒下了,张军和导演李小平能坚持到10分钟。张军说,“身体一旦过了临界点,完全靠意志力支撑。” |


谈父亲车祸 “只要他能回来,认得不认得,都不重要了”


上海观察:直到首演结束开研讨会,被罗怀臻提及,外界才知道演出前你的父亲出了车祸。而在此之前,你选择了“绝口不提”此事。


张军:对这件事,我是很内疚的。因为要不是我爸来大剧院看我,就不会被撞,不会颅内出血、肺部感染。


可是戏比天大,真的没有退路。我只好一边解决我爸的问题,一边咬着牙上台。那么多观众买票捧场,而且我们为戏耗费了大半年了,再难都要面对。


我在舞台上一度灵魂出窍。戏里是这样的:27岁的张若虚还了阳,与70岁的辛夷最后一次相逢,“你来了,你认得我吗”。这让我以为是我的父亲就在眼前。那时我在想:哪怕父亲不认得我了,只要他能渡过这个难关,只要他能回来,认得不认得,都不重要了。


也是排这段戏,我和魏春荣都哭了。因为她也碰到过类似的场景,出事的是她婆婆。戏如人生。舞台上所有艰难困苦的历练,和人生是一样的。


上海观察:你怎么看待同行、专家的评价,会主动去搜索吗?


张军:作品研讨会或者戏迷留言,我尽可能会看,会给我启发,毕竟“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但是我的时间有限,于是我自己就会给轻重缓急排序。


对于现在的我来讲,首先要继续充实自己,对昆曲的前世今生了然于胸,有清晰的想法;然后,要让我的团队都知道我想干什么;最后,希望让我做的事情被社会接纳。我的自我主见非常强烈。我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了。


谈出走后的那些年 “你觉得值得,别人觉得很傻,这重要吗”


上海观察:2009年你从上海昆剧团辞职,创办张军昆剧艺术中心,也是自我主见在发挥作用吗?


张军:2009年文化体制改革的氛围很浓,上海市委宣传部鼓励有条件的青年演员自己办团。我就想试试看。


12岁我妈让我考昆剧班,她觉得我考不上,只想让我锻炼下,没想到我考上了。此后我疯狂练习,想证明乡下孩子也能考上大上海的学校。我做昆剧青年推广,到处吃闭门羹,心里想的是:为什么大家不喜欢?我一定要让大家喜欢!我就是想走自己的路,就算苦得要死掉。


上海观察:可是6年过去了,从国有院团跳出来自己做团的,还是只有你一个。


张军:艺术是非常有意思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你觉得值得,别人觉得很傻,这重要吗?我认为——不重要。


每个人的独特性是很重要的。我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张军是独特的”、“张军不能重复别人做过的事情”。就是这样。团里也没有错,只是我比较一意孤行。


上海观察:一意孤行到现在,如果重新选择,你会想要做一些什么调整吗?


张军:记得辞职的时候,两眼一抹黑。当然底气有一点,以为技术在自己身上。但真的出来以后,发现做什么都不容易。上昆100多号人,国家财政给的钱,我出来一穷二白。


做园林版《牡丹亭》,我就是个农民,靠天吃饭。要自己扫地,要和邻居搞好关系。2010年6月5日园林版《牡丹亭》首演。之前三天,我发高烧,进了朱家角医院,打点滴,全身冷得一塌糊涂。那时候想过要打退堂鼓。想想何必呢,瞎折腾,把自己折腾得扛不住了。要不回剧团或者改行吧,不要一个人撑一个团。事实上,没有回头路,只能向前走!可等到6月5日那天,演出结束,灯熄了,掌声响起,我觉得,我的人生进入新的阶段了。之后,亲力亲为、大家帮忙、拼拼凑凑,《牡丹亭》总算走了过来。


这一次《春江花月夜》人员多,又是在大剧场,难度更大。可我也没怕。就这么过了。


上海观察:拿过梅花奖,放着上昆副团长不当,非要自己做团。在外界看来,张军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张军:我不是清高,只是坚持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仅此而已。如果要更好地形容我,可以这么说——我是个特别一意孤行的人。


如果说6年来我有什么变化的话,我觉得自己变得更和善了。我原来挺会生气的。和同事在一起,遇到工作问题,我会很严厉地批评。现在我会友好地谈,把我的经验摆出来分享。


通过这次《春江花月夜》,我和同事的合作方式也有改变,我不要给大家太大压力。比如一开始《春江花月夜》执行策划合作的时候,我给了大家很多压力。后来发现绷得太紧会消耗能量,还是得耐得住性子。


上海观察:最近一次没耐住性子,是因为什么?


张军:《春江花月夜》第二次联排,我跪在地上找角色的感觉。结果乐手大声交流鼓点应该在什么地方出来。我气死了,觉得他们说话干扰到我,就狠狠把剧里小鬼用的桨摔到地上。啪的一声,很响,还拍地板。因为当时我特别想深入角色,就想着你们能不能不要说话。


可我事后反省,这么做并不合适。我们解决问题应该要相互配合、沟通,而不是相互影响、指责。


我现在非常感恩和珍惜别人给的一点一滴。在上昆,演出对我而言,是权利;现在演出对我来说,是机会。屁股决定脑袋,连对待剧的态度也不一样了。要换在以前,我没有那么深刻的体悟。


上海观察:所以你的锋芒比以前少了?


张军:会啊。不过我本来就不太有锋芒,我只是比较坚持自己。哪怕别人觉得傻,我也会坚持。时间有限,容不得你又想做这个,又想做那个,哪有这么多可能性,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自立门户的原因,在于可以做你自己。你愿意做,有负担的能力,愿意接受可能的失败。


| 1998年至今,张军有张众所周知的名片就是“昆曲推广”。多年后的今天,被问及这项工作进展得怎样了,张军答,“现在闭门羹没了,自己经验丰富了,更加得心应手。但大家对于昆曲的了解,还是像17年前一样,白纸一张。路漫漫,有很多要做的事。” |


谈“想过的失败”和“想要的成功” “孩子,在舞台上成为一个演员吧,这是我生命的延续”


上海观察:有没有设想过可能的失败?


张军:没法想太多,就做呗。一部戏,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只要这是我想要的样子,就可以了。我真的没有计划过,因为没有现成的榜样给你。


上海观察:什么是你“想要的样子”?


张军:好的院团拥有很多好的作品。这些作品在很多年里,可以一直被很多艺术家表演。比如《妈妈咪呀》,就有14个版本。这就是我想要的“成功”的样子。


上海观察:这一次上海戏校“昆六班”由张军昆曲艺术中心整体委培。过往,“委培”对于国有院团来说既约定俗成又轻而易举,在民营院团却并无先例。你觉得在这件事上,你可以做什么?


张军:“昆六班”17个人2017年毕业,“委培”是必需的,我还嫌人少。10年以后,如果容不下20个孩子,我觉得张军昆曲艺术中心就白做了。当然,我还是那句话:先要充实自己,成为好演员,然后训练整个表演团队,最后被社会接受。


对于艺术院团来说,最重要的仍然是出作品。我们需要通过作品来展现清晰的艺术风格;同时也是通过作品,一边坚守昆曲本质的核,一边创新。今年年底,我计划在上海大剧院做“昆曲周”,演30来出折子戏。


上海观察:说到“委培”、“坚守”、“传承”,未来你会让自己的孩子做演员吗?


张军:我儿子今年8岁,不怕上台,绝对是个好演员。


那些年,舞台让我有乐趣、有价值,所以我希望我儿子也可以成为一名站在舞台上的演员。不一定要做角儿,只要他可以从中找到巨大上的愉悦感就行。有乐趣比什么都好。他现在在学迪斯尼英语,上音乐剧班、朱宗庆打击乐班。


有一次电视节目让他唱昆曲,他不肯学,说学不会。我跟导演讲,算了。结果录像的时候,他突然唱了《长刀大弓》。这是我们当年学昆曲的开蒙唱段。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心想,“宝贝,在舞台上成为一个演员吧,这是我生命的延续。”如果他可以成为一个演员,我会在台下为他鼓掌,我会很骄傲。


舞台上有无数人生的方式。你可以是张若虚、唐明皇、李白……这太让人着迷了。


| 《春江花月夜》定妆照。 刘振祥 摄 |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本文编辑:柳森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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