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舞28年,除了大脑浑身是伤 | 40岁的黄豆豆:不想让女儿学跳舞
几场秋雨后,上海一天比一天凉了。
“可以麻烦帮我带瓶冰的气泡水吗?”快到上海国际舞蹈中心时,我收到黄豆豆的这条消息,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外套。5分钟后,我赶到上海歌舞团的练功房,黄豆豆接过刚从冰柜里取出的气泡水,仰头猛灌了一大口,然后满足地吐出一口气。
“哎呦,缓过来了。”黄豆豆夸张地拍了拍胸口。今年40岁的他依然拥有着一张白皙紧致的娃娃脸,几乎看不出皱纹。中年大叔的养生标配应该是泡着枸杞的保温杯,但时间似乎没有在黄豆豆身上留下痕迹。
在我们见面前,黄豆豆一直在练功房里训练,为这个月月底的演出做准备。本月月底,他需要连跳两场独舞与四重奏《镜·界》,表演形式是他这些年一直走的融合路线:将弦乐四重奏与当代全息视觉艺术融入到舞蹈中。
在上海的表演结束后,黄豆豆又要马不停蹄奔到北京。由他负责创作编舞的主题演出《远去的恐龙》将于11月份与观众见面。
《远去的恐龙》排练瞬间
介绍起这部《远去的恐龙》,黄豆豆说:
以往,我的舞蹈题材一直是往古代挖,琴棋书画、兵马俑、甲骨文、青铜文化、红山文化……如果说,之前还是围绕人的,那这次是直接跳到侏罗纪时代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回荡。
作为父亲,不想让女儿学跳舞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黄豆豆的?”这个问题大概可以用来鉴定年龄。
00后认识黄豆豆可能是通过最近两年的春晚。今年春节,黄豆豆一家作为上海家庭代表,登上了春晚上海分会场,可爱漂亮的女儿“小豆芽”让黄豆豆有了一个新外号:“新一代国民岳父”。
90后认识黄豆豆,应该是通过2004年雅典奥运会闭幕式。那次,黄豆豆将中国功夫通过舞蹈的形式加以演绎,奉献了惊艳世界的中国8分钟。
70后、80后认识黄豆豆,几乎可以肯定是通过1995年春晚舞蹈《醉鼓》,他是那个在鼓上跳得最高的小伙子;两年之后的第五届桃李杯舞蹈比赛上,黄豆豆的《秦俑魂》再次震惊四座,他被誉为“中国跳舞跳得最男人的舞者”。
黄豆豆代表作《醉鼓》
那时候,黄豆豆的成长故事被媒体广泛传播,成了一部青春励志片,被很多父母用来教育自己的孩子。
一个知名的故事是:他去报考北京舞蹈学院附中,老师一看就说“小朋友回家好好读书吧”,因为他腿太短,只比上身长8公分,而专业标准的最低极限是12公分。
第二年,他的父亲在自家屋顶悬梁上装了两个吊环,黄豆豆每天坚持“倒吊”,吊到脸部及手背处的毛细血管暴突,并呈现出大片密集的红色斑点,终于把下肢拉长了3公分。考场测量时,他又用“塌腰提臀”的体态为自己获得了1公分,终于勉勉强强压着及格线被收入上海舞蹈学校。
如今再回头来看最初的那段奋斗史,黄豆豆还是觉得“太苦了”。当他成为父亲后,他打定主意不让自己的孩子再走这条路。
不过防不胜防。一年多前,黄豆豆出差回家一打开门,看到自己的母亲正在教自己的女儿跳儿童舞蹈,当场愣住了:“妈妈,你已经成功的让你的儿子成为了专业舞者,请不要再继续让你的孙女吃这份苦了。”原来,“小豆芽”刚出生时,黄豆豆就跟母亲约法三章——千万不能让豆芽接触到舞蹈。连“小豆芽”两岁从外婆家接回时,黄豆豆把家里挂着的所有剧照都收了起来。他幻想,在女儿从小的生活中,接触不到舞蹈两个字。虽然后来发现完全做不到。
“‘小豆芽’要学跳舞,我肯定是最好的老师,但作为父亲,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黄豆豆摇摇头,“我经常跟人开玩笑,一个人学跳舞,把家里三代人的苦都吃了。”
成为专业舞者要经历什么,黄豆豆再清楚不过。采访中,我发现他从练功房的凳子上站起时,膝盖是弯曲的,走几步后才能慢慢伸直。他的右腿膝盖曾经做过手术。“从前年开始,一到雨季的时候,我的膝盖就会疼。”黄豆豆说,虽然下雨只有两三天,但他在下雨前后一周时间内,膝盖都是疼的。除了膝盖,他的颈椎、腰椎都有问题,天气一冷,就要带上护腰。
“身上还有没受过伤的地方吗?”我问。“脑子还好!”黄豆豆为这个答案大笑不止,听起来有些心酸。
黄豆豆每天坚持基本功训练
每天练完功,没演出就回家
很多舞者离开舞台,不是因为不热爱舞蹈,而是因为伤痛不能让他们继续。因此,时间对于舞者来说尤其珍贵。
一般来说,一个舞蹈演员需要花8年到10年的时间学习、掌握、提升舞技,但是真正能够站在舞台上的时间,也只有8年到10年,甚至更短。而在这能站在舞台上的几年里,又存在着一个残酷的悖论:“很多舞蹈演员在最能跳的时候,不明白自己在跳什么,但等到他明白在跳什么的时候,又跳不动了。”
从12岁进入上海舞蹈学校算起,黄豆豆已经在专业舞蹈道路上跳了28年。在上海歌舞团和上海芭蕾舞团两个专业的舞蹈团队中,和黄豆豆同一批入团工作、至今仍在舞台上的只剩3位。而和黄豆豆同一批进入上海舞蹈学校的30多个同班同学中,黄豆豆是唯一一个还在坚持跳舞的人。
“上海芭蕾舞团的范晓枫和陈艳,是目前坚守在舞台上的我的同届同学,我一方面特别敬佩她们,但同时,我也在心底里暗暗和她们较劲,我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个。”黄豆豆摇头晃脑,配上喜感夸张的表情,看起来完全是在开玩笑。
但事实上,这是一句再认真不过的话。
为了时刻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黄豆豆的生活像是上了发条的钟表一样准时,自律极严,至今遵循着一周6天的严苛训练。如果有一天没压腿下腰,“内心会有强烈的自责。”
黄豆豆的一天通常是这样度过的:每天早上5:45起床,和孩子妈妈一起给孩子烧水做早饭、送孩子上学,上午到芭蕾舞团练功2个小时左右。吃完中饭,处理一些团里的事务后,下午接着训练或编舞。如果近期有演出,下午就专门排练演出剧目,继续跳2个小时到2个半小时。晚上有演出就去演出,没演出,就赶紧回去接孩子。
这样的练功强度跟20多岁时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最近膝盖比较疼,他减少了膝盖的练习,更加注重训练的质量,避免受伤。
除了练功这一项能和年轻时较劲,生活上,黄豆豆简单、安静、规律,更像一个老年人。他不太上网,微信不设朋友圈,虽然有实名微博,但每个月最多发两三条,到现在微博粉丝也只有14万,还比不上一些小有名气的网红。
“我不喜欢社交,不跳舞就回家。只有在现场演出时,才是我和大家沟通最好的时候。”黄豆豆的“恋家”是出了名的。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他3岁多就被送去长托幼儿园,只有周六才回家;12岁以后到上海,住学校集体宿舍;之后到北京读书,又住集体宿舍;回到上海参加工作,还是住集体宿舍。“一直到结婚才有了一个家。”
黄豆豆一家四口
上海歌舞团最大的一间练功房里有个遥控器,按一下,就可以将整排的透明玻璃窗变成半透明的毛玻璃窗。黄豆豆说,他很喜欢一个人呆在练功房里,越安静,他就越投入。练累了,他就看看窗外的风景;编不出舞时,就把透明玻璃变成毛玻璃,这让他感觉更能集中精神投入到舞蹈创作中去。
黄豆豆带我参观了这间练功房,现场演示了遥控器的用法。而我在玻璃窗正对面的墙上看到一行大字:艺术永追求一流,时间只记住精品。
曾经的叛逆少年
上观新闻:小时候练功很苦,现在会和妈妈抱怨吗?
黄豆豆:也不会。学舞蹈肯定是苦,而且也不是我当时内心特别想去从事的。
上观新闻:听说你小时候的梦想是想当厨师?
黄豆豆:对。我想当厨师,也想当解放军。有的报道说,黄豆豆自小热爱舞蹈,其实不是的。
小时候,我们家的管教非常非常严格,但我又很叛逆。所以从10岁左右开始,我就天天想着要离开家,尤其小时候看过电影《少林寺》后,就有了武术梦。我小时候老家没通火车,如果当时通了火车,我真有可能爬火车去找电影中的少林寺。
上观新闻:真的离家出走过吗?
黄豆豆:没有。就是脑海中一直想象,还想象出走后被爸妈找到暴打一顿。后来我了解到有很多艺术类的学校来家乡招生,杂技学校、马戏学校、舞蹈学校、戏曲学校……我也不管什么学校,只要来招生的,我都去参加考试。
上观新闻:不是叛逆吗,为什么还要报考舞蹈学校?
黄豆豆:那时候天天想着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来想去,只要能离开家,管它学什么。
上观新闻:这样看来,你算是误打误撞走上这条路的?如果马戏学校招你,你也走了?
黄豆豆:对。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很少有人为自己的梦想活过。全家人把他们的爱都给了我们,同时也把他们的梦想强加给了我们。
我父母以前都是文艺宣传队的,对舞蹈有一种狂热的痴迷,但可惜没机会成为职业舞者。他们年轻的时候,我老家连一个专业的艺术团体都没有。所以,父母亲的梦想就全部寄托在我的身上,从8、9岁开始,一直折腾到我12岁,终于被他们如愿了。
现在我们这代人长大了,成为了父母,更想帮助孩子去发现他们自己的梦想,帮助孩子去实现他们自己的梦想。这是我们这代独生子女成为父母后的一种集体现象。
我也经常对我老婆讲,你不要对孩子要求太高。我10岁开始就天天想着离开家,“小豆芽”现在已经6岁了,时间过得很快,不要因为一件小事而影响全家人的情绪。
上观新闻: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妈妈有没有因为当时逼你练舞而后悔过?
黄豆豆:我妈妈觉得她是对的。她说她和我爸一直坚持认为,我肯定生来就是要做舞蹈这一行的。反正不管他们生出来的孩子是男是女,他们都会让孩子跳舞,所以给我取了这样的名字。
上观新闻:你的名字还有这讲究?
黄豆豆:一听就像是搞艺术的。我爸以前在工人宣传队跳舞时,弹跳很好,跟头也翻得好,专门演炸碉堡的小战士。大家都说我爸在舞台上跳舞时像一颗蹦来蹦去的黄豆,所以我爸的外号就叫“黄豆”。跳舞的“黄豆”生的孩子还要继续跳舞,就叫“黄豆豆”。
黄豆豆童年照
黄豆豆童年照
豆爸豆妈热爱舞蹈
30岁才体会到舞蹈的乐趣
上观新闻:虽然你一开始并不喜欢舞蹈,但这并不影响你用尽一切方法,提升自己的舞艺,为什么?
黄豆豆:学任何一门专业都一样,入门总是比较枯燥,但是真正学到一定程度,就会体会到其中的乐趣。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体会到舞蹈中的乐趣?应该是真正能通过舞蹈表达自己想法的时候。
有的人喜欢通过文字表达自己,有人喜欢通过语言表达自己,我觉得通过舞蹈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更适合我。
而且编舞也很有意思,我每次回头看自己编的舞蹈,会发现每个舞蹈都是自己在那个时间段的日记。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对生活的认识?和谁合作?作曲是谁?服装设计是谁?演员是谁?首演在哪里?往往都是通过一个作品而打开自己的思绪,瞬间回到编舞的那段时光。
一个舞蹈作品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作品和编舞者本人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一起成长、一起成熟。
比如我最近要演出的《镜·界》,首演是在三年前。现在再看当时的录像,我会觉得,这个地方还不够好,那个地方要重新修改。所以,一部作品的完成和你自己的成长完全融合在一起,这是舞蹈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上观新闻:什么时候进入这种状态?
黄豆豆:30岁以后。
上观新闻:30岁以后?也就是说18岁你在央视春晚跳《醉鼓》的时候,还没有体会到舞蹈的乐趣?
黄豆豆:《醉鼓》最初是为比赛而创作的剧目,这个剧目的难度在于技术技巧的完成。现在的舞蹈更多是表达自己对生活的认识和感悟,不一样。
艺术探索的过程就像走在一座迷宫里。你感觉推开这扇门,就是一番新天地了,但实际上门后面还有门,走过那道门,后面还有更深不可测的门。
你在里面沉醉的时间越长,就会发现越多隐藏的门。推开一扇门,后面是一个更高深的艺术世界,与此同时,你也会发现自己之前的渺小。
越跳,越能体会到舞蹈中的乐趣,越能感悟到舞蹈艺术的深奥。
上观新闻:随着年龄的增长,你觉得现在相比20多岁时,是舞艺更精进了,还是会因为身体原因受限,达不到年轻时候的状态了?
黄豆豆:其实我跳到现在,还是很难说出舞艺是什么。如果非要归纳,我觉得应该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从小训练的基本功,只要坚持科学的训练,就可以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上。另一部分是艺术修养,这跟每个人的从艺经历、读的书、生活感悟和人生经历有关,因人而异,没有定律。
尽管我自己参加了很多电视舞蹈节目,但是我觉得舞蹈的真正魅力还是在剧场里、在舞台上。
有一种东西可能用现在的理论还一时解释不了,但我相信它一定存在,那就是气场。很多时候,舞蹈的魅力就存在于剧场空间内微妙的气场之中。
上观新闻:气场会让你感受到什么?
黄豆豆:由观众和舞者共同构成的剧院观赏气场,会让我全情投入角色,真正做到由心而发地舞蹈。舞蹈不再是排练时记住的口令,不再是一大串动作的组合,也不再是平时训练的规定套路,而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真情实感。
在舞台上,你的心必须很纯粹,才能让观众感受到表面肢体运动之上的一种情感、思想。音乐、舞蹈、舞台美术协同合力,才能实现在舞者与观众之间直指人心的沟通。
上观新闻:从30岁发现舞蹈的乐趣,到现在40岁,又有一些什么领悟吗?
黄豆豆:越来越珍惜舞台演出,珍惜和观众在现场真诚的面对、心和心的共鸣。
上观新闻:打算坚持跳到什么时候?
黄豆豆:作为专业舞者,只要日程表上在未来还有一场演,就要坚持训练,就要把所有的热情展现在舞台上。
而且坚持了快30年,自己内心好像已经习惯了。如果有一天想偷点懒不去练功,内心会有强烈的自责。
上观新闻:不练功就会感觉又浪费了一天?
黄豆豆:真的,这可能是一种“职业强迫症”。
每天练功的时候,不管外面刮风下雨,只要听着钢琴声压腿下腰,自己的内心就觉得特别充实。哪怕状态不是特别好,但至少是练了,总比不练好。练完了功才觉得对得起这一天。
坚持枯燥艰辛的训练,这是舞者最起码的职业操守。
《剑舞》剧照
黄豆豆在人民大会堂演《保卫黄河》
坐同样的位置,吃同样的菜
上观新闻:现在有一些跳舞的年轻人转影视剧,变成“小鲜肉”,有名有利。你会不会后悔?如果晚出生20年,自己也会是“小鲜肉”。
上观新闻:不会。我恰恰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很幸运,就是能感受到这些年生活方式所发生的巨大变化。
记得我刚刚来上海时,跟家里人联络是通过信件,有重要事情需要打电话,要从这里坐57路到静安寺,静安寺对面有个邮局,交10元给一个铜牌,我拿着铜牌到楼上找跟这个铜牌上号码一样的电话,才能和家里人通上话。
现在生活在网络时代的年轻人肯定对此不可想象。当然,科技的飞速发达也提高了我们艺术创作工作的效率。我们现在很多剧目,可以通过网络完成前期排练。假设后年要演一出戏,就可以通过网络联系不同国家的剧本、作曲、舞美、灯光设计、编舞,大家约定一个时间,网上开会效率最高。
从最早的写信,到后来乘汽车打长途电话,从寄录像带,到现在直接视频会议,超越空间限制进行艺术创作……这些刚好都被我们这代人经历了,这一点特别特别有意思。
我觉得,真正做艺术工作的人,其实你的经历和阅历会成为你最宝贵的财富。
上观新闻:和你同时期成名的一些舞者,后来开始经营自己的舞蹈团体,发展其他的事业,你为什么没有这方面的尝试?
黄豆豆: 我是比较少见的一种人。我希望在艺术上尝试各种可能性。但是在艺术之外,我希望最好什么都原封不动。
比如说,我每天的中饭,基本上都在舞蹈中心100米外的快餐店解决。这家店从店长到店员跟我都挺熟。我一进店门,只要给个手势,他们就知道,我要几号套餐再加一杯美式咖啡兑一点点牛奶。有时候情绪好,感觉下午会很累,就会放纵一下自己——再加一个冰淇淋。
我喜欢每天在同一个餐厅,坐同样的位置,吃同样的菜。
除了艺术,其他的事情我希望最好是连考虑都不用考虑。
12岁我刚来上海的时候,虹桥路这一片还在造高架,地上竖了几个高架的桥墩。我们就在这里压腿下腰、渐渐长大。那时候过了虹桥宾馆就感觉进入了郊区,虹桥路上只有一辆公交车,就是57路。后来变化很多,有了地铁后,沿线建设得更加漂亮,原先破旧的校舍、练功房都拆了,政府为我们建起了最新最先进的舞蹈中心。
这28年来,我一直都呆在这里,尽管有时候只是默默地压腿下腰,但我一直都在这里舞蹈着……
本文来源:解放日报·上观新闻
作者:陈抒怡
微信编辑:胡雨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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