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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硕士放弃香港的金融工作,跑回浙江县城做公益图书馆,图啥?

巩持平 上观新闻 2021-03-18
前不久一个周五的晚上,浙江台州市三门县一家民间公益图书馆,馆长章瑾在前台值班,负责进出人员登记,帮助读者归还和出借图书。

馆长坐前台,在其他地方鲜少见到。

图书馆创始人章瑾,剑桥大学土地经济系哲学硕士,曾在香港、北京从事金融业多年,这样履历的图书馆长也不多。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进馆借书,章瑾帮忙登记。

“你为什么要借这几本书呢?”章瑾把声音软下来,极有耐心地问。

“因为爸爸说这样没有拼音标注的书比较好。”女孩怯生生地说。

“是你想看的,还是爸爸想让你看的?”章瑾追问。

“是我想看的。”女孩答。这是章瑾想听到的答案。

2011年夏天,在中国香港工作的章瑾回到三门县,家里一位长辈的孩子刚高三毕业,被浙江大学录取了。章瑾问他:你以后想做什么?男孩回答:无所谓啊,听我爸妈的。

章瑾有些诧异,18岁的优秀年轻人,只听爸妈的话吗?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1999年,浙江省高考放榜那天,章瑾的分数刚过一本线。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母亲说:“你看,我为你考上了大学。”

离开三门县后,她一直记着那件“听爸妈话”的事。几个月后,章瑾坐在从新加坡到香港的飞机上,望向舷窗外,感慨新加坡这个面积还不及三门县的国家,却可以将本土文化和国际视野融为一体。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办一座图书馆,把大城市的资源、信息和价值观带进来。

在飞机起飞前,她拨通了第一个“捐赠人”的电话。母亲接到电话时,以为章瑾在开玩笑。不过,母亲还是答应把家里暂时不用的厂房仓库借出来办图书馆,前提是她得把自己嫁出去。章瑾一口答应:“没问题啊!”

章瑾招募了一支队伍,组成图书馆理事会,他们从天南海北来,有微博上认识的工厂主,有高考状元,有在剑桥、伦敦政经学院留过学的,还有位从复旦大学毕业的博士。

就这样,浙江省第一家民间公益图书馆“有为图书馆”诞生了,在仓库运营数年后,于2017年搬到了政府免费提供的文化产业园内,旁边就是政府办的24小时公共图书借阅室,几乎也不收费。

回乡建一座图书馆?这听起来诗意的想法成了现实,并已走到第10个年头。去年底,图书馆还扩张了,嘉兴市秀洲区王店镇镇政府出资邀请,有为图书馆在王店开出了“姐妹馆”,所用的场地是原海鸥电扇厂的厂房。

章瑾心里清楚,图书馆活到现在不意味着将来的存在依然有意义。创立之初,她提了一句口号,“一座图书馆改变一座城”。如今回首,章瑾虽然觉得口号提得大了,她最终的追求,仍然是用一座图书馆唤醒一个精神蓬勃的、人与人有连接的乡镇。


三门县有为图书馆诞生地,由章瑾自家仓库改造而成。  受访者 供图

大城市的价值观进入小城


图书馆的理念比较新,至少对于所在的县城或乡镇的普通人而言。

2012年,在自家400平方米的厂房仓库里,图书馆最先吸引来的是小城里最活跃的一批人,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职业往往是公务员或者教师。

莉莉是当地一所初中的音乐老师,每周都带儿子来,持续了一两年,她做志愿者,儿子是小志愿者。在有为图书馆,他们能暂时“逃离”一些传统的价值判断,稍微松口气。

“学校里,学习成绩是孩子最明确的标签,成绩差的孩子甚至可能不被接纳。”莉莉说,
她觉得有为图书馆和学校不一样,所有工作人员对孩子都用一样温柔和尊重的语气,教孩子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工作”方面,她感受到这里是扁平化的管理方式,即便是馆长章瑾,也充分听取员工和核心志愿者的想法。

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没有绝对权威的结论。有为图书馆不只是一个图书馆,更是一个相对灵活的空间,是一个新的教育理念的实践地,在这里,很多改变在悄然发生。

图书馆的主要服务对象,是5岁至18岁的儿童、青少年。

5岁至9岁的孩子在图书馆的主要活动是上“绘本阅读课”,有本地在职教师带着上课,提前备课;

大一些的孩子和中学生,则主要在周末参加各类社团、兴趣小组;图书馆还与海外大学合作,请来外教与孩子们互动,活动费用全免;

有大学生慕名而来帮忙,其中不乏留学生、学霸,聊动漫、弹吉他、唱民谣、谈哲学;

还有骑车环游中国的骑士来分享所见所闻……

妈妈们也参与进来,成立“女人俱乐部”。曾有孩子很耐心地在挑书、借书,可她的妈妈一直在催,说自己要回家做饭了。孩子爱不爱看书思考,也许和父母的想法直接相关,而父母可能工作繁忙,没有机会让他们重拾学习的热情。
“女人俱乐部”的妈妈们定期活动,互相交流,由此开始更多地和孩子一起享受图书馆的活动,一起看书、游戏、郊游……

大城市流行的价值观进入小城,必然有碰撞和摩擦。曾有一位年长的志愿者,刚从小学老师的岗位上退休,比较严格,一次,小朋友想带食物进入阅览室,这位志愿者上前劝阻,“不留神”骂哭了小朋友。还有的家长反馈,孩子参加了有为图书馆的活动后,太自由了,更会顶嘴了,再不准他们过来。


三门县有为图书馆新址。采访对象 供图

图书馆提倡的理念,是否适合三门县城?能否真正落地?章瑾和团队在图书馆成立前,找学生、家长和老师做过调研,但好几年过去了,章瑾也担心是否有点自以为是。

不过,从数据来看,有为图书馆目前吸纳了近1000位志愿者,涵盖财务、人事、后勤保障、物资等多个岗位,分布在不同住宅小区里的7个站点,志愿者1年总共的服务时间接近5000个小时,其中,超过3000个小时由100多位核心志愿者完成。


梅里有为图书馆开馆前,小志愿者帮忙打扫卫生。受访者 供图

目前情况比“最坏打算”好


图书馆追随者众,志愿者黏度高,不过,服务范围却不广。章瑾和记者分享了另一组数据——有为图书馆共接受了约14000人的捐赠,其中不乏多次捐赠的人,据推算,其中约1万人是三门县本地人;在章瑾的概念里,每年享受图书馆6次及以上服务的人算得上受益者,而受益者仅有700多名。

“作为社会组织,是不是得尝试服务50%的人?别人得不到服务,为什么会捐赠呢?”章瑾问自己。在有为图书馆的生存模式中,受益人与商业机构中的客户有同等地位,“作为本地机构,除非有足够多持续受益的本地人,否则不能期待一直被捐赠,也就无法保证图书馆的存续。”

图书馆从自家仓库搬到文化园区后,当地政府每年提供15万元到20万元的资金支持,去年图书馆一年花了70多万元,大多数还是靠募资解决。

“既保持独立,又被认可,是理想状态。”章瑾说。

认可来之不易。图书馆创办之初,质疑和流言纷至沓来——有人怀疑这家图书馆是用来洗钱的;还有人根本弄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一名出租车司机曾经载过从山东慕名而来的年轻人,他不明白一家县城的民间图书馆有什么吸引人的:
图书馆不就是看书的吗?哪儿不能看书?

图书馆团队将每一分钱的用途公开,按期出刊物;要求家人多服务,尽量不参与受益项目,以建立起公信力。有段时间,章瑾还是后悔了,道德压力太大。她的母亲租房子给别人,遇到了难缠的租客,被威胁:“你女儿不是慈善家吗?我就到你女儿的图书馆门口站着,让别人看看慈善家的真面目。”

后来,团队也曾经尝试做过一次众筹。有的活动成本太高了,每个人要花费100多元,他们的团队思索再三,认为不应该用公共的钱去做,便专为活动发起了众筹。“被各种骂。”
章瑾说,“免费”和“公益”往往被画上等号,“说我们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不还得要收费吗?”那次众筹被迫取消。

后来,团队选择了别的方式。有为图书馆所有的项目中,冬令营和夏令营成本比较高,在每个孩子身上得花三四百元,团队开放用积分兑换参与机会,积分则靠平时在图书馆做志愿者获得,或者用钱买。曾经有一个小志愿者,完全免费参加了6次夏令营,一定程度上过多占用了公共资源,团队内部多次讨论这样到底公平不公平,最后还是觉得,他不能再参加了。在有为图书馆,所有规则都得从无到有。章瑾是创始人,却不是领导者,不是老板,决策者是整个团队,每个人的意见都值得被尊重。

建馆之初,章瑾四处考察,看了不少别人的图书馆。大多是租一间一两百个平方米的场地,放一些旧书,请来大学生志愿者,去村里的小学给孩子们上课。“感觉搭个架子也很简单。”章瑾当时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雇一位员工,守住馆,不关门,自己掏钱,每年烧掉几十万元。

目前看来,情况比“最坏打算”好。
但章瑾曾问过一位捐赠人对图书馆的期待是什么,对方回答活下去。


三门县有为图书馆内,志愿者带着孩子们读绘本故事。受访者供图

尝试融入又一个旧乡镇


有为图书馆接受邀请,到嘉兴王店镇去,去年底开了梅里有为图书馆。梅里是王店的古称,几乎要被本地人遗忘了。

梅里馆和三门馆的出身天然不同。梅里馆安家在当地盛极一时的海鸥电扇厂旧址,一开始就有政府资金注入和帮助,用章瑾的话说,“一开始就在聚光灯下面”。一方面,这是好事,前期能省下不少钱;另一方面,也有一定风险,人事变迁,当初的决策者不在位了,决策是否能延续,尚未可论。

梅里有为图书馆要想在当地站稳脚跟,还得靠自己。相较于三门馆,梅里馆有先天不足。章瑾是三门县人,回家乡办图书馆尚属名正言顺,但于王店而言,有为图书馆是外来者。章瑾的老公在王店镇办企业,章瑾便给自己冠了个称号,叫“王店媳妇”。

“三门馆创立之初,我母亲每个月至少搞一次有当地特色的麦焦宴,每次宴请四五十人,充分调动当地资源,把有为图书馆宣传出去。”依照这样的思路,团队竭力寻找王店当地乡贤与核心志愿者的支持。

不过,梅里馆不是三门馆的分馆,而是“姐妹馆”。梅里馆的负责人叫牟芝颖,很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她自己编排了一套图书摆放的编码规则;旁边王店中学搬迁后,搜集来不少有意思的教学小物件;还常背着相机大街小巷转,拍踩纺织机的阿姨、卖菜杀鸡的爷叔,同时向他们介绍有为图书馆。


海鸥电扇厂旧址,梅里有为图书馆就在这个院子里。巩持平 摄

记者采访的那天中午,临近午饭时间,附近居民端着要洗的青菜来图书馆借水。原来,因为天气太过寒冷,露在外面的水管不抗冻,结冰了,断水了,只有图书馆新铺了水管,在地下。“这里的生活非常原生态。”牟芝颖指着图书馆门前的河,“这就是生活用水,一条街至少有5个公厕,洗衣服要去专门的投币的公共洗衣房,洗澡就去公共浴室,街上很多房子还是木头搭的,有的斜了,找一根粗壮的木头暂且撑住。”


梅里有为图书馆入口处,设计成了一本书封面和封底的样子。  巩持平 摄

王店有不少家具加工和纺织相关的轻工业,政府也正着力打造物流高地,外来务工人员很多,在梅里有为图书馆所在的街区,外来务工人口的比例接近一半。那里的孩子虽然被父母带在身边,却没有父母陪伴,他们既是流动儿童,也是留守儿童,得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图书馆对面是海鸥电扇厂繁荣时的海鸥俱乐部。去年,俱乐部楼下入口处被封死了,住在附近的孩子有时无所事事,跑去砸玻璃取乐。

除了独立平等的价值观,以及激励志愿者做事情、重视人和人之间的连接等基本导向,章瑾觉得,梅里馆要融入当地,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开门刚满月的新图书馆有什么期待吗?“先活下来。”章瑾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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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巩持平
微信编辑:胡雨松
校对: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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