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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便是人迹,逆行水工绝地求生17天

上观新闻 2022-10-09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原点original Author 夏杰艺 郑子愚

提起泄洪闸,关完发电机,泸定县湾东河罗家坝水电站的大坝上只留下罗永和甘宇两个人

周围唯一能够听到的是“轰隆隆”、石块不断滚落的声音。

这里是四川省贡嘎山群峰,周围有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峰45座,湾东水电站正位于其东侧山脉的夹沟处。一小时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地震。水电站员工罗永眼见一起工作的哥哥、侄子和数位同事,都被掩埋于乱石堆下。有人逃走,有人在逃生的路上遇难。

低洼的地势之中,水电站大坝是为数不多的高处,可能是附近最安全的地方。甘宇和罗永留在坝肩上歇了一夜。可当第二天醒来时,形势发生了变化。“四周都在塌方,山垮得越来越凶,感觉马上就要涨水了。”罗永依据自己的地震知识判断,他们非逃不可。

猛虎岗是第一波逃生者去往的方向,两人商量后决定先向那边走。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将踏上一场如此漫长的旅途。

选择

9月5日12时52分,泸定县发生6.8级地震,湾东水电站员工构攀正在水电站地下三层的主厂房作业。伴随着一阵猛烈的晃动,顷刻间,地下室探照灯熄灭,构攀眼前一片漆黑。他飞快跑回到地面,看见周边山体不断有滚石落下,掀起烟尘。

他担忧地望向数公里之外的大坝。

往年同一时间,大坝每周都会提闸放水调整水位。而地震发生后,周边可能会形成堰塞湖,导致水位上涨,如果不打开泄洪闸,让大坝里的水按照设计方向引流,就会有漫坝、溃坝的风险,“携带着泥沙碎石的水流冲刷到下游,将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下游村庄里有数百个村民,希望就寄托在一线之间。41岁的罗永是负责大坝防汛卫生工作的水工,当时正在宿舍休息。他回忆地震发生那一秒,“我第一时间的感觉是,完了完了,我这回肯定走不出去。”

他决定把最后的时间留给大坝。附近的工作区电力系统已瘫痪,原本在值班室就能进行的远程拉闸操作,已经无法使用了。剩下的只有一条路,上坝肩,启动备用电源,再打开泄洪闸。

由于周围山体有大面积的塌方,从宿舍到坝肩的上坝公路被滑坡阻断,罗永只能徒手沿着滑坡体爬上10层楼高的大坝坝肩。“我爬了两次,第一次没爬上去,滚石太多了,第二次才爬上去。”

同一时间,28岁的甘宇也没能及时逃生。他毕业于西昌学院水利专业,毕业后就来到泸定工作。罗永回忆,“当时下面有好几个人被压到了,他就去帮忙拉出来。”接着,甘宇又和罗永一起去机房关闭了发电机。然后便出现了开头那一幕,两人被遗留在坝肩,错过了最佳逃生时间。

逃生

休息一夜之后,周围的塌方越来越严重。两人开始在余震中向猛虎岗方向逃生。逃生要往高处走,但这并不容易。贡嘎山区本就地壳活动频繁,地形复杂,地震后更是产生了许多裂缝和断崖,山脊狭窄如倾斜的刀刃,一不小心就会踏入万丈深渊。

“一路上都是滑坡点。”罗永不愿太细致地回忆,想到那些无法预料、滚滚而下的落石,他还是会“觉得恐怖”。甘宇有近视,地震当天就丢掉了眼镜,因为看不清,经常被竹林和灌木割伤。每当遇到陡峭的地方,罗永就用一根带来的保险绳拴住甘宇一块走。

罗永和甘宇从9月6日清晨一直走到下午三四点左右,没有水、没有食物,更没遇到人。猛虎岗的直线距离仅四五公里,但山路蜿蜒,罗永感觉他们实际上徒步了十五六公里。


垮塌的山体。罗永摄

罗永记得,走到猛虎岗附近时,转机突然出现——甘宇的手机有了一点微弱的讯号。他们打通了第一个电话,向水电站汇报了自己的大概位置,并发送了定位,领导立刻联系直升机前往两人所在的位置。

没多久,数通电话又连续打进来。几通来自甘宇的家人,甘宇报完平安后快速说道,“别再打了别再打了,手机电不够了。”还有一通来自罗永的家人,告知了他母亲遇难的消息。

逃生过程中,罗永带着甘宇,一直努力表现得坚毅沉着、“像个哥哥”,却在那一瞬间脱了力。他形容那是地震中“最痛苦的时候”,他流着眼泪,却没有时间叙情,挂断了电话就赶往定位附近等待救援。

没想到的是,这是他们与外界联络的最后一通电话。手机的信号很快又消失,电量也耗尽了。

直升机的确来了,但没有发现他们。由于无法联络,两人目睹着直升机盘旋着不断掠过上空,“一次次激动,然后一次次失望。”罗永和甘宇的大声呼喊淹没在广袤的山林中,缩成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点。

分头

9月7日上午,甘宇走不动了。前一天错过直升机后,他们原地歇息了一晚,打算回到大坝寻求救援,但是饥饿和疲惫让甘宇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迟缓,罗永也感觉到“他的体力要不行了”。

“不行,我走得太慢咯,拖累时间,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活不成。”罗永回忆当时甘宇的话。他决定让罗永先行回去求救,自己则留在原地等待。

罗永不放心,用安全帽在山沟里接了水,又摘了一些野果和竹叶,留了一件可以盖身上的雨衣。“你就在这里等,千万不要乱跑,我出去了马上找人来救你。”

山路被浓雾笼罩,下起了小雨,原本来时的路也被碎石堵住。罗永只好换另一条路绕过去,“翻山越岭,又走了将近20公里”,走了一天一夜后,他在9月8日上午回到了大坝。

没有想象中的救援队,大坝空无一人。他只能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回了湾东村,走回了火草坪,走回了家,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的预料——“没有人,一个都没有,全都是废墟,所有的农民都被接走了”,垮塌的红砖,白色的断壁,无数横梁和木板堆积在原本村屋的位置。


村庄废墟。罗永摄

罗永独自在满目疮痍中搜寻可用于求救的工具,废墟中,他捡到了一个打火机,点燃了一堆柴火,把烟撩起来。

等待一个多小时后,他激动地看见直升机朝着自己的位置飞过来。

“终于得救了。”

消失的人

9月16日,距离罗永获救已经过去了8天,也是甘宇家人无比煎熬的8天。

自从9月6日的那通电话之后,他们再也没接到甘宇的任何音讯。9月8日罗永获救后,甘宇仍旧下落不明。“我们整个家族都非常着急”,甘宇的堂哥甘立权回忆。9月10日,甘宇父母就赶到了泸定,家族群里的100多个人也开始分头向外求助,有的发短视频,有的发朋友圈,有的联系当地政府,试图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这期间,当地的武警部队、成都和德阳的消防救援队都曾搭乘直升机、带着当地向导和罗永前往猛虎岗搜寻甘宇,未果。

“需要救援的人太多了,甘宇已经错过了黄金72小时,能分配到他身上的官方救援力量非常有限。”甘立权说。9月12日成都解封后,甘立权立刻开了出行证明,和堂弟甘伟一起开车到泸定,期间他和家人开始转向联络民间的救援队伍,希望他们可以前来搜寻甘宇。

“第一波是13日14日,筠爱救援队,第二波是15日16日,蓝天救援队和北京应急管理协会的队伍,第三波是17日,集结了巴南救援队、蓝豹救援队一起上山扎营,搜到18日也还是无果……总共应该有五六支队伍。”直升机紧缺,一波又一波民间志愿者只能从王岗坪挖角乡附近徒步进山,前往猛虎岗寻找失踪的甘宇。


蓝天救援队队员在登山。李向前摄

尽管每一支队伍都无功而返,甘家人始终相信,甘宇还活着,“他从来都是一个非常稳重而且能干的娃儿”,甘立权认为甘宇生于达州农村,从小干惯了农活,有一定的野外生存能力。

罗永也相信甘宇还活着。他在甘宇身上看到过那种对生的渴望,“吃叶子吃野果,什么他都吃,毫不犹豫地。他很坚强。”也是因为这种信念,他始终留在甘家人身边帮忙寻找甘宇,尽管他自己还处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还没能找到母亲的遗体,“我是唯一知道路线的人。”

但实际上,相信甘宇还活着的人并不多。

刘敏是蓝天救援队的成员。刚踏上这片山,她就发现土质极其潮湿松散,大概是由于数天连续下雨,每走一步脚都会往下陷,路边仍有流沙和碎石不断落下,山上到处是约50公分宽的、迸裂的“白色大口子”,那是震后留下的山体裂缝,一眼望不到底。

16日,他们登上了非常接近猛虎岗的一处山顶。当时她看着对面的山体,心中一寒,下意识判断,“没可能了”。这是罗永指认的和甘宇最后分手的位置,明显发生了山体滑坡,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黄褐色断崖,两人当时搭窝的地点已经完全被巨石掩埋。

她也怀疑罗永弄错了方位和路线,因为劫后余生的他看上去很憔悴。“他好像还处于惊恐之中,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每次谈到和甘宇分开的细节,他都极其痛苦,说话和思考的速度很迟缓,有一种不太愿意回忆的感觉。”

李向前也是救援队的成员之一,他同意刘敏的感受。一路上山,看到的情景只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路边的红色摩托车被砸得“稀巴烂”,一只牛和一只羊死在落石之下,而甘宇可能在的那座山,“整个侧面都有裂缝”。


李向前目睹摩托车被砸烂。李向前摄

李向前始终记得16日早晨,队员们在山顶上僵持不下的样子。“我们每个人都背了15多公斤装备和三四瓶水,从15日早上找到16日早上,水都喝完了,体力也在下降。向导也劝我们,当天晚上有雨,很可能会引发泥石流和滑坡,非常危险。”但有两个队员据理力争,“他们不愿意走,就觉得都那么近了,甘宇是救那么多人的英雄,绝对不能放弃。(他们)有一种不找到人决不罢休的感觉。”犹豫之后,队员们决定举手表决,按照表决结果,他们最终黯然下山。

下山后,刘敏不敢迎视甘宇家人充满希望的眼神,她还记得对方“一个劲地感谢的样子”。实际上,那可能是救援队距离甘宇最近的一次。刘敏和李向前发现,他们当时距离后来甘宇被发现的位置,直线不到一公里。

获救

甘立权后来回忆道,如果说为什么他那么坚持甘宇还活着,可能是因为15日那天做的一个梦。

当时堂弟甘伟在开车,他在副驾驶座上睡着,隐约听见有人一直在喊他,“哥,救我,哥,救我”,他惊醒过来问甘伟,“你在喊我?”看到甘伟莫名其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那个梦像一阵无法停止的敲门声,咚咚咚,不断地敲击在他心头,之后的数天,他也接连梦到了甘宇。巧合的是,可能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多名家人都在那几天梦见过甘宇。

他相信这是弟弟向他发出的信号。“我就跟罗永说,没找到可能是因为我没上去,如果是我上去的话,弟弟就会出现了。”

20日,甘立权再次联系了当地村民向导倪华东,和父母协商了一下,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21日早上,他和甘伟一起出发上山了,背了几斤油盐米,带了帐篷,“我准备走个三四天,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

之前因为没有接受过专业的救援训练,他一直被拦在山下,但这次,他决定要靠自己。他坚持走另外一条他自认可能性更大的路上山,相信家人之间的心灵感应一定能带领他找到甘宇。

那时,村民倪太高也已经从山下安置点回到了自己位于雅安市石棉县跃进村猛虎岗附近的家。据他所说,搜寻甘宇的救援队伍曾在几天前路过他家门口,跟他们聊天后他大概知道,有一个人被困在了山中。


山上的房屋垮塌严重。李向前摄

21日早上9时许,地震后的第17天,早晨起来喂羊的倪太高听见附近传来一阵呼救,他赶过去看,发现一名年轻男性躺在地上。

“他一见我就哭了。”倪太高回忆道。男子当时躺在地上,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割出了细密的伤口,精神似乎有点恍惚,手也在发抖,他撑着手臂爬向倪太高的方向,一点点挪动。倪太高判断,这应该就是失踪了17天的甘宇。“我一看到他就问,这么多天,你是怎么捱过来的啊?”

甘宇后来告诉甘立权,因为实在无力行走,自己已在那个地方停留两三天了。在等待救援的十余天里,他靠山上的水和野果维持。为了避免余震带来的塌方,他只好离开原地登到山顶,结果却错过了搜救人员。

看到甘宇的一刻,倪太高也流下了眼泪,其实他不认识甘宇,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救了多少人,单纯是因为一个生命的失而复得。

甘立权记得,当时甘宇披着一件绿色雨衣,身上的毛衣都湿透了,牛仔裤和脚下的板鞋底子也磨烂了。“他一直在哭,特别激动,劫后余生。”

奇迹

罗永听到了甘宇获救的消息,一颗悬了多天的心终于落地:“甘宇能够走出来,是我最最高兴的事,只要大家平安就好。此刻,他正在救灾安置点的帐篷内休息。23日,他回到了废墟中的家,找到了母亲的遗体。他一度想过,如果那个时候不去提泄洪闸,而是回家,结局是否会不同?

他从小在湾东村长大,41年来都和父母住在一起,作为家里的老幺,受尽母亲疼爱。失去至亲的心情到现在还无法平复。

但他并不后悔,觉得自己“问心无愧”。

甘宇的家人们很快也都得知了好消息。甘宇的姑姑甘茜回忆,在群里看到甘宇获救的照片,她都快认不出来了,“一个一米七几的、白白胖胖、阳光帅气的大小伙子,一下子像老了20岁。”

获救时,甘宇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甘立权和周围的村民便砍下旁边的树,做成一个简易的担架,把他抬下山。当天下午,甘宇就被直升机转移到泸定县人民医院接受初步救治,晚上又被转运至位于成都的四川大学华西医院。

据华西医院消息,当天20时57分,华西医院副院长吴泓率急诊科、创伤医学中心、ICU、胸外科等专家对其进行多科会诊。经初步诊断,甘宇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骨折,左下肢腓骨骨折,伴有严重感染,内环境紊乱。总体而言,甘宇生命体征平稳、意识清醒,但身体虚弱,需要休息,目前在ICU接受针对性治疗。

这些信息可以拼凑出甘宇可能经历过什么。华西医院的会诊医生表示,甘宇严重感染可能是因为“失联17天中有9天淋雨”。而泸定县人民医院的医生黄俊华在接受央视新闻采访时说,甘宇被发现的位置海拔高,晚上很冷,山里杂草丛生,“人在里面生存下来很难。”甘立权发现弟弟多处骨折后,心疼地流泪,他能够想象近视的甘宇是如何在险要的山林中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站起来。

绝地求生17天,人们将之称为奇迹。但奇迹可能有另一个视角。

根据甘立权的回忆,当时他和甘伟正好走到了倪太高家房屋附近数百米的地方了。甘宇被找到后,借倪太高的电话打给他,一开口就是哭腔。甘立权一听到弟弟的声音,“浑身一下子就有劲了”。他赶紧安慰弟弟:“别哭,放心,我5分钟就到那里。”

换句话说,即使没有倪太高偶然发现甘宇,甘立权也应该会在不久后找到他。

奇迹降临,正如甘宇和罗永的选择,拯救了无数下游村民的性命,正如亲人的执着,拯救了荒野中的甘宇。奇迹便是人迹,是人迹降临。

(文中李向前、刘敏为化名)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原创稿件,未经允许严禁转载

作者:夏杰艺、郑子愚
微信编辑:纳米
校对: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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