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上海楼王”,今天成了这个样子……
这篇文章的诞生来自于本号的一位资深粉丝刘强(化名),他看了我们的新村系列文章后,在后台留言,“什么时候写写万体馆对面的‘九栋楼’高层吧。”
于是,我们就带着好奇心百度了一下这个地方,发现关于这里的资料少得出奇。
不过,当我们走进“九栋楼”,翻开它的身世,却发现这里曾是上海的一张名片。放在今天,其格调与档次是任何高档楼盘都无法企及的。
它是一个时代的标志,承载过千千万万普通上海人心头的云端与梦想。
四十年前的梦想住所,谁住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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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沪闵高架路的匝道,马路极宽,车辆日夜川流不息,发动机轰鸣嘈杂。“九栋楼”就紧挨着长长的匝道,从外观上看,整齐划一、平淡无奇。
以今天人们期待中的社区标准来看,“九栋楼”基本是“不及格”的——“九栋楼”东侧全部紧靠着大马路,楼与楼之间没有独立的小区绿化景观,也不是封闭式小区,户外通道完全开放。房子内部呢,没有会客厅,只有狭小的过道厅,厨房和卫生间的空间较小。
这里叫徐汇新村,门牌号为漕溪北路750-1000号(双号)六幢,裕德路45号(1-21号)三幢。不过,在上海人口中,他们习惯了称这里为“九栋楼”。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九栋楼”代表着上海人对梦想中住房的最大向往。
今天,曾经云绕在“九栋楼”之上的那些光环,早已随时代远去了。
今天,不仔细观察,九栋楼就淹没在都市中了。
一
地铁一号线上海体育馆站的8号出口对着“九栋楼”从南数过来第一幢和第二幢之间,周边小店众多,交通方便,生活便利,房子很好租。
在中介公司,50多平方米的两室户,能租6000到7000元每月。
不过,到了二手房市场,“九栋楼”就有点尴尬了。
在中介眼中,同样单价在九万、十万元,相比周边,这里没什么优势,面积小、得房率低、停车难……软硬件上都有不少硬伤。
附近的中介人员在带客户看房时,都会提到,这里是新中国成立后上海最早建设的高层住宅建筑群,房子老,然后“顺便”给客户推荐附近其他更新的小区。
“房子老”是实话,40年前的电梯房,建筑设计的理念和现在天差地别。
单从外观看,每栋楼都像一艘中间窄、两头翘的大船,裕德路南面六栋每层都有公共连廊,连通01室到09室。
每户厨房和卫生间的窗都对着走廊,部分住户还保留着那种老式的铁门、铁窗,散发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气息。
楼里的老居民说,这种设计是为了充分利用建筑面积,但也造成了得房率偏低的缺点。当然啦,“得房率”是一个属于21世纪的词汇,在商品房都还没出现的年代,哪里有“得房率”这种概念。
在这里,总能找到与现代居住条件格格不入的元素。比如,靠南面的六幢楼总高14层,每层“两梯九户”,北面三幢总高17层,每层“两梯八户”。对比现在新房流行的“一梯两户”甚至“一梯一户”的格局,在二手房市场,“九栋楼”难免有点气短。
这一系列现在看上去与时代脱节的设计,放到40年前,却是无数人心驰神往的梦想之家。
时间退回到上世纪中后期,上海人的居住条件普遍紧张,石库门里万花筒般的七十二家房客不用多说,空间狭小,拥挤潮湿。像曹杨新村里那种“两万户”,都能算好房型了。
《繁花》中这样写道,“两层砖木结构,洋瓦,木窗木门。”“每个门牌十户人家,五上五下,五户合用一个灶间,两个马桶座位。对于苏州河旁边泥泞‘滚地龙’、‘潭子湾’油毛毡棚户的赤贫阶级,‘两万户’遮风挡雨,人间天堂。”
那个年代,人们理想中家的样子,最多也就像田林新村那样,四到五层楼房,独门独户的一室户或一南一北两室户,要是再有个小阳台,不要太满足。
除了房型,现在买房首当其冲考虑的还有地段。
当时的“九栋楼”落成的时候,周边还是处处农田和低矮房子,在市区人们的概念里,那里几乎“不属于”上海了。
在这片多少有点偏僻荒凉的地方,忽然出现一排整齐笔挺、气势磅礴的九幢高层住宅,这种视觉冲击感是颠覆性的。
好奇心使然,当年的上海人都想更多了解“九栋楼”。
结果一打听,原来在这几栋富有神秘色彩的高楼里,家家户户都有白瓷的抽水马桶、独立的灶间、管道煤气,甚至还有见都没见到过的电梯载着住户上上下下。
这放在当初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简直是一种连想象力都到达不了的诗和远方啊。
这张城市的名片,曾频繁出现在各种宣传片的里,作为安居乐业的一种象征与符号。
资料显示,这“九栋楼”始建于1977年。住进去第一批居民,多数是航天、文化、卫生、公安和邮电系统的干部和技术人员,还有一部分回迁户。
那时新入住的居民们可谓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社会中坚,如今40年过去了,一些人搬走了,一些人过世了,留下来的多已是白发婆娑。
刘建栋(化名)是本文开头提到的刘强的父亲,是第一代“九栋楼”住户,他向我们回忆了当初搬进“九栋楼”的那段经历。
1978年,刘健栋一家人搬入“九栋楼”之前,是住在宛平路的一个大庙里,妻子每天下班回家后,与别家共用的煤球炉经常熄灭了,大冷天的晚上,还要重新生炉子做饭,水龙头也是公用的,要自己装个灯,要经常排队等水用,这些情景与她童年时在五原大楼的生活形成的巨大的反差。
“搬到‘九栋楼’后,有了单独的灶间和马桶间,煤气灶、自来水,啥辰光想用都好用。”
这虽然与五原大楼丈人家房子相比还有不小差距,但以上海当时的居住水平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至今回想起来,都让刘建栋感慨万千。
84岁的姜永祥住在“九栋楼”里已经整整40年了。他曾在原上海勘察设计院工作,对“九栋楼”当初的建造过程多少有些了解。
他说,大楼在建造的过程中,发生了唐山大地震,设计方和施工方特意加强了房子的抗震能力,据说能抗8级地震,质量特别好。
每一个在“九栋楼”分到住房的人,都觉得自己交到了好运。
二
刘建栋家在裕德路45弄1号,是“九栋楼”从北边数过来第三幢。
1978年,他们家因为老干部落实政策分房,从宛平路迁入新房,当时大楼里的电梯还没开通,刘建栋扛了一包水泥爬了八层楼,用这一包水泥搞定了家里所有的“硬装”,乔迁新居时,家里唯一的新家具就是个大衣柜。
即便是这样简单的装修,在一家人眼里,房子已经不错了,两个单间、独立的煤卫,每间房都装了灯,哪里还找得到比这里更符合“教科书式样板房”的地方?
刘建栋刚搬进去时,听到不少关于“九栋楼”的议论声。
有人问他,住在里面的人家是不是必须要有洗衣机?理由是从外面看不见晾晒的衣服。
“其实有内阳台晾衣裳的。外头的人看着神秘,实际上阿拉住了里厢的人自家晓得,根本不像传说噶离谱,居住环境是改善了很多,但大家过的,还是平常日子。”
等到华亭宾馆开业时,这里的光环又加了一圈。
1990年代,华亭宾馆与九栋楼相互辉映 陆杰/摄
1986年,上海规模最大、开业最早的五星级酒店华亭宾馆开业,这座外形独特的建筑与“九栋楼”相互辉映,里面的居民向别人提起时,由“万体馆对面的‘九栋楼’”改口为“华亭宾馆边的‘九栋楼’”。
刘强上小学时,没去对口的学校,因此全班只有他一个人住在“九栋楼”里。
在同学们眼中,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好像嘴里含着一把无形的银汤匙。
有次学校分发点心,因为数量有限,轮到刘强时,全班同学一致提出“抗议”,“伊住在‘九栋楼’里厢,楼下就是新开店,伊不好买,应该让给其他人。”
同学们口中的“新开店”最早叫徐汇商场,后来改名叫第十一百货,90年代初,成为上海“001号”合资百货,即“中兴百货”。
据中兴百货中方管理人员介绍,这家商场最早是为“九栋楼”的居民而造的。
改为中兴百货时,一时间成了最时尚最扎台型的商业场所。开业那天,商场里挤得水泄不通,所有大门都临时拆下来了,一天当中被挤掉的鞋子,收了好几筐。
刘强一家那天也下了楼,在商场的小吃街排了几个小时队后,依然没轮到,悻悻然回家了。
“九栋楼”的居民丁子红曾在中兴百货里买过一只售价80元的保温杯,这在当时绝对属于高档货。她用了20多年,盖头丢了,还舍不得扔。
时过境迁,曾经风光无限的中兴百货早就关闭了,原来人声鼎沸的商场被分割成马路边毫不起眼的小门面——永琪,链家,来伊份……这和上海很多住宅区毫无二致。
三
“九栋楼”在数十年中,经历了多次改造与翻新。
大楼的外立面最开始有部分是绿颜色的,水泥敷在墙面上,绿色的碎玻璃嵌在里面,还有少量棕色玻璃点缀其中,阳光一照,扎眼得很。
第一次大修,绿颜色的外墙变成了黄色的釉面砖。
1994年,“九栋楼”全部加高了一层,刘强当时听到的说法是,上面加一层当商品房卖,卖的钱再补贴大修的钱。到奥运会前,外墙又包了隔热材料,窗户也都更换成了铝合金材质。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楼内不断“抽筋换骨”,比如球门式晾衣架装了又拆,改为伸缩式,排烟管道、电路系统……统统动过。
1977年2月,丁子红一家与九栋楼合影,她没想到,后来自己成了九栋楼居民。
丁子红曾是大楼业委会的成员,参与过大楼内部一次改造动员工作。1987年,经朋友介绍,她与“九栋楼”的居民置换房子后,从建国西路搬到了这里。
“九栋楼’刚刚造好辰光,我特地抱着孩子去拍照留念,当辰光觉得这‘九栋楼’太漂亮了,啥人想得到,有天自己能住到里厢去?”
刚搬进来那会,丁子红觉得面子特别足,“在阿拉徐汇区,没人不晓得‘九栋楼’的。”
不过,这种光荣又骄傲的感觉并没有维持很久。几年后,城市的发展如同神笔马良手中那支画笔,漕溪北路上的新建筑越来越多、越来越高。
跟那些新楼比起来,“九栋楼”渐渐显得落伍了。尤其是大楼内部,仍旧是又灰又暗的水泥地面、墙面。
“格个辰光阿拉邻居之间经常自嘲,周围一片全是新房,结果呢,阿拉倒变成‘新贫民窟’了。”
经过几番动员工作,最后所有的住户都同意出资装修大楼内部。
“啥人不希望环境清爽点、档次提高点啦?等到所有公共走廊贴上地砖、墙砖,一下子就亮堂了,连中介门店里二手房挂牌价都明显上去了。”
四
1991年,九栋楼旧影 陆杰/摄
大楼老了,那些第一批入住的年轻人也老了。
徐汇新村居委主任纪耀民向我介绍了“九栋楼”的人口情况。
如今,这里居住的1000多户人家中,60岁以上的老人就有800名左右,其中独居老人多达60余名,许多第一批住进来的人,习惯了这里,年纪大了更不愿搬到其他地方去。
上文提到的姜永祥就是大楼里独居老人中的一员。84岁的他,半生的命运都与这里联系在一起。
在姜永祥眼中,“九栋楼”的格局是介于弄堂与商品房之间的,每家独门独户的设计让私人空间得以实现,而公共走廊的设计又拉近了邻里关系。
他把大楼公共走廊称为“一条弄”,“阿拉邻里关系蛮好的,一条弄9户人家,大家都认得。逢年过节相互送点心意,哪家有人生病也会去探望,不像现在的商品房,贴隔壁的邻居,从来不打招呼。”
一到周末,姜家就是“一条弄”最热闹的。三个儿女会带着孙辈一起来,一大家子围坐在圆台面前,暖饭热菜,谈谈说说。“现在唯一的遗憾,就是老太婆不在了。”
姜永祥口中的“老太婆”叫穆国珍。
76年前,舅舅带着一家人从上海逃到宁波乡下避难,姜永祥常背着上海来的表妹到田埂去玩。6年后,他只身一人到上海来讨生活,在一个又一个工厂辗转颠簸。
再后来,因为母亲病故时舅舅的一句话,他便决定以后要娶那个自己背过的小女孩,等她读完书等她长大,一等五年。
姜永祥在结婚那会,单位分了一间15平米的住房给他,在控江新村。1968年7月1日,姜永祥投身于火热的三线建设,去了安徽贵池的山沟沟里,参与钢厂的建设。
他走的第19天,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呱呱坠地,远在大山深处的姜永祥日夜苦盼着来自上海的飞鸽传书。
那几年日子真是艰难,姜永祥一年到头难得回家,妻子穆国珍一个人要上班,又要领着三个孩子,根本不现实。
后来,穆国珍心一横,将房子换到浦东昌里路的娘家旁边,为了求一个照应,母子四人挤在一个10平方米的小间里,走路的地方都没有。
虽然穆国珍很少讲抱怨的话,但姜永祥心里半点都不踏实。他想,哪怕住房能有些许的改善,日子都会一点点好起来吧。
充满生活气息的过道
1978年元旦,已经是原上海勘察设计院当“第一把手”的姜永祥接到通知,单位给他分了一套房,就在漕溪北路800号309室。
彼时,他驻守在宝山月浦,因为重大项目勘测任务在身,他一天都回不了家,他记得那年雪下得特别大。
到了搬家那天,男主人不在,穆国珍全靠自家兄弟们骑着黄鱼车,一趟又一趟摆渡于浦江两岸,把他们的家从浦东搬到了“九栋楼”内。
那年春节前,姜永祥终于回家了。踏进新房子的那一刻,姜永祥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从今以后,老婆好不用倒马桶了。”
日子就像长篇小说写到了下半部,一切都变了。单位同事们也都很羡慕他,住进了城市的名片。
那些日子,物质依然匮乏,但生活是安稳,安稳的日子过得飞快。
一晃眼,大儿子要结婚了,“一条弄”的生活的确很不一样,嫁进来的儿媳妇就是楼下邻居家的姑娘,大家多年前就认识。
姜永祥夫妻俩主动让出了309室的大房间,自己住进了小间里。等孙女大了,房子又有点挤了。
“本来我打算到郊区买套房子养老,但1996年我生了场大病,从128斤瘦到78斤。我一直担心着,万一哪天我走了,剩老婆一个人,哪能办呢?三年后,刚好307室的邻居要搬走,我花了24万,把房子买下来了。”
“格个辰光我根本想不到,老太婆会比我先走,留下来的人,会是我。”
现在,大儿子一家每天都到307室来,和姜永祥一块吃晚饭。每天吃好饭,儿媳妇会取张纸头,列个清单,把第二天要吃的菜写下来,让姜永祥隔天照着单子下楼去买买逛逛。
姜永祥家平面示意图
姜永祥最喜欢周末,两室户的房间面积不大,圆台面一摆,没多少地方了,但一大家子挤在一起,整个屋子洋溢着暖融融的气氛,儿女们东拉西扯话家常,孙辈们叽叽喳喳谈天说地。
姜永祥坐在一旁,聆听着那些不断翻新花样的话题,有时会望着窗外出神,回想起那些已经定格的往事。
39年前,刚搬过来那会,冬天里阳光灿烂,他和穆国珍一起下楼,晃到对面那条老街上,逛茶馆、老虎灶和马路菜摊。回来的路上,远远闻到楼下乔家栅工厂里飘出浓浓的糕点香气,两个人抬头望着整齐又神气的“九栋楼”,其中一幢的三层楼上,有属于自己的那一间。
他们手拉手进了大楼,按下电梯,满心都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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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上海市民生活指南(SHerLife),已获授权
作者:李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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