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晴心底是欣慰的。当生活平静如水,才能彼此相忘。近些年,她曾写过的北川人,几乎都和她断了联系。
她是绵阳晚报的记者、报告文学《艰难重生路——汶川大地震丧子家庭再生育纪实》的作者。她依旧记得“5·12”汶川特大地震后那些年采访的进退两难,尤其对于遭了灾的家庭,不敢开口,甚至不知如何开口。她甚至一度质疑:把那些故事写出来有什么意义?对外人而言或许是同情与希望,对大地震的经历者们,或只是再揭一次伤疤。
记者想,大地震过去十年,最好别再打扰他们了;可另一方面,又心心念念,想知道他们过得到底好不好。记者与贺小晴商量再三,纠结许久,打算以尽量不打扰的方式,“躲在门外”悄悄地看看他们,以朋友的朋友的身份,去北川喝茶、吃火锅,把听来的话、看到的人,客观记录。
故事或许无甚波澜,就如日常生活,但它本身,即是重振的力量与希望。
4个家庭的亲朋赴1场婚礼
北川人热情,稍面熟的,街上见面都要打招呼,有事没事也要“摆”(方言:聊天)上一会儿,拉着喝茶吃饭。有人说,大地震之前不这样,如今大伙儿都分外珍惜。
从“珍惜”这话题聊起,便说起2016年的一场婚礼。
在北川最大的宾馆,大厅里摆了十几桌,还在边上开了好几个大包厢,来宾少说数百人。人们都知道,新郎新娘的双方父母,都是灾后重组的家庭。来喝喜酒的,是四个家庭的亲戚朋友。
本喜气洋洋的,可当父亲牵着新娘出场,席下便有人泛泪,待到新人致辞、答谢父母,场内哭成一片;再到新人父母挨桌敬酒,大伙儿祝福的话说了不少。有人说,那情绪形容不来,明明往事过了,日子好起来了,本不该哭呀,于是又是哭又是笑。
现如今,新人抱了娃娃,小宝宝已蹒跚学步,大伙儿在街上遇到,一个劲儿地笑。
娃娃的奶奶黄勤最近也挺高兴。县城一处蔷薇花开得正好,她与三五好友相约去照相,有人夸:“跟仙女一样。”有人说:“本来就是仙女。”小姐妹笑成一团。
黄勤其实也有苦恼:前年结婚的是丈夫带来的儿子,自己的亲生女儿即将大学毕业,刚考了选调生,最近住在北川家里,可丈夫忙着照顾儿子媳妇和小孙子,没顾得上给女儿做饭。黄勤只得在家摘了假肢,跳着脚在灶台忙活,怨丈夫冷落了女儿,念着丈夫烧饭比自己烧得好吃。
烧饭之外,她不忘工作。她在县城一家私营的小门市部上班,下班后穿着一袭纱质长裙,骑着电瓶车逶迤而来。小姐妹拉着摆龙门阵,顺便介绍了记者,让喊“黄大姐”。记者与黄大姐聊她的女儿,她兴致很高,说是自己目光短浅,女儿想在成都工作,而自己希望她留在绵阳,当然在北川工作最好,尽管收入可能低一些。黄勤月收入1500元,她觉得挺好,“够喝稀饭”,接着便是一阵笑声。“明天要去换假肢,下次再聊。”她笑着与记者告别。
认识黄勤的人都说,她是个坚强的女人。10年前她开一家童装店,5月12日下午正揣着钱去进货,路上遭了灾,她的腿脚被压住,只能向路人呼救。正在寻妻的男人走过,挖开砖瓦救起了她。黄勤请男人把她的包也挖出来,因为里面有一大笔进货款,想送给他报答救命之恩。男人挖出了包,可酬金坚决不要。天正下雨,男人怕黄勤所处的废墟不安全,于是背着她到了空旷地,才离开继续寻妻。
当时男人为方便背人,在脖子上挎了包,走得匆忙带走了。黄勤也没多想,本就是要送他的。想不到过去许久,男人根据包里的存折信息,找到了黄勤的家人,钱物归还。黄勤很受感动,这男人成了她现在的丈夫。
家庭里的油盐酱醋,细细想来都是甜蜜的。
50岁的父母与7岁的女儿
是啊,一家人相守便是幸福。
蒋洪友说这话时,认真地看了记者一眼,目光柔和。他高瘦且黑,五官立体,乍暖还寒的天气,穿一件短袖,远远地看他从阳光里走来时,看不出年已50岁。若时光倒流10年,他肯定不会说“家人相守”与“幸福”这样的词汇。
他曾是北川颇有名气的包工头,工程做完,扔一沓钱给妻子;他们家的五层楼房,在北川老县城的闹市区;在2000年前后,他自己建的房子租金能收两三万元。当时的蒋洪友,一个月都没在家吃一顿饭,挣钱才是他的人生目标。
而今,记者眼前的他,戴着厚厚的劳保手套,刚刚还在帮忙清理社区各楼道里的杂物。他是北川县城尔玛社区的居民小组长、社区网络员,常要入户走访做登记。这份工作每月仅有550元,他仍干得起劲,“走街串巷认识好多‘亲人’”。他还在水厂谋了一份工作,如此一来,一共能有两千多元的月收入,对一家三口而言,稍显捉襟见肘。
他也想过“复出”打工。以前的朋友让他去管公司,月薪至少五六千元。他心动过,可后来想通了。他看过一些留守儿童的新闻,觉得挣钱再多不如给孩子一个美好的童年——女儿如今很自豪,学校各类活动,都是父母陪着参加的;每日与她蹦蹦跳跳上学放学的,也是父母。
“女儿才7岁,我却50岁了。”蒋洪友说,他不要求女儿成材,只要健康成人就好。
记者与他聊着家常,说着女儿,突然他讲起当年事:“我们是再生育家庭,地震时儿子已16岁了。”
听闻此言,记者特意岔开了话题。蒋洪友的旧事,记者后来从贺小晴等人处得悉:地震中,蒋洪友受了伤,用窗帘包扎膝盖后,便拖着腿救人,还冒死为一位老大爷去药房拿药。他的妻子傅广俊坐在地上,想着还在北川中学里的儿子,只能哭。到天黑了,才去学校找儿子,看不见,喊不应,怎么翻都不对。
第二天.蒋洪友的腿伤加重,被送去绵阳医院,之后再辗转去武汉治疗,后来住进板房,俩人一直找不到儿子。夫妻俩曾经靠着互相哄骗来度日:某一天,或许儿子就推门回来了。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二人对坐,互不看,看一眼就疼。女人依旧哭,男人只能喝酒。直到2008年10月,在DNA鉴定后,夫妻俩才接受了儿子遇难的事实。高龄再生育的苦,更难为外人道,不过好在,女儿蒋雨桐出生。梧桐细雨,带着一些忧伤与欣慰,很符合他们的心境。
从那时起,一家三口在朋友圈子里成了有名的“鸭脚板”,连成一块,同进同出,片刻不分。
“有家真好。”这句话,他跟记者念叨了好几次。当年他在外治好了腿脚,从成都往绵阳走的路上,曾问过傅广俊:“去哪里啊?”妻子默默,不知家在哪里。现如今,他絮絮叨叨:女儿昨天做的作业,错了7道题目;女儿爱跳舞,也爱画画。
阔别近10年后的刘家近30人团圆过年
北川县城的街头空地,社区表演队正在练习。 孔令君 摄
在北川,与蒋洪友女儿一般大小的、读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似乎特别多。记者有种感觉,人们看他们的眼神,也分外温柔些。
孩子们是希望。2008年7月,四川省人大常委会曾经审议通过《关于汶川特大地震中有成员伤亡家庭再生育的决定》,对有子女在震灾中死亡或伤残的家庭给予再生育政策照顾,免费提供生育咨询和技术服务。一位多年参与这项服务的乡镇工作人员说,她能叫出镇上300多位再生育妈妈的名字;更关键的是,她记得孩子出生后,妈妈们有笑容。
孩子们也很懂事。刘文忠刚上二年级的儿子,人人夸。伯父说带他出去玩,他就选择去书店看英语书;让他别玩电脑了,他起身就走,从不赖着。伯母带他春游,说他会主动提前上厕所,待一车的同学跟家长闹着要买零食时,也乖乖坐着,别人主动与他分享,他只拿一小块……刘文忠家还多了个孩子,是遇难的大哥大嫂的娃,马上要高考了,成绩优异,有人说“简直是个天才”。说起这些事,刘文忠总会笑。
不知何时,他把QQ头像改成了故去女儿的照片。旁人说,刘文忠走出来了。
其实,印痕犹在,不过淡了。前些年,兄弟姐妹们常会错喊刘家儿子为“刘羲蕊”,那是女儿的名字,喊错了,众人就沉默一会儿;刘文忠路过北川曲山小学的旧址,总要鸣笛,“爸爸来过了”。
在他内心深处,仍埋着一情景:那日他冲到曲山小学找女儿,有个遇难的孩子,面目模糊,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体形、衣服、鞋子很像,可他没停下,就走过去了。他不愿相信那是他女儿。在此之前,他已救出7位女儿的同学。他一边扒拉砖石救出别人的孩子,一边嘴里喊着自家女儿:刘羲蕊,刘羲蕊……
刘文忠婉拒了记者见面的提议。他的样子,记者是从他哥哥姐姐的手机里看到的。照片是2018年春节拍的,刘家数十位亲戚聚在农家乐办趣味运动会,游戏都是老少皆宜的,镜头前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肚皮都笑痛咯。”有人说。这样愉快的春节,刘家阔别近10年。他们在北川是个大家族,兄弟姐妹共9人,曾几何时三代人聚在一起得有30多人,家族里不乏县里出名的乒乓球高手与书法家,一过年总是热热闹闹的。可地震后头一年过年,男的一桌,女的带娃一桌,人们想起已故者、看到伤残人,男的喝闷酒喝翻一桌,另一桌女的哭了一晚,散了。第二年过年,刘家人组织打篮球,上场一看,原本打的是全场,如今人数只够半场,球没打好,年又没过好。那之后,刘家就不再组织家族成员一起过年了。
直到2018年春节,伤疤淡了,刘家一大家子再聚,大人笑,娃娃们也笑。
老县城在梦里,人人都觉得新县城好
一晃10年了。
刘文忠的姐姐刘文明偶尔想起当年——
家人在重庆治疗时,楼下的小吃铺师傅免费教她做重庆小面,说是让她“回去后有一技之长”;附近饭店都把好吃的往病房里送,就连刷牙的牙刷牙膏,也送来好几样。后来她送儿子去徐州读书,出租车司机听说是北川人,硬是不收车费,她感动得躲在厕所里哭了一场。
刘文明的丈夫李荔也会想起过去——
他当过兵、身强力壮,是共产党员,地震之后开始帮忙发物资、维持秩序。他是北川人,家里伤亡也惨重,遇上麻烦事由他出面,容易平息情绪,于是他“意外”地成了社区的党支部书记,最忙的时候,尿都得憋着,实在不行了跑一趟厕所,背后就跟着一堆人,队形就像是“老鹰捉小鸡”。他曾把刘文明喊来当社区志愿者,两人都是县书法协会的会员,一手好字,专门负责登记造册,办公室里往往是李荔一张桌子,刘文明一张桌子,各自围一圈人。那一年的羌历年,北川羌族人的酒,高兴了喝,苦闷了也喝。李荔不喝酒,可那几个夜晚,他在板房区值班,走几步就要被人拉进屋子里,拍几下肩膀,灌几碗酒,再陪着流泪;有人哭得凶了,他还要猛喝,尽快把对方喝醉。
一晃10年了。
李荔滴酒不沾了,也再没有人找他陪喝酒。刘文忠等大哥大嫂的孩子大了,专门选了时间,认真地与孩子谈了父母的事。关于那场灾难,孩子们要么记得不分明,要么是彻底不知道了。对北川的不少娃娃而言,如今这新建的漂亮县城便是家园,不过对于蒋洪友、刘文忠这一代人而言,日常梦里的事,背景依旧在那老县城。
老县城在梦里,人人都觉得新县城好,这里道路平整,架空线入地,河道绿地,井井有条。蒋洪友从包工头的“专业角度”分析,他所住的新房隔音防寒,冬天不冷,夜晚室内悄无声息。
生活总在继续。
刘文忠的姐姐刘文明开了一家窗帘店,对面是个小集市,隔壁是火锅店,生意平淡时就有姐妹来摆龙门阵,说刘文明怎么不随他们去跳舞。这些年,县城的尔玛社区自发组织了6支演出队伍,跳舞的、打腰鼓的,每支二三十人。在文艺演出方面,社区很省心,比如5月17日前后有个健康宣传活动,只需说一声,居民们自发彩排,服装道具都有,一上台就是好节目。
每晚7点,北川有两处,上百人准时开始跳广场舞。记者去,远远见到了数位贺小晴笔下写过的普通人。他们摆臂起舞,那些旧事,随夜色中的音乐一响,似乎一下都没了。
本周来源:解放日报·上观新闻
作者:孔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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