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清“失联男孩”闹剧后:救援队撤回1元索赔
“真相让人憋屈,但孩子活着,就是最好的结果。”
龙之野救援队夜间在河面搜寻,直到凌晨。 乐清龙之野救援队供图
“失联男孩”以妈妈藏匿儿子闹剧收场
母亲被检察院批捕
满城寻找的乐清“失联男孩”,最终以妈妈藏匿儿子的闹剧收场。
当时为了找到孩子,浙江温州乐清所有的公益救援组织集体出动,和上千名热心市民上山下水,在路面、河道轮番进行搜索。
男孩找到后,很多人直言“受到了愚弄”,时隔十天之后,男孩的家属终于出面,向志愿者赠送锦旗并道歉。
12月12日,男孩父亲再次在朋友圈发文道歉,自称辜负了社会信任,愧对了大家的爱心,浪费公共资源,造成恶劣影响。
12月14日,乐清市人民检察院依法已经以涉嫌编造、故意传播虚假信息罪,对“失联男孩”母亲犯罪嫌疑人陈某批准逮捕。
救援队索赔1元
后接受道歉并撤诉
和社交网络上的喧嚣相反,救援的目标水域冰冷而寂静。
浑浊的水下,能见度不足半米,耳边只剩呼出气泡的咕嘟声。赖忠鎏和队友背上氧气瓶,拖着长长的荧光绳索,持续在河底淤泥中摸排了一个多小时。水草、钢筋、垃圾包围,如果不小心被绊住,很可能永远上不了岸。
“要不是人命关天,我们怎么会这么傻去冒这些风险?”距离浙江乐清男孩“失联”风波已两周,赖忠鎏仍难以平静。
除他所带领的乐清市 三角洲救援服务中心 ,参与本次寻人的民间力量还有6支救援队、数千志愿者以及世界各地难以计数的热心人。但苦苦搜索4天,无人知晓这本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搜救,因为孩子其实是被母亲故意藏了起来。
“真相让人憋屈,但孩子活着,就是最好的结果。”几乎所有受访志愿者都对记者表达这一态度。但赖忠鎏觉得,事情不该就这样结束。
12月13日,浙江某律师事务所受三角洲救援服务中心委托,正式对陈某提起诉讼。诉讼请求共3项:1、要求陈某赔偿1元;2、要求其公开道歉;3、要求陈某义务参加社会公益服务活动。
有人质疑此举炒作,还有传言称三角洲起初想要索赔3万元,后迫于压力改为1元。赖忠鎏对此断然否定:“我们做公益十几年,从没想过求什么回报。但这不代表公众资源和社会爱心能随意浪费和欺骗。索赔1元钱,就是要个理。”
12月15日上午,男孩的大伯等一行五人终于在乐清市虹桥镇政府向三角洲救援服务中心赠送锦旗并正式致歉。赖忠鎏接受道歉,决定撤诉。
“快找人”集结志愿者寻找
救援队迅速出动
11月30日晚7点多,39岁的郑佰洪接到求助电话。对方告知,一位家住乐清虹桥镇的朋友的孩子走失,并留下了家长黄良义的联系方式。
郑佰洪当时正在香港出差。他立刻联系黄良义,对方说孩子“因为手机被妈妈没收而负气出走”。郑佰洪嘱咐其冷静,先从家周边找起,同时在微信上把情况发给家住虹桥镇的志愿者张爱芬。
平均每两天,郑佰洪就能收到一条类似求助信息,有时一天接到好几条。2014年,这位热心公益的乐清商人在柳市镇成立“全民公益快找人工作室”,如今是当地有名的“找人专业户”。
晚8点左右, 龙之野救援队 队长刘晓光也收到求助信息。他是户外攀岩教练,带领60多人组成的山地救援队是乐清目前人数最多的民间救援力量。今年8月,他们在乐清滴滴顺风车女孩遇害案中承担了重要搜寻工作。
正在家中与友人喝酒的刘晓光,立刻放下酒杯、起身穿衣:“你们喝,我先走了!”
他现场调取监控发现,孩子于下午5点52分在虹桥西站下公交车,随后乘坐三轮到沙河路,步行到公园旁,58分走出监控视野。这是11岁男孩留下的最后影像记录。
当晚,龙之野出动20多名队员。“虹桥是我们龙之野的大本营,大家都很关心。”刘晓光说,队员们围着孩子住所“把方圆30里翻了一遍”,一无所获。
人在外地的郑佰洪没有闲着。12月1日清早,他将连夜赶制的寻人启事通过微信平台发布。
“以前找人靠贴寻人启事,现在直接发在手机上。”郑佰洪说,“快找人”依靠社交网络平台成功找到近800人,有次仅仅花了30分钟,就帮人找到失散30年的亲人。
张爱芬把寻人启事转发到微信群。这个志愿者群只是“快找人”众多群中的一个。众人来自各行各业,有公务员、个体户、打工者,彼此并不熟悉,甚至不知各自真实姓名,只因公益聚到一起。
很快,30多人回复“可以来”。除了虹桥当地人,也有附近村镇的打算开车来找。集合后,张爱芬组织大家兵分三路,一支负责河边、公园、凉亭,一支负责弄堂、网吧、小店,自己则带着一路人去黄家找家属,挖掘更多线索。
按郑佰洪的经验,失联12小时属于安全范围,一旦超出12小时,人就有可能被限制自由或者遭遇意外。等他1日深夜赶回家,孩子仍未找到,他顿感不妙。
下水打捞、下潜
动用搜救犬、无人机
“找人没任何技巧,完全就是靠运气。看到就看到,看不到就继续找。”郑佰洪直言,“我们找过这么多人,不是有多大本领,就是靠大家参与。多一个人参与,就多一点希望。”
自12月2日起,寻人启事被不断转发,一场自发搜索“失联”男孩的行动在乐清接力。
张爱芬2日去了黄家,发现家属已在抽泣。原来,黄家下午从附近养犬基地找来一条“民间培养的搜救犬”,让狗闻了孩子的鞋。狗一路嗅到河边,突然兴奋乱叫,接着“扑通”跳进河,甚至被拉上岸之后又跳了一次。
“看他们哭,我也哭得不行,心想完了,孩子落水了!”张爱芬乱了方寸,赶紧给郑佰洪打电话。
郑佰洪立刻向擅长水上救援的老搭档、三角洲救援服务中心理事长赖忠鎏求助:“我们没船,你快过来帮忙!”当地的雄鹰救援队、海鹰救援队以及台州的红豹救援队、永康的先锋救援队都闻讯赶来。
当晚9点,龙之野拉来皮划艇,最先下水打捞,忙到次日凌晨2点,天还没亮又继续。
3日,虹桥镇政府出动6艘挖泥船,彻底清理河道水草和垃圾。保安挨家挨户地毯式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出租房、窨井盖和废墟,没有钥匙的旧屋全部撬开。
乐清虽只是浙江省的县级市,但民间救援力量和经济发展一样发达。加上外地救援队,这次共有7支救援队、至少几百人先后参与其中。
三角洲成立于2004年,是全国较早成立的专业水下救援志愿者队伍之一。他们用上了所有专业设备,先用长钩搜索,再对每个涵洞使用热成像仪照射。潜水员先后下潜两次,山地搜索则动用无人机,均无果。
“我们开始怀疑孩子不在水里。”参与打捞的赖国柱说,根据经验,在搜索力度如此大的情况下,人较大概率不在水下,但无人能百分百确定。
张爱芬仍抱有幻想:孩子没准周一会回校上学呢?她去了学校,虽没找到人,却在和师生们沟通时发觉不对劲:“他妈妈说缴了儿子的手机,但同学说失联当天孩子还在用手机。”她将此细节上报警方。
事后回想,郑佰洪很后悔,认为所有人轻信了那头专业性存疑的“搜救犬”。更糟糕的是,“谁会怀疑到妈妈头上呢?”他苦笑。
悬赏50万、下蛙人、拉网搜索......
4日早晨,黄良义终于忍不住在朋友圈发布帖子:悬赏20万元找儿子。留的电话是郑佰洪的。
郑佰洪一贯急人所急,愿意帮家属分担压力,尽管他并不赞成悬赏行为。“大家都是做好事,不会因为没有悬赏就不帮忙,其实这样反而会把坏人引来,家属一不理智就容易受骗。用我的号码,至少能帮他过滤掉虚假信息。”
下午3点,黄良义将悬赏金额升至50万元——“我是黄**的父亲。谁能把黄**平安地带到我身边,我愿意拿出50万现金酬谢。”这条小视频在朋友圈迅速发酵。
之前,郑佰洪每天大概接三五十个电话。而“50万”发出后仅1分钟,他的手机开始被“轰炸”。“大概1分钟接6个电话,中间未接电话还有50个,到后面未接来电数量多到显示不出了。”郑佰洪哭笑不得。
他和3位志愿者围着电话忙到凌晨3点,一人接听、一人记录、两人核对,互相轮换,“没有1秒停下来”。手机没电了,就把手机卡切换到另一部。
那两天,帮忙接听的王荣远感觉“身边99%的人都在转发”:“我平时发条寻人启事,顶多10个人转,这次朋友圈一刷就是几十条。大家都在讨论,好像是所有人的孩子。”
王荣远的妻子从不失眠,却为这事睡不好觉。王荣远干脆把自家理发店的门锁上,一心找孩子。
在微博上拥有百万粉丝的几家媒体接连发布,加上明星转发,“温州11岁男孩失联”的微博话题获得十几万条评论和超过3亿阅读量。
好心人纷纷来电。一名广东女子说在当地医院看到一个孩子和寻人启事里长得很像,专程打车40分钟去找。到了凌晨,来电显示变成一个个海外号码——加拿大、意大利、西班牙、法国、墨西哥……
骗子也不少。有的自称算命先生,说算了一卦,孩子还活着,在什么方向,让家长找到了来还愿;有的说“孩子在我手里”,想要人就先打几万元“意思意思”;还有的语气神秘,说知道下落,必须直接联系家属。
更有谣言称男孩被人割掉器官扔进河里,还有人贩团伙在虹桥镇大肆作案的假消息,志愿者不得不一边找人,一边辟谣。
打捞仍在继续,救援队不断加入,比如 蓝天救援队 。他们因为前几天另有任务,耽搁了。
“看他们都已经摸排,也下了蛙人,我们就采用了拉网搜索,这种方法覆盖面积更大。”蓝天救援队乐清分队队长陈庆伟说,他们在100多米的河道来回拉了6次,网都被刮破,仍一无所获。
陈庆伟不放心,联系了东海搜救局温州基地,打算第二天让潜水员再去寻找,十几位队员积极报名。尽管,其他救援队此前下水找过几遍。
4日晚约11点,警方传来消息:可以收队了。此时龙之野还在搜寻,副队长胡银海不死心,坚持带队找到凌晨1点多。
经历这场“狼来了”的闹剧
公众参与公益的积极性明显受挫
12月5日,真相大白——
凌晨2点28分,乐清警方发布通报,称失踪男孩黄某已于12月4日22时48分找到,警方确认其人身安全和基本健康。
下午1点40分,黄良义更新朋友圈:“谢谢大家的关心,孩子已经找到了,谢谢自(志)愿者的无偿帮忙,最后的结果大家等官方消息,因为我们也确实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最后一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的。”随后将这几天朋友圈的寻人启事全部删除,退出寻人微信群,删除志愿者微信。
下午3点06分,警方再次通报称,男孩“失联”是其母亲陈某为测试丈夫对其及其儿子是否关心、重视,蓄意策划制造了该起虚假警情。因涉嫌编造、故意传播虚假信息罪,陈某已被乐清市公安局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家长故意藏孩子、报假警的“剧情”,所有人都是头一回见。
“说实话,刚听说孩子没事时非常高兴,觉得这么多天的辛苦都值了。但看到后续又感觉被耍了。”刘晓光很无奈。
这一天,公益救援圈无法平静。在“浙江省民间救援队总群”中,一位杭州的救援队长建议温州地区救援队集体诉讼,对恶意浪费社会救援力量的行为追偿、惩戒,得到众人支持。
最郁闷的恐怕还是郑佰洪。他发愁应该“怎么向全国人民交代”。
5日一大早,他的手机又响个没完。有人质问“我给你转发几十个群,现在人家都说我骗人”;有人说“我花钱专门赶来帮忙,损失必须赔偿”;有人长篇大论开展批评教育;有的直接开骂,不给解释机会就挂断电话。
郑佰洪说,当初成立“快找人”的初衷是希望全民参与简单公益,“就是当你看到了寻人启事,无需赶到哪里,只要站起来看看周围,或者走路时留意身边,如果发现线索,就告诉我们”。而经历这场“狼来了”的闹剧,公众参与公益的积极性明显受挫。
就在前几天,王荣远又帮郑佰洪在朋友圈发新的寻人启事。有人揶揄:“是不是又被妈藏起来了?”他很担心:人们会不会为了不惹麻烦,今后不再转发?
“志愿者最大的财富就是公信力,一旦失去公信力,就好像是破产了一样,今后的努力可能都是唱独角戏。”郑佰洪决定对接听过的5000多个电话和所有信息一个不落回复。直到12日,他还没回复完。
所幸,大多数人都能耐心听完解释。有人还送上一句真诚鼓励:“你们没有错,我还会支持。”
郑佰洪明白,今后只能投入更大气力去消除顾虑,重建原本就很脆弱的社会信任。
三角洲救援服务中心
每天花费至少5万元
最终,将起诉付诸实践的救援队只有三角洲,其他并未响应。
不起诉的理由,是大家认定法律自会裁夺,起诉只会对这个本就存在问题的家庭造成二次伤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该有原谅的心态。”张爱芬说。
而赖忠鎏强调,自己并非要让这家人难堪。他希望孩子父亲勇敢向公众道歉,母亲则通过参加公益活动,了解志愿者的付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对社会起到警示作用。
关于索赔金额,曾有各种提法。有的说应该索赔悬赏价50万元,也有人说应索赔救援实际损失。
资金短缺一直是民间救援队面临的困境。记者走访发现,三角洲的办公室由简陋集装箱改造而成,龙之野的训练基地则设在偏僻农田中。赖忠鎏提及当下民间救援队的生存现状:器材维护、救援培训、交通餐饮诸多费用,常常是队员们AA制分摊。
而三角洲本次使用6套潜水装备、3个排钩、3艘冲锋舟、3辆救援车、1个水下机器人、2台无人机设备,包括6名专业潜水员在内的16名搜救队员参与。按市场价计算,赖忠鎏估计每天花费至少5万元。
“但我们商量之后,还是决定1元钱。因为设备是爱心企业捐赠,本来就该为民所用;我们参与公益也是无偿服务,人工费可忽略不计。”赖忠鎏说。
在郑佰洪看来,损失根本无法计算:“钱不是最重要的。除了人力物力,我们投入的是感情。你问我损失多少?无价。”
尽管对于是否起诉、索赔多少的观点不一,但听到有人建议民间救援设置一定门槛,以避免再度出现“乌龙”时,所有救援者不约而同站到反方。
“任何事都可以设置门槛,唯独救援不能。时间就是生命,设置门槛必然导致无辜的人付出代价。”赖国柱说,民间公益救援的最大优势就是快速反应,“如果每次救人之前还要讲条件,那算什么志愿者?”
刘晓光相信这次只是个案,他希望大家在聚焦骗局荒唐同时,也能看到热心人的善良、无私和爱:“除了结局,这场‘寻人’过程还是很完美的。”
今后收到求助,还会第一时间出发、不计代价救人吗?对这个问题,每位受访者给的答复都是“当然”。
“谁让咱们的心是热的呢?”刘晓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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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殷梦昊
微信编辑: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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