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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袁隆平理发18年,她遗憾:我到最后都没能给他剪上这个头

雷册渊 上观新闻 2021-06-09

5月22日下午,长沙的雨越下越大。几个小时前,袁隆平逝世的消息正式对外公布,整座城市陷入了哀伤——湘雅医院门口挤满了前来悼念的人,人们立起三扎水稻,向这位杂交水稻研究的开拓者致敬。


灵车经过时,街面上的所有车辆都自发停下致哀,鸣笛声在雨中此起彼伏、久久回响。更多人赶到了袁隆平生前长期工作和生活的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16时50分,灵车缓缓驶入这里,在大院绕行一周。人们齐声高喊:“袁老,一路走好!”还有人冒雨追着灵车跑了一路。


在人群中,一个眼尖的当地记者发现了站在袁家门口掩面哭泣的曹小平,立刻把镜头凑了上去。旁边几个不明就里的外地记者也跟着围了上去。他们拍了一些曹小平回忆袁老的话语和她流泪的画面,又很快离开,赶往下一个新闻现场,留下曹小平久久地、悲伤地站在那里……



5月23日,曹小平在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的袁隆平遗像前祭奠。   雷册渊 摄


袁隆平是中国最著名的科学家之一,他朴素、亲和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然而鲜有人知,在他晚年,与他的黝黑皮肤和彩色格子衬衫一样具有辨识度的平头发型出自曹小平之手。

从2003年曹小平的理发店在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后门口开业,到去年11月袁隆平最后一次登门理发,近18年里,袁隆平隔段时间就会来这里剪发、焗油。两年前,曹小平在理发店门口挂上了袁隆平题写的店名“曹氏名剪·萍”。

这家不到10平方米的小店,留下了这位曾获得国家最高荣誉的“杂交水稻之父”平凡生活的某个侧影,留下了一位科学巨匠和一位普通劳动者的相处片段,也留下了袁隆平带给曹小平的精神财富和她内心那些不为人知的不舍和辛酸。


“就像一个普通的长者,
根本看不出他是个大牌科学家。”

2003年9月的一天,在长沙市芙蓉区红园东路上,一间由街边小杂屋改造而成的理发店开张了。店面不到10平方米,又开在小路上,连块招牌都没有,很不起眼。一张理发椅、一面镜子、一个加热器、两个简易柜子和几张圆凳,就是当时理发店里的全部家当。唯一的便利是,这里属于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职工宿舍的范围,周围还有许多研究所和高校。开张那天放了鞭炮,中心很多人都来捧场了,袁隆平的夫人也来祝贺。

曹小平的丈夫在中心做临时工,她对袁隆平的名字并不陌生。加上袁隆平不讲排场,早年间,他常常一个人上班、下田、买菜、逛超市,周围的居民几乎人人都见过袁隆平。尽管如此,当袁隆平走进曹小平刚刚开张一个多月的理发店时,她还是吃了一惊。

“我要剪头。”袁隆平说。曹小平赶忙迎他坐下,询问袁隆平想怎么修剪。简单几句沟通过后,曹小平了解了他的需求——不在意发型,只是不喜欢鬓角有棱角,喜欢平滑一些。曹小平说:“给袁老剪头不能用套了模具的推子直接推,要用梳子抵住,根据头型慢慢修剪。”


袁隆平90岁生日前一天,理完发后袁隆平十分开心,与曹小平合影。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在大众的印象里,袁隆平的发型似乎从未变过,一直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板寸。而翻阅历史照片会发现,青年时代的袁隆平也留过偏分发型。那时,他就读于西南农学院,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大学生。1952年毕业后,怀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理想,袁隆平来到湖南偏僻的安江农校当了一名老师。也许是为了方便田间工作,他剪掉了需要更多时间打理的偏分,改为板寸。而且袁隆平各个时期的板寸也不相同,年轻时的板寸较长,头发一根根精神地支棱着,到了老年,随着发际线逐渐后移,头发长度也慢慢变短,但始终染成黑色。

据袁隆平身边的工作人员介绍,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袁隆平的头发都是他侄子剪的。到曹小平店里的这次理发体验显然让袁隆平非常满意,加上理发店距袁隆平家的大门不过三五十米,此后,他便成了这里的老顾客,直到去世。


袁隆平家大门,这里与曹小平理发店的直线距离不过三五十米。   雷册渊 摄

“‘小曹!小曹!’袁老每次来店里理发,还没进门就开始喊我,非常亲切。”曹小平说,有时店里正好有其他顾客在理发,袁老就会先离开,过会儿再来。曹小平总会喊住他,告诉他前面的客人马上就好了,等几分钟就行。这时,袁隆平就会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后面的椅子上等,“就像一个普通的长者,根本看不出他是个大牌科学家。”

刚开店那几年,曹小平理一次发收费5元,后来涨到10元、20元、30元,但袁隆平每次来理发都会硬塞给她100元。曹小平觉得,能给袁隆平理发是自己的荣幸,总是不收,有时她会追出门去把钱退给袁隆平。袁隆平就会佯装生气地说:“你剪头不收钱,那我下次不来了。”曹小平只好收下。

“袁老永远那么平易近人,没有一丁点架子。”曹小平说。

“帅气!”“真帅!”“我又年轻10岁了!”

曹小平的理发店规模小、位置偏,洗、剪、吹、烫只有她一人来做,人气总是不旺。有一年,曹小平在更好的地段看中了一间铺面,并和房东谈好了租金。马上就要签合同了,准备大干一场。

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袁隆平时,正坐在椅子上理发的袁隆平猛地扭过头,有些激动地说:“你走了,我以后上哪儿剪头嘞?”

“要不是我当时反应快,把推子拿开了,袁老师后脑勺的头发就要被推掉了。”曹小平说,“我没想到袁老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听他这样说我真的很感动,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搬店的想法。”

就这样,曹小平留了下来,她的小店在这儿一开就是18年。

“18年来,袁老在我心里就是家人一样。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地想做到,无论袁老师什么时候想理发,我都能为他理发。”曹小平说。

一次,因为亲戚家中有事,曹小平关了几天门。接到袁隆平助理的电话,听说袁老想要理发,曹小平立刻让丈夫开车把自己送回店里为袁隆平理发,然后夫妇俩又开车折返,来回车程近4个小时。

2018年,袁隆平身体抱恙,在海南住院。恰好曹小平的丈夫也陪同去了海南,她就关了十多天门,去海南探望。

曹小平不能进医院看望袁隆平,只能待在招待所。一天早上,她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有车开进来,就赶忙跟上去。袁隆平看见她,挠着头兴奋地大喊:“小曹,刷油,刷油!”刷油就是染发的意思,尽管已经年近九旬,但袁隆平仍会定时染发。

袁隆平“好胜”,这一点不仅体现在杂交水稻的产量不断刷新,也体现在他不服老。80岁时,袁隆平自称“80后”“资深帅哥”。年过90,他又改口称自己是“90后”。身边的工作人员也会尽量避免在他面前提起“老”字。


2018年曹小平在三亚为袁隆平理发后,袁隆平主动邀请她合影。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袁隆平理发没有固定频率,一般十天半个月理一次,如果有重要活动,或者要会见重要的客人,他也会到店里整理一下。间隔最短的一次是2019年国庆前夕,袁隆平去北京领“共和国勋章”,理完发才过了三四天,临出发,又到店里让曹小平为他整理了一下发型。“袁老师非常注重形象,理发对他来说更像是整理仪表、放松心情的一种仪式。”曹小平说。

每次剪完头发,袁隆平都会特别开心,精神十足。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端详一番,然后飙出几句英语。曹小平听不懂,袁隆平又会翻译一遍给她听,“帅气!”“真帅!”“我又年轻10岁了!”

可惜,我到最后都没能给他剪上这个头

衰老是袁隆平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十年前,钟南山院士曾为他体检,袁隆平听见自己只有1米65后,睁大了眼睛,说:“我年轻时可有1米70呢。”他一直以自己健康的身体为骄傲,他年轻时曾被飞行员考试录取,也差点进了国家游泳队。但衰老是不可抵抗的。

以前,袁隆平总是一个人跑来理发,但近两年,他的身体状况明显变差,只能由身边人推着轮椅送他来理发。剪头发时,他问曹小平眼睛花不花,曹小平笑着回答:“我都50岁的人了,眼睛怎么会不花呢!”袁隆平自言自语:“哦哦,你都50啦,时间好快。”剪完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又问曹小平自己最近是胖了还是肿了,曹小平就说:“胖了,胖一点好。”

去年11月30日,袁隆平坐着轮椅,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来到理发店。理完发,袁隆平告诉曹小平自己过两天要去三亚。这些年,每到十一二月,袁隆平就会像候鸟一样,迁徙到海南三亚的研究基地过冬,指导当地的水稻育种,待到来年春天再返回长沙。

袁隆平与曹小平约定,“下个头(下次理发)就是一个月以后”。“好!”曹小平答道,然后俯下身说:“袁老师,你如果需要剪头,我就去三亚帮你剪,就当自费旅游一趟。”
话音还没落下,袁隆平身边的工作人员都笑了起来:“曹姐,你要是真去了三亚,就不是轰动全国了,那就要轰动世界了!”曹小平没有理会玩笑,双手扶着轮椅扶手,又俯下身去在袁隆平耳边说了一遍。

曹小平说,自己永远忘不了那一天,袁隆平出了门又回过身,对她招了招手。“还是那么平易近人,笑呵呵的。”

想不到,这一面竟是永别。


不足10平方米的小店只有一张理发椅,袁隆平生前在这个小店理了18年头发。   雷册渊 摄

按理说,“一个月以后的头(理发)”就是春节之前,可曹小平左等右等也没能等到袁隆平上门理发。“今年4月初,袁老终于回来了,可他没回家,直接被送去了医院。”

得知袁隆平住院的消息后,曹小平十分牵挂,总是向袁隆平身边的人打听他的身体情况,也多次提出自己可以去医院帮袁隆平理发。而她得到的回复都是,袁老身体还好,疫情期间医院不能随便让人进出。

曹小平做过两次噩梦,她梦见袁隆平回来了,躺在床上,旁边站满了医生和工作人员,曹小平过去叫他,怎么叫都没有反应。5月22日下午,袁隆平逝世的噩耗传来,曹小平不敢相信:“袁老师上次走的时候是跟我挥了手的,说好的下个头是一个月以后,怎么就走了……”

她还记得,几年前,住院休养的袁隆平一出院,还没进家门就直奔理发店,刚进门就问:“小曹,我住了21天医院,你知不知道?”这句话一直回响在曹小平的耳边。

她一遍一遍地向人诉说:“你想,袁老一进门就这么跟我说,那他住院的时候肯定很难受,很想理个发啊。所以这次他住院,我就老是问他身边人,袁老师头发长长了没有?要不要剪了?可惜,我到最后都没能给他剪上这个头。你说我得有多难受啊!”曹小平失声痛哭,这成了她最大的遗憾。


曹小平向记者讲述其为袁隆平理发的往事,难掩悲痛。  雷册渊 摄

能为他理发是我一生的荣幸和骄傲

从5月22日上午袁隆平逝世的谣言出现开始,曹小平的手机铃声就没有断过,许多人打来电话,向她求证袁老的身体状况。袁隆平逝世的消息正式公布后,更多人找到她,希望她说点儿什么,她的悲伤被不停地打断,她无法适应这样的关注。

事实上,在纷繁嘈杂的群体性悲伤背后,很少有人真正走进曹小平的世界,聆听她的声音。

18年中,袁隆平曾三次为曹小平的小店题写店名。第一次是袁隆平刚来店里理发不久,他见小店没有招牌,就为它取了名字“东方名剪·萍”(曹小平有时也把名字写成“小萍”),并提出在后面加上自己的签名。曹小平怕太高调,没有挂出袁老的署名。

2019年,曹小平去工商局注册营业执照,得知这个名字已经被人占用,袁隆平又为其题名“曹氏东方名剪·萍”。没想到,名字太长,“东方”放不进去,曹小平就拿掉了“东方”,改为“曹氏名剪·萍”。


袁隆平最初为曹小平理发店题写的店名。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经常到曹小平店里理发的客人劝她,小店生意本就不好,为何不放出袁隆平的题词,增加一些知名度?甚至有人奚落她:“知道的呢,说你低调,不知道的,觉得你做作。”话虽难听,但曹小平始终不为所动。

直到同为小店老顾客的印遇龙院士的一句话点醒了她——“袁院士为你的小店付出过这么多心血,他题的名字你都不把它放上去,不是辜负了他吗?”

2019年底,在征得袁隆平的同意后,曹小平的理发店换上了全新的招牌,红底白字写着“袁隆平院士定点理发店 曹氏名剪·萍 袁隆平题”。她还把袁隆平2019年去北京领“共和国勋章”前来店理发的照片放大裱好,挂在墙上。袁隆平看了非常高兴,说自己很喜欢这张照片。


袁隆平去世第二天,曹小平的理发店关了门。今年3月,她在200米外开了分店,本想把老店留作袁隆平专用理发室,却再也没有等来袁隆平。   雷册渊 摄

果然,招牌和照片一挂出,曹小平和她的小店就火了。“袁隆平常年在街边小店理发”的热搜一直停留在当天热搜榜的前几名,当地媒体纷纷前来采访报道,许多人慕名而来……

与此同时,关于曹小平的非议也接踵而至。有人说,记者是曹小平自己找来的;有人说,有媒体给了她钱;有人说,她在借袁隆平的名字炒热自己。去年疫情期间,她义务为社区老人剪头,还在店里设置了捐款箱,把理发赚来的钱捐给了红十字会,有人讽刺她喜欢出风头……最让她感到心寒的是,今年正月初八她回来开门,店招被人泼上了墨汁。

这两天,去年袁隆平90岁生日时,某媒体平台编辑帮曹小平注册的账号“袁隆平理发师”,引来网友不满,有网友“喷”她“借袁隆平逝世蹭热度、赚流量”……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这个在冷清巷弄里默默守了18年理发店的中年女人倍感压力。她躲进小店,拉上卷帘门,默默垂泪,不见人,也不接任何人的电话。

她说,自己一年到头,除非过年和急事从不出门,不足10平方米的小店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敬重袁隆平,更珍惜袁老对自己的关爱和情谊,却从不攀附,或者提任何要求。即使为袁隆平理了18年头发,曹小平至今都没有袁隆平的电话号码,每次都是由他的助手事先与曹小平联系;曹小平的丈夫在杂交水稻研究中心一直是临时工,每月只有2000多元工资,曹小平也从未开口求过任何人。

她就像一只困于笼中的受惊的小鸟,害怕任何一点功利破坏自己与袁老之间最纯粹的信任,只想小心翼翼地珍藏这份美好。

“当年,是袁老师的青睐和支持让我把小店坚持开了下来,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现在可以毫不犹豫地讲这句话,能为他理发是我一生的荣幸和骄傲,这就是小店存在的意义。”曹小平说,袁隆平对她来说,是顾客,是长辈,是亲人,更是榜样和寄托。共和国失去了一位科学家,曹小平失去最重要的精神支柱。

袁隆平逝世那天晚上,曹小平彻夜难眠。深夜,她又独自回到小店,打开灯,望着那张理发椅发呆。只有这时候,她才能静下心来咀嚼悲伤。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原创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作者:雷册渊

微信编辑:纳米

校对:SY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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