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回儿子半年后，孙海洋的一场“余震”：重新投入战场，死磕到底！

寻回儿子孙卓这半年

孙海洋以为自己再无必要上微博热搜了

直到2022年6月14日

他收到深圳市检方一封关于

建议给吴飞龙量刑5年的《量刑建议书》

14年前的“余震”袭来

吴飞龙是当年在深圳拐走孙海洋儿子孙卓的犯罪嫌疑人，2021年11月被警方抓获，1个月后孙海洋寻回孩子。

6月15日，孙海洋时不时翻出手机，看着“孙海洋不服人贩子仅判5年，索赔500万”在微博热搜榜的名次里浮动。在一个个热搜视频里，孙海洋的语速很快，难掩气愤，神情就像当年他向媒体讲述孩子的被拐经历时一样。

“我的案子关注度算是很高了，如果结果都是这样，那让其他家庭怎么办？”孙海洋决定重新投入战场：他要为了那些还在寻子路上的父母和吴飞龙死磕到底。

几天后，孙海洋感觉自己的声音被听到了。

“拐走一个孩子犯罪成本怎么可以这么低？”

6月16日凌晨，孙海洋2点才入睡，6点又醒来了。

“儿子找到后，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失眠呢？”妻子彭四英说，这是寻回孩子后的半年里，孙海洋第一次半夜睡不着。

6月14日上午，彭四英看到孙海洋在收到一封快递文件后就一直沉默，时不时走神，中午饿着肚子就出门了。

彭四英对孙海洋的异常举动很好奇，她瞥了眼那个文件，看到了“吴飞龙”几个字，她大概明白了：应该是吴飞龙判轻了。

这种感觉，让她好像重新陷入了长达14年的寻子轮回：“海洋他以前总是一个人出门找孩子，就算路上遇到了什么，他也从来不会和我说。”

孙海洋说，他觉得《量刑建议书》中一句话有些刺眼，“鉴于被告人吴飞龙拐骗两个儿童，性质恶劣，建议对其判处五年有期徒刑。”

孙海洋算了一笔账：人贩子让两个家庭骨肉分离14年，他只需要为每个被拐孩子的14年付出两年半的代价。“拐走一个孩子犯罪成本怎么可以这么低？”

孙海洋在网络上呼吁重判人贩吴飞龙。 

孙海洋请教了好几位法律从业者，得到的回复出乎意料：量刑建议没有问题，检方也是依法作出的判决建议，因为警方没有查到吴飞龙存在拐卖的罪行，只是确认了他的拐骗罪行。

“拐骗儿童罪和拐卖儿童罪最主要的区别就是是否以出卖为目的，但是量刑结果却截然不同，拐骗儿童罪判刑5年封顶，但是拐卖儿童罪判刑是5年起步。距离孙卓被拐已经14年了，很难追溯证据。而且当时孙卓是转给了吴飞龙的亲戚抚养，从推论来说也更加符合拐骗儿童罪的认定。”和孙海洋结识十多年的打拐律师、北京市海淀区律师协会副会长张志伟向孙海洋解释。

“人贩子拐了孩子不就是为了卖钱？14年前没有线上转账支付，如果是现金交易的，从哪里去找证据呢？难道就要这样让人贩子被轻判？”孙海洋认为“拐骗”和“拐卖”就应该同罪论处。

多方咨询后，孙海洋决定对吴飞龙发起民事诉讼，赔偿金额为500万元。

“这个赔偿金额是我参考了之前找回孩子的父亲申军良向人贩子提出民事赔偿的计算方法。”孙海洋解释。2020年申军良寻回儿子申聪后，曾经提出了480余万元的民事赔偿，最终法院判决他获赔的金额是39.5万元。

但是对孙海洋来说，获得赔偿金不是目标。他在6月15日晚一场直播里公开声明：“我提出500万元的赔偿，我知道他拿不出钱来。我的目的不是让他赔钱，我就是想让他下半辈子有还不完的债。”

不想再以“受害者”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在寻子的家长中，孙海洋对人贩子公开作出谴责确实很少。“刚开始是恨，后来觉得只要他能主动告诉我孙卓的线索，我可以宽恕他。”这是孙海洋在找到孙卓前的2017年在家中对记者的表述。

在吴飞龙落网以后，孙海洋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没有主动询问过其认罪情况，即使是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吴飞龙一直不承认自己和孙卓养父母有金钱交易。

“我当时是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他耗着，我已经耽误了14年了，人有几个14年？”孙海洋从来没有想过要宽恕人贩子，只是在找到儿子以后，他想把自己的生活重心转回正常的轨道。

这半年种种迹象表明，孙海洋家的生活已经趋向他所说的平静。

“洋洋”和“卓卓”，这是短视频平台上不少网友对孙海洋和孙卓父子的昵称。孙卓回家后，孙海洋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记录一家人的生活趣事。他在平台上开了一个叫作“团圆优品”的网店，时而会直播一场，卖一卖自家的速冻包子。这是十几年来孙海洋最松弛的半年，他的俏皮话变多了，常在直播间里调侃自己、打趣妻子彭四英，三个孩子也常在镜头中忽然一晃而过，一派自由。

在这些视频中，一家人从来不会刻意回避孙卓的镜头。和许多寻子成功后的父母不同，孙海洋鼓励孙卓和公众接触：“我从来不觉得孩子找到了，就要把他藏起来不被人发现，孩子总是要接触社会的，就像他永远叫孙卓一样，永远是当年户口本上的那个名字。”

孙卓回家几个月后，彭四英发现孙卓有一天径直跑进了没上锁的房里，兴奋地对她说：“妈，我这里多了一张手机卡，你用吧！”这种直来直去的母子沟通方式让彭四英心里舒坦。

去年12月底，孙海洋夫妇自驾开车接孙卓从山东回深圳，一路上孙海洋都在关注着孙卓的生活习惯，他写道：“我听孙卓说他是吃馒头长大的，我吃一惊。我仔细观察了两天，他吃饭，并没有要求吃馒头。”

今年1月，孙海洋一家搬去了更宽敞的房子里居住：孙卓回来后，孩子们的房间不够了。孙海洋找的是一个农民自建房，租金便宜，但有4个房间，可以保证每个孩子有独立卧室。

他在抖音里公开了一段介绍搬家换房的视频，“这个房间是孙悦的，这个房间是孙辉的，这个房间是孙卓的……”90平方米的房子在镜头里看起来特别大。

后来彭四英“揭秘”，说孙海洋当时拍这个家时特地打开了广角镜头，“海洋就是为了让大家知道我们过得挺好的，不需要给我们捐款捐东西了。”自从去年冬天孙海洋找回孙卓后，孙海洋手机号绑定的支付宝账户里多了很多网友打来的捐款。孙海洋把捐款一笔笔打回别人的账号，又花了好大工夫把支付宝和手机号解绑了。孙海洋不想再以“受害者”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孙海洋在父亲节当天和其他两位寻子父亲一起连线直播。 

可谈笑风生背后，有些内心的沟沟坎坎还是需要努力才能平复。今年过年时，孙海洋翻出了以前的寻子名片，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惊觉“为什么孩子找回来了，看到名片上面的这些字，还是会吓一跳？”

一位一直关注寻子群体的前媒体人想在杭州做个寻子展览馆，孙海洋开车拉着自己这些年寻子路上所有的家当去了两次。

“我把孙卓小时候的鞋子衣服连着那个旧行李箱、几十米长的寻子大海报，还有当年找人定制的悬赏二十万寻儿子的包子铺招牌都送去了。”孙海洋说这样不仅能让这些压箱底的东西重新焕发价值，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够“丢弃”一些关于孙卓被拐的痛苦记忆，轻松上阵。

“如果不是为了揭露人贩子的罪行，

我可能永远不想去回忆了”

但是现在，孙海洋又被记忆之网缠住了。

收到《量刑建议书》那晚，孙海洋编辑文案呼吁严惩人贩子时，泪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我想起了我爱人在孩子刚被拐的那几年，拿着菜刀朝我磕头，求我给她一个了断。那种头砸地‘梆梆’响的声音好像就在耳朵边上。”

孙海洋说自己在14年找孩子途中从来没有公开发过这些细节，“我害怕如果我发这样的话，那我的孙悦、孙辉，还有我的彭四英，他们会怀疑是不是我也灰心丧气了，以为我要想放弃了。”

“如果不是为了揭露人贩子的罪行，他们给每个家庭带来的伤害，我可能永远不想去回忆了。”孙海洋说。

就在收到《量刑建议书》前几天，他收到了一位广东河源寻子的母亲病情加重，已进入生命倒计时的消息。他想和寻亲家长们去探望她。

今年3月，他开车带着童年被拐的徐剑锋赶去了浙江台州的认亲现场：徐剑锋30年前被拐，母亲杨素慧找了他28年而不得，已在2017年因癌症离世。所以徐剑锋只能和母亲隔着一方墓碑相认。

在杨素慧弥留之际，孙海洋一直在帮她找孩子，知道自己被拐身世的徐剑锋曾主动联系过孙海洋，但是孙海洋当时并未留意到这条信息。5年以后，还未放弃帮杨大姐寻找孩子的家长团体才找到徐剑锋。巧合的是，大家发现徐剑锋一直都在杨大姐的微信好友里，她离世时他还曾留言哀悼。这对母子因为一次错过最终也没相认，孙海洋感到自责、惋惜。

孙海洋在微博、抖音上更新状态后，当晚有十多位寻子家长在线上联系孙海洋表达困惑、愤慨。

律师张志伟也支持孙海洋的行动：“这可能是一个好的开端，起码这些问题通过孙海洋被看到了。”

张志伟遇到的寻子家庭中，人贩子被捕后因为量刑拐卖罪的证据无从获取，最后被轻判的不在少数；此外法院审理判决受害家庭获得民事赔偿的案例特别少，所以很多家长虽然在人贩子落网后很想申请民事赔偿，也都囿于现实条件放弃了，“人贩子钻法律空子，咬死不认自己当年的交易行为，最终以拐骗罪被轻判，民事诉讼之路阻力重重，这其实也会给找到孩子的寻亲家庭带来二次伤害。”张志伟说。

“我现在出面，也有了镇场子的作用”

几天后，孙海洋感觉自己的声音被听到了。有人转达孙海洋，称吴飞龙的量刑并未确定。

孙海洋因为《量刑建议书》难以入眠的第二天早上8点，他又重新开车上路了。

目的地是距离深圳750公里的福建莆田，还是为了寻子群体的事情——前一天寻子家长杜小华急匆匆地打电话来向孙海洋求救：他帮助一位寻子25年的家长找回了孩子，但买家说要给杜小华送锦旗。“从来没听说过买家感谢线人的，有点蹊跷，你还是来帮我镇镇场子吧！”杜小华在电话里慌了神。孙海洋立即答应来帮忙。

“我现在出面，也有了镇场子的作用。大家都觉得只要是孙海洋来了，不管是买家还是当地相关的势力都会忌惮三分，警察办案也会更加尽心。”孙海洋也早已接受了自己“寻子标杆”的定位，自己也想利用这个身份帮还在煎熬中的家长多做点事。

虽然寻回了孩子，但孙海洋感觉自己从未脱离寻子家长群体。他虽然经营着两家包子铺，但都聘请了店长看店，因为自己很难保证每天去店里。“我还有别的很多事情要做。”孙海洋说的“很多事情”更多还是寻子家长群里的事。

今年6月，另一位被广泛关注的被拐孩子梅志强和父母相认时，孙海洋也在现场。他兴奋地掏出手机做直播，忽然镜头扫到了梅志强手上名贵的手表。“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孩子在买家那里没受苦，这可能是亲生父母唯一的安慰了吧。”

认亲以后，很快梅志强的亲生父母也遇到了寻亲中的普遍困境——儿子在认亲后犹豫不决，不知该和买家还是亲生父母生活。

孙海洋态度坚决，鼓励亲生父母带梅志强离开莆田：“你们快带着孩子走，一晚上都不要多待，只有先让他离开这里，避免买家对他的干扰，他才能够真的体会到他和原生家庭的联系，感受到他原本就是属于这个家的孩子。”

孙海洋想起半年前在孙卓认亲后，自己不顾买家阻挠，坚持把他第一时间带回老家认亲，为他后来带回孙卓争取了主动权。在孙海洋的极力劝说下，梅家人临时退了酒店房间，带着梅志强迅速离开莆田。孙海洋特地开车护送了他们一程。很快孙海洋收到了梅志强决定和亲生父母生活的消息。

现在，孙海洋与其说是带着家长们找孩子，不如说是在鼓励这些父母抱着希望等孩子。他劝导家长们还是要多走出去。“如果我不是整天在外面和社会接触，我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我让你们出去，是为了让所有人看到，我们还在行动，没有放弃。”

孙海洋把这半年开网店挣来的1%营业额用来帮助还在路上的寻子家庭。他把被拐孩子的寻人启事印在了网店产品的外包装上，因为曾经也有公益人士找过孙海洋，想帮忙免费把孙卓的寻人启事印在他们的产品上。

孙海洋还自掏腰包做了上万份寻子传单，他说虽然知道这样做收效甚微，但做这件事的意义在于“让全社会看到这群人的命运和苦难，转化为相关部门的行动力。”

孙海洋在这一年里观点转变了很多，“丢孩子了，以前我也会抱怨社会不公，但是现在我承认，想要寻回孩子，还是得依靠公安部门。打拐是写进2022年政府工作报告的全社会的大事，近10年每年找回的孩子数以万计。”

其实孙海洋心里一直盘桓着一个想法：“孙卓是受到了深圳各级部门的关注才破格被现在的学校录取了。其实我不希望他是因为特事特办才入学的，每年有数量那么庞大的被拐孩子回归原来的家庭，应该有一个畅通无阻的机制，让这些孩子的求学、户籍问题都能解决。”

6月19日是父亲节，孙海洋开了一上午车从莆田赶回了深圳家中。十多年里，孙海洋一直对“父亲节”没概念，用他的话说：“孙卓回来以前，我们家任何节日都不过。”但18日晚上他看到一位网友留言“明天是父亲节，孙爸准备怎么过？”那一刻，孙海洋决定回家。

孙海洋回家后应邀参加了直播平台上的一期父亲节特别策划：近3年里寻子成功的三位“著名寻子父亲”——孙海洋、申军良、郭刚堂在线上聚了一次，各自聊聊现在的生活。

孙海洋一家人一起过父亲节。受访者供图

孙海洋那天在直播中穿了一件胸前有绿色图案的白色短袖，看起来有些稚气。有网友好奇，在直播间里询问这是谁的衣服。孙海洋兴奋地解释：“今天我过节要穿新衣服，但我一时找不到自己那件衣服了。这衣服是我从孙卓房间里偷出来的。所以他不用送父亲节礼物了，我已经把他的衣服搞到手了……”

有人在直播间问孙海洋，“父亲”的含义是什么，他说了几句大白话：“我觉得做父亲是有责任的，父亲就是为孩子做事的那个人。”

这天，他上传了一个短视频：镜头里家中三个孩子举着饮料轮番向他送上了父亲节祝福，孙海洋看着孩子们，脸上一直挂着笑。因为一份《量刑建议书》经历了一周复杂情绪冲击后，孙海洋迎来了作为父亲的松弛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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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书源

微信编辑：佳思敏

校对：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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