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导盲犬服役十年,它们老了…盲人说:没法想象它离开那一天
“很多人说,导盲犬是盲人的眼睛,但我完全可以说,是它给了我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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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根针落下都能听得清的音乐厅”,进来了10条狗。
说这话的是63岁的上海市民黄鸣。对一个多月前的那场音乐会,她奉为“历史性突破”。
导盲犬江权耷拉着耳朵,趴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开场前,有人对准它拍照,它没抬眼。它是来陪主人黄鸣听音乐会的。
失明之前,黄鸣有机会就去听音乐会。但她不曾料想,居然能在失明之后,与年迈的江权,以及另外9位盲人及他们的导盲犬,重新走进上海音乐厅。
2018年11月25日,上海残疾人合唱团建团十周年的特别演出,上海音乐厅首次对10条导盲犬敞开了大门。整整一个半小时的音乐会,10条导盲犬趴在主人的脚边,不曾吠过一声。
上海导盲犬项目如今已走过10年。拥有37条现役导盲犬的上海,成为全国范围内使用导盲犬最多的城市。
然而,10年之后,导盲犬老了。
“是它彻底改变了我”
它让盲人从封闭中走出
江权老了。10岁半,若以人的寿命来计,它已年逾七旬。
它是一条黑色的拉布拉多。白色的细毛从它鼻子旁稀稀疏疏冒了出来,在一身黑得发亮的毛发中,有些刺眼。爬楼梯,眼下对它而言有些困难,它得先用前肢撑在台阶上,再缓缓爬上去。
拉布拉多是中型犬,受训之后通常在2岁成为导盲犬,身高约60厘米,体重25公斤左右。
工作时,江权的状态却像换了条狗。黄鸣要出门,一路顺着柜子摸到包,她要找江权的工作证。同一时间,原本闭眼歇息的江权快速起身,从卧室直奔门口,站定不动。
门口的柜子里,除了鞋,放着的大多是江权的装备。黄鸣摸到了红色的导盲犬工作服,稍稍弯下身,给江权穿上。她怕弄混正反面,特意将两个小布娃娃缝在衣服正面。江权乖乖地等黄鸣给它穿戴好导盲鞍,之后摇了摇尾巴——它知道自己要上班了。
江权听得懂几十种中英文口令,还包括上海话。过斑马线,找电梯,避开车和障碍物,全不在话下。连邻居也频频称奇——每次出门,江权总能快速判断出先到的那部电梯,径直把黄鸣带到电梯口,默默站着,直到电梯门开。
没事时,江权就趴在窗前的软垫子上一动不动,偶尔才摇着尾巴起身,蹭蹭黄鸣。记者来访,黄鸣才把灯打开,白天黑夜,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
黄鸣看不到一点光。2005年,因为视网膜色素变性,黄鸣变成全盲者,“仿佛天塌了,走哪感觉都是墙”。就连挤牙膏这种小事,她也会为之深深懊恼,“不是挤多了,就是挤歪了,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由于不想让别人知晓病情,她一度排斥借助盲杖走路。每次出门,不是搀着丈夫就是挽着女儿。借着家里换电话的机会,黄鸣跟同学、朋友都断了联系。
“是它彻底改变了我。”黄鸣说,因为江权的出现,她才从封闭中走出,而今甚至可以独立生活。
2010年11月18日,江权正式来到黄鸣身边。黄鸣弓着背,半天都迈不出一步,好不容易前行了,也只敢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挪步。她脾气急,不记得跟训导员吵过多少次,“让狗牵着走路,还不如用盲杖!”毕竟,把安危交付于一条完全陌生的狗,难免会胆怯。
“江权却比我有耐心。”偶尔走得慌了,黄鸣会不小心踢到江权的肚子,“可它居然不叫不闹,也从不躲开,依旧安安稳稳地带着我往前走。我是硬生生被它感动的。”
几乎每一位导盲犬使用者都有过不适应期。不过,从缺乏安全感到完全信任,或许只在一瞬间。王红的导盲犬拉纺地在练习陪伴走路的第二天就救过她。过马路时,左前方突然冒出一辆三轮车,拉纺地迅速侧过身,挡在王红前面。“我只听见‘咚’一声,它被撞到了头。”王红还来不及反应,它又爬起来继续走,没吭一声,“我眼泪立马就掉了下来。”
“导盲犬跟宠物狗有什么区别”?
带着全盲者穿梭自如
曾有质疑声传入黄鸣的耳朵——“养条导盲犬得费许多工夫,还不如请个人来照顾。况且既然有亲人在家,导盲犬跟宠物狗有什么区别?”
黄鸣一气之下搬到郊区。她想证明,哪怕只有她与江权,也能独立生活。江权带着黄鸣买菜、坐公交、乘地铁、去宠物店洗澡,绝大多数时候,仅一人一狗。
新家的装修,从家具订制到窗帘布的选择,无一例外,全凭江权带着黄鸣去建材市场挑选。“第一次去还需要别人帮忙带路,后来只要出门时先查好地址,告诉他口令,就能准确无误地把我带到市场。”
偶尔也闹过笑话,去买菜时,熟悉的摊主某天没来,江权非坐在原地不动,怎么劝都不走,黄鸣也哭笑不得。
“以前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现在每天都想出去。”王红如今每天都带着拉纺地去公园遛弯。有导盲犬在身旁,不少好心人会主动上前询问,再帮忙引导。王红甚至把带着拉纺地出门看成是一种宣传,“只有走出去,才能让更多人了解导盲犬”。
不少视力残障者怕被人瞧不起,格外在意他人眼光。王红以前每次出门,一上车就赶紧把盲杖收在包里。没人让座,她只能一路站着直到下车。女儿小时候放学王红去接,“走到公交车站倒是没问题,但车站停了不少车,没人帮忙我根本不知道该上哪一辆”。有一次,车开走了,王红还在边问人边找车,急得差点哭出声。
也没法指望无障碍设施。有的盲道紧贴大树或是电线杆,有的盲道常年被车辆杂物占满。王红的丈夫也看不见,他曾经走在盲道上,一头撞上电线杆。“我们宁愿拿着盲杖贴着人行道走,也不愿走盲道。”于他们而言,无障碍设施有时反倒成了出行阻碍。
而上海导盲犬服役十年间,使用者没有出过一起安全事故。
王红记得,拉纺地曾经带着她在回家的路上弯弯绕绕,后来经邻居提醒,她才知道,拉纺地特意绕开水坑,自己踩水,也要留出干净的地让王红走。
坐地铁逢人多时,江权从不挤上去,耐心等下一趟地铁。上了公交,江权会直接找到老弱病残孕专座,待黄鸣坐稳后,再钻到座位底下趴着;若是没空座,它就找个稍微空点的地方,以便黄鸣扶好。
导盲犬美娜娃走到菜市场门口,停了下来,郭美文就知目的地到了。她掀开厚厚的塑料帘子,它重新起步,从帘子中钻了过去,左转,径直把她带向常去的水果摊。家附近的菜市场前段时间在修路,时隔两个月再去,美娜娃依然清晰记得曾经的路线。
若非记者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条导盲犬带着全盲者,可以自如穿梭在热闹嘈杂的菜市场,路遇数个栏杆和路障,却不曾撞到任何人和物件。
就连郭美文自己,两年前也想都不敢想。那时,她绝大多数时候都困守家中,如需外出,不是靠女儿,就是靠邻居。女儿孝顺,在申领到导盲犬前,为了方便照顾母亲,一直坚持没要孩子。
郭美文在家时,美娜娃通常都默默坐在一边。 张凌云 摄
很多人不了解:
导盲犬的稳定性和忍耐力超乎寻常
为了“走出去”这事,黄鸣流过不少泪。王红也说,今天的这般便利,是黄鸣这批早期导盲犬使用者用许多委屈换来的。
早在200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就对盲人带导盲犬出入公共场所以法规的形式予以肯定。2012年国务院颁布实施的《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也规定:视力残疾人携带导盲犬出入公共场所,应当遵守国家有关规定,公共场所的工作人员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提供无障碍服务。
但直到今天,黄鸣每次出远门,都要将养犬证、导盲犬工作证等证明,以及各种涉及导盲犬出行的条例和规定统统打印一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背包里。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拒绝。
她习惯了一遍遍解释。几年前,从南京回上海,上了高铁,却被工作人员“撵”了下来,因为“会造成污染的动物不能上车”。她搬出一堆条例规定,就连江权竟然也走到工作人员身边蹲下,抬起手做出拜拜的姿势,依然未果。她再跑去旁边的长途客运站,客车司机也不同意,说是要上车就只能把狗放到行李架。
“那我总得回上海吧?”黄鸣反复沟通之后,高铁站的工作人员最终答应她坐下一班高铁。她印象至深——当时离高铁发车仅剩几分钟,江权听着工作人员的口令,“它跑起来像一匹马,我的脚就在高铁站一路向前滑”。即使这样,黄鸣也没跌跤。
之后不久,中国铁路总公司与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共同研究制定了《视力残疾旅客携带导盲犬进站乘车若干规定(试行)》,并于2015年5月1日正式实施。
郭美文曾经带着美娜娃去家门口的公园,被工作人员挡在门外。磨了好久嘴皮,对方给出几个限制条件:如果要进园,必须给狗戴上嘴罩,晚上6点后和双休日都不能进园。
难听的话更是听过太多。有使用者带着导盲犬坐公交,乘客一看到狗便嚷嚷,“畜生就是畜生,万一咬人怎么办?”还有使用者被拦在酒店门外,最后只能把导盲犬放在临时搭的笼子里,大冷天在户外淋着雪。
2018年11月去上海音乐厅,前期的沟通协调也曾遇阻。质疑声难免——“万一音乐会演奏到一半,狗突然叫了怎么办?”
实际上,类似环境,这些导盲犬早已熟悉。每个月,上海的视力残障者都有一次在国泰电影院观看无障碍电影的机会。2012年6月,上海市残联等单位率先在国泰电影院推出全国首个“无障碍电影专场”。
“很多人只是不了解,所以一开始才会拒绝。”王红说。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导盲犬的稳定性和忍耐力超乎寻常。在上岗前,它们都经历过抗干扰、抗饥饿和憋尿训练。沪上一位使用者带着导盲犬坐飞机去美国,一路上经历转机,整整27个小时,狗不吃不喝不撒。之前还有导盲犬患肝癌去世,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也没因为疼痛吵闹过。记者在采访数日里,见到的导盲犬或安静或活泼,也均未发出过一声狗叫,它们也并不扑人。
陈杰在申领导盲犬前,原本也怕狗:走在路上只要一听到狗朝自己叫,便吓得腿发软,不敢继续往前。市残联给他配了条相对胆小的导盲犬,名叫美拉普。陈杰和美拉普第一次见面,甚至不敢伸手去摸,只敢用指尖一点点地往狗的头上蹭。
陈杰的按摩诊所,一天最多有十几位顾客。每当陈杰在工作,美拉普就安安静静趴上好几个小时。有顾客怕狗,来前打好招呼,让陈杰提前把狗关进笼子。一来二去,顾客见狗不叫不闹,便也不再怕,有时反倒问起陈杰,“怎么今天把狗放在笼子里?”
拒绝过郭美文的那个公园,如今取消了所有限制。“工作人员观察了这么久,他们说没见过这么乖的狗,没什么理由不让进。”
不过,郭美文带着导盲犬在小区里坐电梯时,偶尔遇上怕狗的邻居,仍会主动让他们先行,“我们本来也会尽量避开高峰期。反正我们时间多,就等等吧……”
陈杰和他的导盲犬美拉普。受访者供图
“我没法想象它离开的那一天”
可它们老了,该怎么办?
黄鸣格外珍惜江权还在身边的日子。每天早上起来,她都给江权唱歌,若哪天起得晚忘了,江权会来床边用嘴蹭一蹭,主动提醒她。
“很多人说,导盲犬是盲人的眼睛,但我完全可以说,是它给了我新的生命。”她感激又心疼,“这么多年里,我们带给它们的,远远不如它们带给我们的。”
黄鸣去年年初生了场重病,一度昏迷,在医院里醒来也说不出话,家人不得已将江权留在家中。江权原本从不上床,唯独那一次,竟趴在黄鸣的枕头上,不吃不喝趴了3天,默默流泪。黄鸣醒来后,用手机对着江权说话,它才愿意吃些东西。
导盲犬不可避免地会经历衰老、死亡。它们退役后,使用者该怎么办?是继续排队申领并适应新的导盲犬,还是重回没有导盲犬的生活?
负责导盲犬事项的上海市残疾人辅助器具资源中心的朱韫琦告诉记者,导盲犬的服役期一般为8年到10年,而导盲犬退役后,使用者能否继续领养,也需要评估。沪上已经退役的5条导盲犬中,有3条被爱心家庭领养,有1条回到当初的训练基地,还有1条被原使用者的父亲领养。
毕竟,上海的持证视力残疾人达9万多,而今年新增的导盲犬只有4条。按照国际导盲犬联盟评估,视障者与导盲犬的理想比例应为100:1。但现实是,导盲犬的普及和公众认知的提高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黄鸣2017年坐公交时,有乘客好奇来逗江权,一个急刹车,一屁股坐在江权身上。黄鸣想找到那个乘客,当时全车却没人出声,她恨自己看不见,“就这么让他跑了!”
去医院检查,江权被诊断为右前肢骨裂。从那之后,它需要靠胸部来带动前肢,无法再走直线,走起路来身子左右摇;原来1步的路,需要分成两三步走。过去几年,黄鸣与江权每天都要散步7、8公里,现在黄鸣最多只敢让它走3公里。
“不仅是我离不开它,它也需要我。”拉纺地在来到王红身边前,跟过2位使用者。由于主人疏于管理,导盲犬没有得到应有的照顾,而被残联收回。
刚到王红家,拉纺地总会缩在桌底,有时候即使主人松开绳子,它也紧紧地贴着王红,不愿走远。王红希望把拉纺地一直留在身边,“即使将来它退休了,我也希望能继续领养它。我怎么舍得和它分开呢?”
江权已届退休年龄,但因为能力强,它继续陪伴在黄鸣身边。曾有人建议黄鸣以后再去申领新的导盲犬,黄鸣不肯。“我没法想象它离开的那一天。”她害怕离别。
还曾有一家申城知名的蜡像馆向黄鸣提出,想让江权作为导盲犬的代表,为它做个蜡像。“它和我一样,不过就是大海中的一个水滴罢了。”黄鸣最终没答应。
“我的愿望很简单,只要它能陪着我,我也能陪着它,就够了。”黄鸣摸着跟前的江权笑,“是不是啊,宝宝?”
那一刻,江权坐在黄鸣身边,望向她,扑闪着它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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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凌云
微信编辑: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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