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虎”12年后:“中国最苦的农民是周正龙,60多岁了还在带贫困户”
土坯房孤立在深山中,被上百蜂箱环绕,只闻蜂鸣,不见人影。记者刚轻声嘟囔一句,怎么箱口没看到蜂,身后就有人大声说,“这里面可是千军万马!”那是浓重的陕南口音。
摘下面上网罩,眼睛细长、鼻尖唇薄的这张脸很好辨认——毕竟,周正龙曾频频见诸媒体。只是,他头发花白了许多,有些老相。
华南虎伪照风波过去12年,“周老虎”化身“周蜜蜂”。
镇坪大巴山,所有山头,这位老猎人都熟悉得如同掌纹,一草一木,陷阱巢穴,全部心中有数。如今,养了40年的蜂,终于成了猎人周正龙的谋生之道。
相比老虎,蜜蜂虽会蜇人,但随处可见,带来的实惠也更多。周正龙一边开蜂场,在淘宝上卖蜜;一边教着很多贫困户如何养蜂,也帮他们销售。
64岁,这个执拗的人,仍在最熟悉的山里折腾。
“周老虎”变成了“周蜜蜂”
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他
“去镇坪?周老虎家?”在安康市区找车,这是司机的第一反应。
人口仅6万的镇坪县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四面环山,地处鄂、渝、陕三省交界处,虽被称为“国心之县”,但平镇高速还未贯通,从离得最近的安康市区坐车过去也需4小时。
2007年,因华南虎照片真伪之争,周正龙堪称那一年中国最著名的农民。当年10月,陕西省林业厅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镇坪县城关镇文彩村村民周正龙拍摄到了野生华南虎的照片,这证明野生华南虎在中国没有灭绝。不料,质疑声迅速出现,从网络涌向传统媒体。2008年6月,陕西省政府新闻办正式公布:“华南虎照片”是纸老虎。
多少官员、学者和记者,都曾绕过连绵山冈,来到叠嶂峰岭中,找这个了不得的农民。
而今,更多找上门的,是当地贫困户——来找他学养蜂。
周家的房子在文彩村算气派的。三层楼,外头贴着“野生蜂蜜”的海报,和公司招牌一样显眼。二楼四面大落地窗,日照充足,本该视野通透,可因为蒙了尘,看窗外金黄的油菜都灰扑扑的。
“没打扫,有些乱,爸爸妈妈住蜂场,媳妇孩子在娘家,我偶尔回来睡个觉。”周正龙的儿子周松说。
蜜源最好的春季,巴山深处野芳幽香,嘉木繁荫,有经验的养蜂人会在此时“搬家”,带着蜂群住到高海拔的大山里。
“天气真好。”开车领记者上山的周松哼唱起了《三月三九月九》。依山势,路盘旋而上,开出文彩村时,周松指着远处说,蜂场就在山尖上。林密山深,看不出他指向的位置。
碎石土路颠簸,但已经很令人满意了,“以前在神洲湾设蜂场,车根本上不去,那么多蜂箱都只能一个个背上去,爸爸一个人搭帐篷住在山里。”周松说,父亲的养蜂规模是近几年才扩大的。现在的蜂场有种植药材的人铺的路,能通车,有旧房,取水方便。
到了山上的土坯房里,只见所有墙面都用红蓝塑料纸包裹着,即使外面天光大亮,卧室里依然很黑。床上铺着厚被,被子有泥土的味道。腊肉、豆腐和蔬菜挂在房中央的柱子上,灶台是以前住的人留下的,架着两口直径1米的大铁锅,炉膛里的柴火还冒着气。
周正龙的妻子罗大翠在收拾碗盆,回头喊一句“松松,提水来”。这里小而旧,却比山下大而新的家里更有人气。
周正龙安然坐在地上,脱下解放鞋,露出一只黑白一只灰色的袜子,换上高筒雨鞋去给蜜蜂分箱,出手利落,搬箱熟练。
他在地上抓起干土撒向没有归队的蜜蜂,来回几次,然后拿起涂了蜂蜜的木板,架起楼梯。梯脚落点在山坡上,看着并不稳固,他却很敏捷地爬上去,耐心等待树上的蜜蜂都飞上板。梯子滑了一下,他撂下一句脏话,可手依然稳稳抓着,一会儿就收获了一箱蜜蜂。
周正龙在树上给蜜蜂分箱。
眼下是分箱的时候,周正龙的蜂箱数已逾一百。他挨个打量每一箱蜂,清点数量。前年,附近有人养了30多箱蜂,长期丢蜜,蜂场的石板被踩得稀烂,警察蹲守了两天,终于发现一只慢悠悠直奔蜂箱的狗熊。
周正龙一边说,一边笑。山里狗熊多,能嗅着蜂蜜而来,“它很笨,走路相当慢,70年代我打的黑熊不要太多,三百多斤,熊肉营养很好。论打猎,我算最狠的,县城的房子就是靠当年打猎盖起来的”。
在山林里,这位喜欢穿迷彩服的老猎人,即使扛着蜂箱、躬身走路,那步子,一般人都跟不上。
不过,两天前被木桩子砸了脚,轻易不休息的他,在床上躺了半天,“全身那个疼,动都动不了……”老猎人,终究还是老了。
开起了网店
每一脾蜜蜂都是他的宝贝
“你工资高不高?”刚有空坐下抽烟歇会儿,周正龙问的第一句话就非常直接。
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因为有过多次与媒体打交道的经验,他应对自如,表现得游刃有余。“只要写我的稿子,浏览量肯定高,全国人都关注。”他笑着说,“我告诉你,写报道最主要是标题。我给你说个标题,‘中国最苦的农民是周正龙,60多岁了还在继续带贫困户’,这个点击量绝对好多万。”
周正龙的确深谙传播之道。去年,他家的蜂蜜在电商平台上线。店面没什么装饰,照片里的蜂蜜也只是装在塑料瓶中,透着一股粗糙的原生态质感。产品介绍写着“真假自由检测,公道自在人心”,周正龙本人的黑白头像分外惹眼。
“我的销量一直很好,云南、山东的人都来找过我,去年签单都签太多,发不出货,一天退了700多单。”周正龙说的这数字,被周松纠正了——“其实没有一天退700单那么多,那一段时间一共退了300多单,而且不只是蜂蜜,还有一些土特产。”
淘宝客服、制作包装、装修店铺都是周松做,“全国包邮,我可赔惨了!2斤蜂蜜快递到新疆,运费就要几十元”。一斤蜂蜜80元,周家这个价在当地倒是不贵,记者去了县城好几家卖蜂蜜的店,售价在每斤70元至120元不等。
周正龙家的600斤蜂蜜,去年销售一空。“蜂蜜也得靠宣传!我这个地方山清水秀,蜜蜂飞到哪儿都是花,采百花蜜,镇坪土生土长的药有一千多种,蜂蜜在我们这里叫‘百草药’。”周正龙说。
不同于随蜜而居的意大利蜂,虽在单一蜜源的环境下高产,但若天气不晴,花开不盛,就会“罢工”,养蜂人要追逐花期,拉着蜂箱到处奔走。
而习性温和的中华蜜蜂(又称中蜂)勤勤恳恳,善采零星蜜源,酿百花蜜。在周正龙眼里,被列入国家畜禽遗传资源保护名录的中蜂是秦巴山区的宝贝,“出巢早,归巢迟,最能吃苦”。
“中蜂采蜜你知道要跑多远?最远有5公里,一天最多要跑几十回,把蜜吸到蜜囊里,往眼眼里一吐,嗖一下又去采蜜了,它不休息,最后都是累死的,一只采集蜂不到一个月就死了。”讲起蜜蜂,他说自己可以滔滔不绝连说两天。他还主动展示了一箱“相当好”的蜂,拎出一脾,蜜蜂爬满了两面,盖子里都是糖,单这一箱能产几十斤蜜。
他一脸骄傲神色,“我再给你掂一框,这箱蜂好得很,淡黄色的,全是蜜”。按间隔距离细致码好后,他又小心翼翼地盖上盖子。
这是周正龙口中最好的一箱蜂。
一天到晚盯着蜂箱,爬高上低,但周正龙满口说不累。前几年没有妻子罗大翠帮忙,背蜂箱、带发电机、搭窝棚、做饭都是他一个人。
“山里不害怕,地方太偏,人都没有。”现在养蜂规模大了,夫妻俩天天经管着都生怕看不过来,特意请人来装了3个监控探头。
周正龙笑着叮嘱在树干上安装探头的年轻人将螺丝拧紧,调好角度。为了看清楚每一箱蜂,他喊妻子“拿镰刀来,劈那个沙树”。竹竿绑上刀,又站上高梯,他利落地砍掉了挡住视线的沙树树枝。
不过,他的口气还是挺大,“我没丢过蜂蜜!连我的蜂蜜都敢搞,活得不耐烦了吗?”
山上还能喂猪种地
下山打工都没人要
周正龙家的蜂场周围只剩下一家人,是住在更高处的一对七旬夫妇。山下有安置房,贫困户可以免费参加技能培训,其他住户均已整体搬迁。
镇坪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也是秦巴山区连片扶贫开发重点县,路边时常可见“脱贫致富快,全靠产业带”“依山依水依湖,扶贫扶志扶根”等标语。这里的产业建设围绕着脱贫攻坚,饲养生猪、野猪、林下乌鸡,发展生态渔业,建设茶园和中药材基,2016年产业脱贫1471人,2017年全县仍有贫困人口1.08万人。
没有通电,无法通讯。为买两袋方便面,老人要走一天路下山,在女儿家住一晚,又用一天走上山。老太太送了一袋刚摘的香椿给罗大翠,还把叠好的45元钱塞到她手里,希望周松下山给老夫妇带鸡饲料。
“在山上可以喂猪、养鸡、种地,能维持生活,搬下来怎么办?打工也没人要。”在一旁的周松絮叨着。
巴山深处环境好,腐殖质多,是适宜药材和魔芋生长的好地方。山上原来有很多中药重楼,一斤能卖百元,山民挖药材一年就有两三万元收入,而今这些野生药材几乎被挖没了。
按当地标准,农民年人均纯收入低于3015元就是贫困户。如今上山干活的人都是贫困户。歇息时他们坐在田旁,吃早上捡的野栗子,笑着把它们塞来塞去,“你吃,你吃”,这种栗子不用炒,入口干涩,后味才有些回甘。
山上原本没路,前年有位名叫夏明辉的老板承包了三四百亩地,才修了路,负责日常管理的杨勇每天开车拉人上山干活。山丘里的坡地并不平整,最大的一片平整地面也就十几亩,大部分都是一亩八分的零散地块。
杨勇请了30多位工人,每人一天130元工钱,还管一顿午饭。“玄参六七元一斤,亩产最多七八百斤,晒干了近四百斤,但山地种植人力成本高,去年种这么多,根本赚不了钱。”杨勇说。
“只要不下雨,5点就起来,干到天快黑。现在六十多了,还能干几年。”中午给众人做饭的大姐说。
65岁的刘生珍拿起一升的大水壶喝水,她上山干活3年了,“家里老头生病,媳妇精神病,双胞胎孙子也大了,钱根本不够用。我们这种家庭,不敢歇……”
靠山吃山,周家在乡亲中算是走得远的。
周家的淘宝店,注册了蜂蜜、腊肉、酱菜等20样品类。罗大翠笑着说:“就是镇坪的土特产全都可以销。”刚还眯着眼、嘴角上扬的周正龙突然拉下脸,“谁说只是镇坪的?你多话!”
“正龙这个商标早都被注册了,我注册的是‘周正龙’3个字的,网上有好几家都用我的,这不是侵权吗?我让儿子告他们,结果在网上一说,他们就不敢用了。”说到自家商标,周正龙翘起了腿,“国家商标局的局长给我打了个电话,你知道他哪个说的?我是国家商标局局长,老周,你早就要注册商标了,我提前给你批下来你好使用。”
不过,他这话又被儿子纠正了——“商标这事情不是局长给他打的电话,是我们请的西安一家代理公司给办的。”
“周蜜蜂”免费教贫困户养蜂
贫困户以外的人,要收费
“说话!说话!我这儿信号不好!”接起电话的周正龙语调高了起来,“你听我给你说,听好!现在蜂子多不多?蜂子不多你就莫动它,你看现在在下娃么得?”
挂掉电话,他叹:“太忙!自己养了这么多蜂,还带了十四五家贫困户,这女的今天打四五个电话了。”
在镇坪,周正龙带的徒弟不少,用他的话来说,“我是持证上岗的”。当地人社部门为推动技能扶贫和社区工厂就业扶贫新模式,办了安康创客学院,给周正龙发了讲师聘书。
周正龙乐意接受聘任。名气这东西,在他看来有利无弊——可以帮自家赚钱,也可以给当地蜂蜜打开销路,还能带贫困户养蜂脱贫。
一直给他打电话的是贫困户朱亮梅。她丈夫丁先平去年开始养蜂,但他们不会侍弄,一个冬天蜜蜂都冻死了。今年开春,负责扶贫的相关部门领导帮他们联系了周正龙。
周正龙的手机确实难以打通。有时山高处会有微弱信号,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无服务的状态。周松需要住在山上时,会提前下载好电视剧。年轻人在这里有些无所适从。
但周正龙不觉得无聊,他喜欢守在山上,“我的手机你们都打不通最好,清净,但是贫困户打不通电话就会来请我”。
曾家镇是镇坪的偏远乡镇,蜂场又在曾家镇的偏远村子。为请师父下山,丁先平凌晨3点多就摸黑骑摩托车赶来,一来一回,天光已经大亮。
“他脾气挺大,我老公也拗,因为蜂桶的位置两人还拌过嘴。我就让老公少说话,这是师父,师父怎么说,我们怎么做。”第一次见周正龙时,朱亮梅觉得他嗓门大、性子急,选地址、设蜂箱、讲蜂种,都带着不可置疑的语气,“不过他对我们也好,买蜂钱不够,是他借了几千元,还教我们自己做蜂箱。”
一个蜂箱100元,若买泡桐木料自己做,可以省不少钱。
34岁的朱亮梅说话带着很爽快的笑,手上添了几个蜂蛰的包,她还乐,“蜂子也是喜欢我!”
相比周正龙的规模,她家的14箱蜂显得有些冷清——放在土坡边铲出的平台上,用塑料筐、砖头垫起防蚂蚁,没有树荫的蜂箱被盖上芭蕉叶。家里有3个孩子要照顾,丈夫患尘肺病,婆婆双目失明多年,这些蜂她不敢马虎。
去年底,朱亮梅一家已经搬进安置房,养了蜂的土坯老房一直没闲置,她每天送完孩子就过来忙活。
朱亮梅在家门口。
“她能干,超不过阴历六月就能脱贫。我带她,肯定不会返贫!”周正龙觉得,能吃苦的人一定能脱贫,而自己也愿意为他们奔波,“人都是感情动物,怕听好话。人家来请,我懂这个技术,再忙都要去,每年我还免费给贫困户的蜂打药。”
但若是要帮贫困户之外的人,他就要按小时计费,不对脾气的人他会直接撵走。
太阳西斜,蜂声嗡嗡。采访全程,周正龙一直念叨着眼前飞舞的这些蜂,不再讲述当年是如何与老虎擦肩而过的。
因为山路要重修,儿子这趟上山给父母送来20天口粮,之后要赶在封路前下山。马达声起,周正龙钻进土坯房,又偏头瞄一眼儿子的车。
老虎御风疾行,无需遮蔽,而他终要俯身入户,回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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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雪妍
微信编辑:胡雨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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