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采购“救命药”了!嘘,小声点,别传到其他人耳朵里
10月底的一个清晨,余菲就拿着医生开的处方,来到医院药房。药剂师看看处方单上的药品名——倍泰龙,在电脑上一搜,抬头对余菲说:“断货了。”
余菲的脸色煞白,这可是多发性硬化患者的“救命药”啊!她揣起处方,离开医院,径直打车去了北京市东城区安定门附近的一家药店。一盒盒倍泰龙,摞在药店的冷藏箱里。她买了一盒,10天的药量,共2950元,全部自费。她决定过几天再去医院药房问问,每天约300元的药费,如果不走医保,实在吃不消。
多发性硬化是一种罕见病,发生在中枢神经系统,表现为神经纤维髓鞘脱失。通俗地讲,就是包裹在神经纤维外的一层膜不见了,好像电线外的绝缘塑料脱落了。这种疾病可能导致脊髓、大脑以及视神经功能损害,令患者失明、丧失自理能力,因此也被称为“死不了的癌症”。
国内市场上只有两种药物能够降低这种疾病发作频率,余菲处方单上的倍泰龙是其中之一。去年7月,倍泰龙进入国家医保目录。按照北京市相关政策,报销比例约80%。
但一年多过去了,北京绝大多数医院仍没有这种药,而有药的那一两家,也只能半公开半隐秘地服务零星几位患者。
余菲说,每次去医院配药都是心惊胆战。运气好的时候,开到过15天的量,不好的时候只是4天的量,更糟糕的时候,就像今天,没货。即使这样,她已经属于病友中的幸运儿。
药品为何进得了医保,却进不了医院?
上观新闻今年9月曾刊发调查报道
文章采访多个信源后得出结论:
一个名为“药占比”的指标是症结所在
近两个月过去了
救命药从“失踪”到“部分回归”
中间发生了什么?
“误伤”
“再有病人来,我也不能开倍泰龙了”
在这座城市,仅有约10人可以像余菲一样,从医院买药并由医保报销,而北京市的多发性硬化患者超过600人。这是上观新闻记者通过医院和药商等多个渠道的统计。
中国目前还没有多发性硬化的流行病学资料,若按日本的发病率(十万分之一点四,低于世界全球平均水平)保守计算,中国多发性硬化患者约为2万人。绝大多数人只能选择自费(每年药费约10万元)或是停药。
25岁的北京女孩苗苗也是一名多发性硬化患者。7月的一天,看电影《我不是药神》的时候,她听到身边观众哭得呜呜咽咽,可是自己却没有落泪。为什么是这样?本身是患者,应该更有感触才对。后来,她想明白了:“我们的历程比电影更曲折。”
还记得电影里那个光明的结局吗?格列宁进医保了,春天终于来了。但苗苗知道,这只是另一个难题的开始。
一年前,当倍泰龙进医保时,多发性硬化病友何尝不是以为春天来了?一位名叫宁波的北京患者说:“听到这个消息,有种重生的感觉。”她已患病7年,近年来在香港买药。她记得最后一次去时,对那里的医生说:“我们内地的政策下来了,以后就不用再来买药。”她还曾发愁之前买的药多出来怎么办。
可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病友们跑遍北京各大医院寻找倍泰龙:协和医院没有,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没有,301医院没有,中日友好医院没有,宣武医院没有……明明进了医保,可就是在医院里找不到。
北京医院神经内科前主任许贤豪解释说,症结出在一个叫“药占比”的医院考核指标上。他是中国神经免疫学的奠基人,今年81岁,仍在医院坐诊。他给记者讲述了一段亲身经历。
“前几天,我照例去病房查房。病房主任私下问我‘这个月扣钱了您知道吗?’”许贤豪说,“我回答说,不知道啊,钱是我爱人管的。为什么扣钱?”
“因为药占比超标等原因,医院每个人都扣了几百元。”病房主任告诉他。
回家以后,许贤豪细细一想这番话,才明白其中深意:“我上个月刚刚给病人开了昂贵的倍泰龙,这可能是医院药占比超标的因素之一。”
所谓药占比,简单说来就是医院卖药的钱占整个收入的百分比。国家将降低药占比作为医改的一项重要任务。2015年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城市公立医院综合改革试点的指导意见》明确提出,力争在2017年将试点城市公立医院药占比(不含中药饮片)总体降到30%左右。去年发布的北京市《医药分开综合改革实施方案》也同样提出30%的目标。
药占比指标是对医疗机构长期以来“以药养医”的纠偏。过去,医院采购药品后,可以加价出售给患者。医院和医生为了多挣钱,往往倾向于多开药,尤其是利润高的辅助用药,因此形成“以药养医”的局面。中国一度是全球药占比最高的国家。
降低药占比既减轻了患者药费负担,也节约了有限的医保经费。一位医保系统人士说:“在合理的诊疗行为中,药占比本身并不重要,但由于药品耗费太大,所以强化药占比是一种必要的管理措施。”
然而,一刀切的药占比势必造成“误伤”。不同的疾病类型,药占比本来就有很大差别。苗苗等所患的多发性硬化即为一例——这种疾病只需要半年做一次核磁检查,此外就是终身服药,药占比接近100%。
一旦药占比超标,医院将被管理部门罚款。许贤豪说:“院长说了,‘这钱我从哪里弄?只能从每个医生身上扣’。所以,以后再有病人来,我也不能给他们开倍泰龙了。”
障碍
“卫生、医保管理部门压力很大”
苗苗开始了找药之旅,不过她不是去印度,而是向政府求助。7月,她致信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以下简称人社局)局长信箱,开头写道:“我是一名多发性硬化患者。治疗这种疾病的药物倍泰龙已经进医保一年了,可是各大医院里都买不到。”与此同时,多位患者联名向北京市医院管理局(以下简称医管局)局长信箱致信,建议有关部门不要再用药占比限制倍泰龙使用。
报纸也开始关注这个群体。《内蒙古晨报》报道了当地多发性硬化患者遭遇的相同困境,《南方周末》则在北京采访了苗苗的病友。苗苗相信,媒体介入能促进问题的解决。她还记得李克强总理今年7月的批示——
“癌症等重病患者关于进口‘救命药’买不起、拖不起、买不到等诉求,突出反映了推进解决药品降价保供问题的紧迫性。”李克强指出,“国务院常务会确定的相关措施要抓紧落实,能加快的要尽可能加快。”
多方努力逐渐产生效果。据一位知情的神经内科医生透露: “因为患者来信、媒体报道,卫生、医保管理部门压力很大。”9月,人社局和医管局调研多家市属医院后,确定宣武医院和天坛医院为定点医院,为多发性硬化患者临时采购倍泰龙。
还有一个间接利好传来。10月10日,17种抗癌药纳入医保报销目录,国家医保局局长胡静林表示,争取早日让群众买到降价后的抗癌药。他在电视新闻里说:“我们准备与国家卫健委协商,肯定不占今年药占比的指标,包括医保对医院的预算管理方面也都会考虑这些因素,使今年的抗癌药能够在制度上破除一些障碍。”苗苗想,也许一年前纳入医保的倍泰龙也能搭上这班顺风车。
可病友们陆续收到的反馈却没有那样干脆。10月11日,北京市医管局书面回复患者来信:“药占比管理不会影响医院正常的药物使用……针对倍泰龙药物使用问题,医生认为病情需要的情况下,市属医院中天坛医院、宣武医院均可以开具。”
苗苗闻讯赶到宣武医院试试运气,值班药剂师告诉她:“药房没有倍泰龙,也没有接到进药通知。”这家医院后来在书面材料中解释:“我院购进新药需要经过以下环节,临床核心小组提出申请—专家评价—遴选委员会专家投票通过。因我院(其他)药品能够满足临床需求,所以未申请使用倍泰龙,也未将其纳入常规采购。如临床医生提出申请,我院可备案采购,也可以走特殊购药途径临时采购。”
医管局和宣武医院有一个共同的说法:倍泰龙不是唯一的特效药,还有其他廉价替代品。
但这种说法受到不少神经内科专家的质疑。他们表示,倍泰龙是国内市场上仅有的两种有效药物之一(另一种叫特立氟胺,今年9月在国内上市。特立氟胺没有纳入医保,患者需全部自费,药费每年近9万元,终身服药),临床药物并没有太多选择。
10月26日,北京市卫计委领导在12345政府服务热线接听电话。患者宁波在电话那头等候了20多分钟,终于接通了卫计委一位处长。这位处长曾经看过多发性硬化患者的信访材料,了解他们的困难。她表示,有关方面正在协调解决这一问题,今年己经在淡化药占比考核。
几天后,部分患者接到市医管局的电话:可以去北京医院就诊,那里有药了。他们在北京医院办完住院手续,做完一系列检查后,第一次用上了可以报销的倍泰龙。不久,苗苗也被北京医院收治。到目前为止,这家医院已接收八九名多发性硬化患者。
但不是每位患者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边界
“同样是罕见病用药,哪个进,哪个不进”
一位在其他医院治疗、自费购药的患者听说北京医院有药,想转院到这里,却遭拒绝。北京医院告诉他:“我们接收能力有限,只能满足长期治疗的几个患者,从其他医院转院过来的,特别是专为来开药的,就不能收了。我们只能这样平衡。”
“难道看病还分先来后到吗?大家不同样是病人吗?”这位患者质问。
“话是没错,但是要把病人都收进来,敞开门开药,药占比自然上升,这是我们承受不起的。”北京医院回答。
倍泰龙进了医保,医院却开不出药,这不仅难住了病人,也难住了医生。北京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张华说:“矛盾现在落到了医患之间,这伤了一批人的心。”
各方沟通后,似乎形成一种默契:北京医院能开倍泰龙的消息,最好不宣传,目前状态下,这里使用倍泰龙的患者不能无限增加。张华说:“当然,多发性硬化还有其他治疗手段,我们会努力帮助患者找到最合适的方法。”
据有关人士介绍,医保解决北京600多个人的用药并不难,甚至把全国2万患者都解决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罕见病种类很多,药物种类也很多,边界在哪里?张华说:“有一种叫‘依库珠单抗’的药,一年约50万美元,要不要进医保?同样是罕见病用药,哪个进,哪个不进?”
类似难题不仅困扰着中国医疗,连高收入国家也为此头疼。以张华提到的依库珠单抗为例,这种药号称全世界最贵,很多欧美国家也无力将它列入医保目录。在比利时,媒体曾广泛报道小男孩维克特,他患上了一种罕见病——非典型溶血性尿毒症综合征(aHUS),只有依库珠单抗能够救他。一年几十万欧元的费用,维克特的父母希望政府掏。比利时政府起初不愿爽快点头,但经不住媒体持续施压,只得让步,同意为维克特的药费买单。后来,人们才知道,背后运作这场媒体大戏的公关公司,竟是药品生产商瑞颂医药雇的。瑞颂医药就是要利用维克特的悲情故事,把依库珠单抗塞进比利时国家医保目录。
“一定要防止这样的事情在中国发生。”北京大学肿瘤医院消化道肿瘤内科主任医师张晓东在微博里说。她反对靶向药进入医保,她认为:“这会给医保造成更大的压力,也会使患者更用不上药……除非政府出资注入医保资金,或加收个人医保费用,否则就这么一杯羹,往少数人倾斜为哪般?”
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朱恒鹏认为:“医保的支付能力和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高度相关,如果中国用和这些发达国家一样的医保目录,意味着至少要花费GDP(国内生产总值)的一半,这显然不可能。医保资金总是有限的,即便是在发达国家也只能满足一部分医疗需求,不可能将所有项目都纳入保障范围。”
目前,罕见病医疗保障尚无全国层面的解决方案。仅有上海、天津、浙江、宁夏、青岛等十几个省市,针对个别病种,推出了本地医保政策。今年5月,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等五部门联合制定《第一批罕见病目录》(下文简称《目录》),纳入121种罕见病,为罕见病保障提供了依据。不过,业内人士表示,由于医保部门和卫生部门相互独立,《目录》难以促成罕见病纳入医保。而患者自己知道,即使纳入医保,也不等于用得上药。
最近,余菲也幸运地被另一家市属医院收治了,她是那里唯一用上倍泰龙的患者。和北京医院一样,这家医院表示无法收治更多病人。“关系还没理顺。”她的主治医师说。
余菲隔几天去一趟医院,找医生开处方,然后在医院药房拿药。她用的倍泰龙是医院临时采购的,不能保证稳定供药,而且据说“需要几个大领导签字,还有多个部门互相制约,特别复杂”。
这次运气不好,医院药房里倍泰龙断货了,余菲只能去药店自费购买。她说:“一年多前,当倍泰龙进入国家医保目录时,以为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当时怎么也想不到,新问题又来了。”
“没有人是药神,医保也不是。”朱恒鹏说。
(注:本文患者均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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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宰飞
微信编辑: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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