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电击恶魔”还是“活菩萨”?杨永信和他的网戒中心,你真的了解吗?
一家销声匿迹了7年的网瘾戒治中心,一位曾被舆论汹涌监督的电击治疗医生,再一次站在了舆论风暴的中心。为什么一些网民口中的“电击恶魔”“磁爆步兵”,在有的家长眼里反而变成了“活菩萨”?从网戒中心风波再起之初,埋藏在互联网迅猛发展背景之下的,其实是观念、话语和价值观的隔阂。
7年前,质疑主要来自传统媒体,报纸、杂志、电视台的记者们涌上门,要探究的关键词是“电击”——戒除网瘾,居然用“电击”的方式?许多人一听就要跳起来。当年的舆论监督也有效果:“电击”被证实存在,当时的卫生部在网站上发布通知,要求停止用电刺激或者电休克来治疗“网瘾”。
7年后的今天,质疑大多带着浓重的网络色彩。临沂网络成瘾戒治中心的主任杨永信,在多家游戏论坛、贴吧上被称为“磁爆步兵”,这个即时战略游戏中的兵种,技能就是放电攻击;一些曾被送进网戒中心的孩子已长大成人,在网络上自诉当年“恐怖经历”;年轻人的贴吧里,满是对杨永信的各类戏谑,甚至由此诞生了诸多段子;《杨永信,一个恶魔还在逍遥法外》《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写杨永信相关的文章了》等网文,广为传播。
对网络时代成长起来的青少年和游戏爱好者来说,这是“大事件”。7年前的青少年已长大,惊讶于这家网戒中心和杨永信都还在,并发展出了网站、微博和微信公众号——“越办越好”?当下的青少年也震惊,互联网发展到这年头了,还有如此“奇葩”?
毕竟,深度参与网络的,大多数是年轻人。偶尔,在贴吧或论坛上,会出现为杨永信“辩护”的声音,几乎无一例外,会被认为是网戒中心“收买的水军”,被骂得肆无忌惮。
关于这家网戒中心,太多问题需要求证。记者赶赴临沂,发现种种指责声音的背后,有着太多隔阂。实际上,这是一次不该被忽视的、关于教育方式的探讨。
临沂网戒中心
【非黑即白?】
一开始,记者也是带着“成见”去采访的——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一家很难被理解的中心。
毕竟,网络上诸多叙述,将那里描绘成“难以飞越的疯人院”,或者是“恐怖的集中营”。2012年曾在网戒中心里“治疗”过半年的小张,在QQ上和记者聊了大半天,18岁的年纪,他觉得“也算是给记者传授人生经验”了。
聊天的信息量很大。小张总会不断蹦出新词汇,比如“盟友”,指一起在中心“接受治疗”的小伙伴;比如“建议治疗”,是指若有说脏话等“不良行为”,则会被记录,而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要送去“加圈”;而“加圈”即为“治疗”,指的是到“矫正治疗室”接受“电针灸”,一旁还常常有小伙伴“招待”或“参观”;而“招待”指的是,“电针灸”时按住“被加圈人”的手脚和嘴,采取一些“束缚性措施”……
小张给记者发来身份证照片,证明自己是“真人”,确有其事;同样,还有数位曾经的“盟友”,在QQ和微信上爆料之后,都私下向记者提供了身份证信息。小张不愿意“暴露自己”:“让临沂那边知道没什么,他们不能怎么我,我只不过不想让我家里人知道。”
这些爆料,再加上2009年数家权威媒体曾经实地探访过的报道,“罪证”也算是“坐实”了:那里确实存在“电针灸”,可能还有一些听起来“不太人道”的管理方式。
可网络上,一些自称“盟友”家长的声音,或许也不该被选择性忽视——他们恳请不要把杨永信和网戒中心丑化为恶魔,称杨永信为“杨叔”,认为他是“拯救了成千上万孩子、功德无量的人”,并把孩子“重拾信心,恢复社会功能”,归功于“杨叔的大爱”。
经记者求证,其中一些话语,确实是了解临沂网戒中心的家长所发。但显然,这群60后和70后的家长,未必了解网络氛围,也未必能把握网络用语。他们的发言“用力过猛”,极有可能被人反感。对自家孩子,这群家长或许是强势的;而在网络上,他们成了一发言就“被口水淹没”的弱势群体。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写杨永信相关的文章了》网文的作者、一家游戏公司员工“雷斯林”(网名)告诉记者,他认为在网络上和他联系的家长可能“都是杨永信团队的人”,或者是“水军”,“这些人上来就说杨永信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然后是一段复制的话,怎么说也不回复”。
这场风波引发的反感,甚至还影响了山东一所大学的学生们——前不久该校某协会应邀去网戒中心参观交流的照片,被放在了网戒中心的博客、微信公众号以及网站上,照片中大学生们情动落泪,于是网上各类难听的说法和揣测,都来了……
该协会负责人告诉记者,同学们哭,是因为当时在场的“盟友”们唱了一首《母亲》,这让已经在外数日的大学生们,想家了,绝不是因为杨永信的关系。日前,该大学团委在官方微博上发布了“协会与临沂网戒中心不存在任何特殊关系”的声明。
还有一处值得关注的细节,七八年前,曾有几篇“理解家长”或认可“戒网瘾有效”的报道,参与采写的记者至今仍在网络上被“攻击”,认为“无良”或者“被收买”。日前,其中一位记者在电话中表达无奈——在某种网络舆论场中,但凡被杨永信和网戒中心认可的,似乎都是“助纣为虐”。
从最近的网戒中心风波再起之初,便埋藏着互联网迅猛发展背景下,观念、话语和价值观的隔阂。在深重的怀疑和非黑即白的价值判断中,也许谁都可能是“恶魔”。
【坚决请记者离开的家长们】
一条几乎被“淹没”的评论引起了记者的注意——你有办法拯救我们的网瘾孩子吗?欢迎你到临沂网戒中心来听听我们家长的心声!您的孩子如果沉迷游戏,您就会体会到什么叫绝望了……
值得一提的是,两位7年前实地探访过该网戒中心的同行,都诚恳地建议:不要急着对立,要试着敞开心扉,去理解这群家长……
记者去了临沂。地方很好找,老城区北边的第四人民医院,当地人都知道,这里也是临沂精神卫生中心;门诊大楼东边的一栋楼,面对大街的门上挂着“心理咨询”的牌子,便是网戒中心所在地,楼下的院子晾着军训的迷彩服,便是“盟友”们的;问保安们也都知道,二楼三楼住着“小病孩”。
在临沂第四人民医院,网戒中心颇有些口碑,医院宣传栏的“成果”中便提到了《让孩子告别网瘾》《用心“戒”网瘾》《网瘾的是与非》等所谓“著作”;不少专家前来参观指导的照片,也被醒目地挂在中心入口的墙上;还有一些明星运动员的家长、励志人物曾来讲过课。
据当地媒体报道,今年是网戒中心成立10周年,当地还办过“网瘾戒治高峰论坛”;今年4月,网戒中心承担的课题“网瘾戒治综合干预(教育)模式的研究”,获当地科技局的成果鉴定。
出租车司机卑师傅,两年前曾帮朋友进去陪护孩子,他觉得里头的孩子们不错,“挺有礼貌”。
在中心门口的宣传栏中,“戒治”的不仅仅是“网瘾”,而是“沉迷网络、逃学厌学、离家出走、撒谎叛逆、漠视亲情、仇视父母、结交损友、打架斗殴、偷摸抢骗、早恋同居、游手好闲、享乐纵欲、自闭孤独”的“问题孩子”,同时也能“戒治”因其他原因“严重偏离正常生活轨道的40岁以下成年人”。
记者试图进去看看,却发现二楼和三楼都有门禁,透过门上玻璃,发现内部还有一道铁栅栏门,进不去。
在楼道拍照时,遇到了家长们。他们显然很谨慎,要求验明记者身份,并坚持要求删除照片,坚决请记者离开。匆忙中,他们还不忘七嘴八舌叮嘱:千万不要相信网络上的说法。
通过小张和家长们的描述,记者大致能明白中心内部的结构,主要是病房,有空调,条件还不错,每晚家长睡床,孩子睡陪护床;还有电脑房,只能连接局域网,最频繁被打开的是word文档,用来“写作业”;内部还有大课堂,讲师在当中,学生和家长面对面坐两边。毕竟,这里是临沂精神卫生中心下设科室,房间内不能放置任何危险品,怕自残、怕吞异物,因此晾衣架这样的“危险品”,便设在楼下院子里。
当然,他们都向记者承认“矫正治疗室”依旧存在。小张记得,桌椅上有束缚用的“反扣”。每天中午,绝大多数孩子要吃“中药”,据说是一种“精神抚慰剂”。
【“走投无路”?】
在中心门口,趁孩子午饭午休的空档,有家长开了口。毕竟,孩子都是心头肉,多少都愿意聊几句孩子。“我们这些人,都是因为上班没顾上孩子,才变成这样。”一位父亲说。一群父亲又禁不住谈起手机,如今再小的孩子,都要玩父母手机,这也会上瘾啊……
话匣子开了,记者便反反复复地表达自己的不理解——孩子就这么不可救药,一定要送来这里?不能盯着他上学?不能送管理严格的寄宿学校?不能让家里断网?不能停掉他的零花钱?
对方反反复复地叹气,你说的我们都尝试了,你能想到的我们都做了,眉头越皱越紧。
记者追问:送到这儿来,孩子就好了?想不到,对方低头微笑,“真的好了”。
但这一句“真的好了”,并没有太多说服力。似乎很少有人理解这群家长——网络上对杨永信的“批判”和“戏谑”之外,最多便是对这批家长的冷嘲热讽,比较流行的逻辑是,你管不好孩子,只能送到这里来“被电击”。
某手机游戏媒体的主编祝佳音的一篇网文,得到了上千点赞。他的看法是:中心存在的根本在于,“大量乡镇父母没有教育孩子的能力(包括时间精力和知识),看着孩子‘走上邪路’(的确有不少孩子在任何意义上都可以说是‘走上邪路’)之后,束手无策,所以只能选择最粗糙最差劲的方法”。
另外,他认为这批家长的主要目的,是“只想让孩子听话”,而杨永信的网戒中心,以及类似军事化管理的矫正学校,正是帮家长生产听话的“孝子”。
可记者在临沂与近十位家长谈话,有几件事是可以澄清的——
一是家长们并非“乡镇父母”。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有在上海、北京工作的;他们中有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也有拥有硕士、博士学位的教师、企业主和公务员;在人脉、经济和调动社会关系上,其中一些人甚至是“强势”的,他们能请来山东省很好的武警教官给孩子们军训,还能托人“人肉”出那些网文出自何人之手。但确实,他们未必是“合格的父母”,至少曾经未必给了孩子合适的关注度和教育方法。
二是大多数人未必能意识到这群“问题孩子”的“问题”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无论是“盟友”还是家长,都跟记者证实,单纯只有“网瘾”问题的孩子,仅占极小一部分,大多数是与“网瘾”相关的其他问题。在家长们的唉声叹气中,记者发现“打爹骂娘”的孩子不少,还有人吸毒、偷盗和诈骗,游走在犯罪边缘。一位徐姓家长见记者不理解,反复问了几次:“你见过少年犯吗?”
另外,还有一部分孩子,确被诊断出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从其他精神病医院转院而来。曾有位憔悴的父亲,来时提了一大塑料袋、压扁的药盒子,吃药已数年……
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和“别人的家长”,这也许是普通网民从未接触过的1%的人群,但在求证和调查之前,能否先不给他们贴上标签?
或许可以将心比心,若不是“走投无路”,家长们为何要辞掉工作,不远万里地把孩子送来“吃苦”?也许因此,7年前就有家长发问: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可以拯救我的孩子?
【“不恨,不原谅,不愿想”】
需要强调的是,这所网戒中心,以及国内各种军事化管理的“吃苦学校”,绝不是最好的方法。
据记者了解,同在网戒中心的父母与孩子,也许相互之间也有难以表达的隔阂——
比如说家长睡床,孩子睡一旁的陪护床。可以揣测的初衷,是朝夕相处可培养亲子关系,并能在“孝道”上进行价值引导,不少家长均乐于向记者提起此安排。可事隔数年,小张依旧厌恶那张陪护床。
网戒中心被诸多家长看重的“特色”之一,是每天要“感恩”,睡前孩子要给家长洗脚,饭前要做《感恩的心》的手语歌,还要唱《母亲》和《跪羊图》,其中有歌词:“小羊跪哺\闭目吮母液\感念母恩……”
而记者反复追问小张,是否通过“治疗”,能改善和母亲与姐姐的关系,他却回答——不恨,不原谅,不愿想,也不想知道。
还比如,一位父亲非常欣赏“点评课”,讲师每天都要讲整整一上午,点评某孩子“走偏”的过程,回顾其中存在的问题。在中心网站上,不难找到情到深处时父子相拥而泣的照片。但小张告诉记者,他在课堂上哭过两次,都是“杨永信要求哭”,于是只能闭着嘴打呵欠,干巴巴地挤眼泪,他私下把“点评课”称为“思想管制”。
6个月的“治疗过程”,小张唯一真哭过一次,就是因为“电针灸”。那是进中心的第一天,刚坐了一整天长途车,一点东西都没吃,原以为是简单的心理咨询,想不到直接就被虎口上下各搭上一根针,“导电”了。他回忆,或许因太过紧张,“好几次一口气没提上来”,“松绳子之后全身肌肉都僵住了”。
小张告诉记者,刚开始觉得疼,但做多后有了心理准备,就会觉得麻。到底是什么感受?他终于想出一种形容——
“你可以试试看,持续性地触电。”
而他觉得最难受的,还是“加圈威胁”带来的恐惧感和压迫感。
7年来,关于“加圈”,网上不少“盟友”写过“控诉”。但记者发现,这种“加圈”,必须要经由家长许可。也有家长反问:“我们也不傻,如果会把小孩弄坏了,我们肯吗?”家长的逻辑是,这么多年,从没听说有孩子被“电坏”的。更匪夷所思的是,一位父亲自豪地告诉记者,一次他儿子从“矫正治疗室”“加圈”出来之后,搂着父亲笑着说:“爸,我想通了。”
家长们更愿意谈“治愈率”和“概率”,有家长打比方:“即便是刑满释放人员,也有再犯罪的。”他们当然愿意相信,自家的孩子正在变好,他们还能举出很多真名实姓的“矫正成功”例子,某某出院后考上了大学……
至于小张的近况,“出院”之后,他在老家的寄宿学校混了一段时间,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4年过去,如今他还在玩网游。
他的QQ头像,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亮着。他终究没有成为网戒中心“打造”的“精品孩子”。
教育无它,唯爱和榜样。孩子们所需要的,应该是在爱的基础上的尊重、理解与包容。无论,是不是“精品孩子”。
(图片来源:孔令君 摄、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笪曦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 点击“阅读原文”,进入上海观察网站浏览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