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深海》导演田晓鹏:“鸡汤”骗不了成年人
7年前,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以下简称《大圣归来》)成为家喻户晓的现象级电影。可此后,导演田晓鹏在大众视线中消失了。
7年后的今天,《深海》终于上映。它没有躺在之前的功劳簿上,没有延续和借力前作。
为一部电影耗费7年光阴,是否值得?
田晓鹏说:“我并不觉得漫长,反而享受这样一个过程。能不断创造是幸福的。有时候,更害怕结束。”
电影能做的
是把真相说出来,让更多人去理解
冬季的夜空,参宿四、南河三、天狼三颗星组成了“大三角”。
观星,是田晓鹏细致而又浪漫的一项小爱好。他尤其喜欢这组“大三角”,以至于《深海》中的主角亦起名为参宿和南河。
2015年时,田晓鹏观测到的参宿四还是一颗红巨星,红得亮眼。后来,它开始变得暗淡,不太稳定。这颗星星仿佛裹着红色外衣,随时都可能爆发。正如片中的小女孩,内向敏感,习惯放大别人的否定,用红色外衣包裹自己,心事重重。
为什么从描绘英雄气概的大圣,转而聚焦内心敏感的小女孩?
田晓鹏的同事发来一句话:“田导是一个自己淋着雨,还想为别人撑伞的人。女主参宿是他,男主南河也是他。”
“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对。”片中女主参宿的自言自语,亦是导演的真情流露。
尽管《大圣归来》获得了成功,但电影之外不可控的因素让田晓鹏一度陷入自我怀疑。他没有选择做《大圣归来2》,而是剖开自己痛苦的内心世界,想安慰和他一样的人。
解放日报·上观:《大圣归来》相比,《深海》的叙事风格很不一样,它不是起承转合严丝合缝、高潮迭起的讲故事模式。为什么做了这种类型的动画电影?
田晓鹏:最初制作《大圣归来》时,正逢国产动画的低谷期,就想工工整整讲好一个故事,把故事讲顺、让视听合格。
《大圣归来》成功后,我受到了一些鼓励,就有了点儿野心,开始想做我自己喜欢的类型。
我喜欢走内心情绪、主观感受的作品。平时爱看的电影一直以沉浸式、体验式居多,而不是有着明确的剧情走向。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单纯跌宕起伏的故事已经很难打动我了。于是就有了这样一部《深海》。
解放日报·上观:《大圣归来》积累的经验很多没用上?
田晓鹏:是的。连文本都摒弃了以往的套路。
商业片的经典套路很容易调动观众,看完人们会觉得“很爽”,故事讲得不错。
但作为创作者,我想打破叙事套路,没有太多设计痕迹。影片更多地呈现主角自然流淌的情绪,观众跟着情绪变化走,而不是仿佛有个编剧在背后安排叙事节奏:这里应该起来了,那里差不多该转折了……
解放日报·上观:放弃商业片叙事,观众反应两极分化。有人投入情绪,哭得几近崩溃。也有人对故事节奏不太满意。观影感受取决于观众个体经历、共情能力,尤其是看个人对孤独感、压抑感、对自我价值的叩问能共情到什么程度。
田晓鹏:有时候,未必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东西才会产生共鸣。
小女孩参宿,我在开头没点出她有抑郁症。但她的孤独感相信大多数现代人都曾有过。我们未必经历过她的经历,遭遇过她遭遇的原生家庭,但这种面对外界纷扰的压抑、不被理解的孤独,有人容易感同身受。
解放日报·上观:《深海》的泪点在于——不纯粹为片中的角色和剧情而哭。情绪产生共鸣后,故事讲什么反倒不重要了,被抽离出来的情绪可以嫁接到每个人不同的经历中。看似是在哭《深海》,其实是在哭自己。
田晓鹏:你理解得非常准确。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感受。有人觉得故事线有点乱,当然其中一定有我的不足。也有人领会到片中的首尾对应。但这些具体剧情都是外壳,不是我想表达的重点。
我想表达的就是一种主观的意象、一种流淌的情绪。它可以是抽象的、独立的,嫁接于各种人生经历中。
解放日报·上观:电影前半部,小女孩内心的抑郁传达十分到位。这是否也是创作时的情绪投射?
田晓鹏:可能我前些年受过一些打击,导致看世界的角度有时变得灰暗,陷入某种需要独处的情绪中。也不知道是我个人情感的原因,还是因为制作《深海》时不知不觉入戏太深。
解放日报·上观:电影的后半部,你给出了一个治愈的走向。但它不是光明的希望或者“鸡汤”,仅仅是面对黑暗,鼓起勇气,不放弃生活,寻找坚持的意义。实际上,孤独仍在,外部的压力仍在。
田晓鹏:确实是。生活也像电影。每个人都会遇到种种挫折,告诉自己坚持,但未必能改变结果。坚持是自己给自己打气。
人生真的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治愈孤独感的方法吗?我自己都不相信。
“鸡汤”骗不了成年人。电影能做的,是把真相说出来,让更多人去理解,这比强行光明更有力量。
生活中,有人像参宿的爸爸那样,他们没有故意伤人之心,但他们无视问题,觉得陷入负面情绪的人矫情,假装问题都不存在。比起结果,激起自己直面生活的勇气更加重要。
动画的魅力在于
把瞬间的美好变成整个世界
《深海》运用的粒子水墨技术,是一项几乎全新的体系。几乎每走一步,都是无据可依的创新。一切仿佛回到《大圣归来》前,又一次从零起步,又一次艰难探索动画的边界可以到达何方。
电影幕后纪录片中有一段场景:2019年,一场大雨让办公室“水漫金山”,40多台高配电脑全部进水。团队不得不把电脑一个个摆在路边,晒太阳、用吹风机吹,然而还是前功尽弃。
制作《深海》的几年间,团队中有人从孩子出生起就没怎么见过面,一提到孩子眼眶湿润。也有人坦言:“用了6年多时间,熬一个创新项目,也不知道以后能否熬那么久。”
田晓鹏自责: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以及团队的青春,最终会如何?
虽然内向细腻的他总是背对着幕后纪录片的镜头,然而片子在B站放出后,网友们纷纷在弹幕里写:“想为田导工作”“被团队的温暖感动了”。
他深得团队的喜爱。“他太温柔了”,同事心疼地说。“心善,还给我送月饼”,后勤阿姨笑着感叹。也有人形容他:“社恐,基本不怎么出去”“是一个很难说谎的人”。
就是这样有点奇怪的田导,把自己真实的感受投入到了作品中。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或许会遇到黑暗,但闪亮的瞬间就能带来力量。动画的魅力在于,可以把瞬间的美好变成整个世界。
解放日报·上观:片中的角色南河、参宿,还有一众配角,让人隐隐有种熟悉感,可以联想到身边遇到的很多人、很多事。为什么这样设计人物?
田晓鹏:整个故事的主题是救赎。参宿这个角色希望贴近现实。她的原型来自身边的亲友,如讨好型人格,或一些抑郁、孤独的人的经历等,台词、表情、动作,尽量还原真实生活,显得自然。
而南河的角色设计刻意带着浮夸,不太真实。因为他是参宿的梦,是参宿脑海里构建的人物。经过参宿主观的加工,南河连长相也会随着参宿意识的变化而变化,行为有时候显得莫名其妙。
南河的原型来自身边善意的陌生人,或者叫平凡的英雄。大圣是一个超级英雄。这次我想塑造一个生活中平凡而伟大的人,这是南河这个角色的底层设计。
解放日报·上观:为什么设定南河在剧中的真实身份是小丑?
田晓鹏:戴面具的小丑,真实样貌是什么样的?小丑用强行微笑的面具感染别人,但这是假的。揭开面具的南河,依然很乐观地生活着,也许内心深处时而也会闪过阴霾、不快乐,但他是长大版的参宿,用成年人的心智去抵御不开心,外在又包裹了一个小丑面具。
这样来说,南河有3个形象:真实孤独的自己、强装笑脸的自己、展现给别人的符号化的自己。每个人,其实都有类似的3个形象。
解放日报·上观:台词中反复出现“坚持”“再坚持一下”,这是否也是你对自己说的话?7年的创作过程,究竟经历了什么?
田晓鹏:我从事动画行业的初衷很单纯,就是从小喜欢看动画,长大后想制作动画。
把喜爱的东西变成工作,本应该很快乐。然而在《大圣归来》之后,我发现未必如此。成功也带来了一些诋毁和争议。为什么会发生违背初衷的事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自觉地陷入这些情绪。
《深海》里的那句“有的时候,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是我内心真实的表达,是多年里我的真实状态。影片后面还有一句话,“生命也许没有意义,我只是不想错过那些微亮瞬间”,这句话也是写给我自己的,是我坚持下去的理由。
解放日报·上观:经历人生起伏,怎么从情绪中缓过来?
田晓鹏:没有真的走出来。但我在生活中发现了点点滴滴的乐趣。有时候是一个小小的制作环节上的成就感,有时候是平常生活中的闪光点。它们是我坚持下来的原因。
解放日报·上观:哪些闪光点?
田晓鹏:这些闪光来自我日常研究的小东西。我喜欢拿手机去拍日常生活中灰尘的反射、消散,光影的变化,乐此不疲。偶尔拍到有趣的光影现象时,我会很兴奋。一方面它一定能在影片里用上,另一方面,拍的过程就很享受。
我越来越感受到生活中点滴的细微的美,这是以前粗线条的生活里无法感知到的。
解放日报·上观:印象最深的挫折是什么?
田晓鹏:其实制作中每天都有挫败。我们在尝试一个原创的东西,从讲故事的方法、制作细节、工业流程到表现手法,都有很大创新,太多东西是制作《大圣归来》时没有的。
全新的创作,为我提供了莫大的动力。我不喜欢重复,每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就会和自己打架,觉得重复没意思,因此带着团队不断做颠覆性研究。
制作阶段最忙的时候,我会早上六七点就到公司。此时还没什么人,天蒙蒙亮,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光,全是自己的时间。我可以想想当天有什么问题待解决。九点,大家都来了,开始各个环节密集的审核,动画渲染、合成、灯光、特效等等,一直持续着。直到晚上,我会自己留时间剪片子,反反复复看每一场戏,不断寻找新的感觉。
中国人想要“弯道超车”
必须找到理念和风格上的区别
田晓鹏“细节控”到了极致。
他说,灰尘不都是圆的;
他说,小女孩的哭泣是整个胸腔的颤动,再带到肩膀;
他说,当人情绪上来时,喉结会提前于声音先动;
他还说,当女孩子抱住自己时,右手揪住左手的胳膊,导致袖子有褶皱,“是揪住。”他强调。
用动画传递浓郁的情绪,并不容易。表演是否打动人,角色的微表情、微动作,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参宿爬出来的动作,团队所有人都匍匐爬了一遍,才找到导演想要的效果。
为了让影片中所有的场景道具充满生命感,团队几乎不惜工本。比如,潜水艇航行时,覆盖表面的漂亮珊瑚随之颤动。四五千株珊瑚形态各异,是画笔一道道勾勒而出,并用动力学计算了它们各自的摆动,反复折腾,只为体现多样性和生命感。
“创新是不断在危险边缘试探,不断试错,一个个坑踩过来”,田晓鹏说。
团队中,有人想:“为什么我做不出来,一定要把它做出来”;有人给自己打气:“我不能放弃”;也有人享受每天创作的过程,并告诉自己:“必须要让它上映。”
一个女孩,一块幕布,一束灯光。细腻又暗流涌动的情绪,也能气动山河。
“谢谢你们,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还在坚持。”有网友留下这样的观影感受。
田晓鹏则反问自己:7年中,如果不做这件事,还有什么事值得?想清楚这点,“没有什么大问题,每天都是一堆小问题”。
解放日报·上观:诗意的粒子水墨技术,用于表达流淌的情绪恰到好处。你也说过,技术不是你们的最高诉求。
田晓鹏:视觉技术最终还是要为剧情服务。粒子水墨挥洒出五彩斑斓的深海。这是参宿的梦,需要极致的绚丽,与现实的灰色形成反差。
另外,我很早就想呈现一个不一样的深海。国外大片呈现了很多深海的形象。包括《阿凡达:水之道》中的海也很惊艳,但仍然没脱离物理的海洋。
与别人对打底层技术,我们拼不过人家。粒子水墨呈现的海洋,技术上没有《阿凡达:水之道》难,但我们用了东方写意式的视觉效果,产生了不一样的视觉体验,也符合剧情的需要。
解放日报·上观:随着国产动画产业越来越成熟、商业化,以前我们可能不太会讲故事,现在是太会讲故事。由此显得《深海》有点特别。
田晓鹏:我们都是拿来主义,从西方的皮克斯、迪士尼动画开始学起。讲故事的模式在学,技术画面也在学。但总是跟着别人学,很难超越别人,技术性就更难超越了。
从情感上讲我们自己的东西,与西方思维方式不同,才有可能不一样。中国人想要“弯道超车”,必须找到理念和风格上的区别。
解放日报·上观:《大圣归来》之后,有很多动画项目与产业公司开花,动画工业一步步有了积累。制作《深海》时比《大圣归来》更容易还是更难?
田晓鹏:动画是一个“重工业”,环节流程非常多。某一个环节,比如合成师,需要多年积累才能干这一个环节,做得再好也只是一个环节上的动画应用人才。所以动画工业的底层建设非常依赖研发。
《大圣归来》之后,很多动漫作品越来越成熟。成熟在于,先前的基础有了,用过往经验没问题,只是但凡主创想多走一步,做点不同的创新,就需要打破界限,从头再来。
解放日报·上观:创新研发有多难?
田晓鹏:无据可依。国外也用过一点粒子水墨,但用得不多。当它成为影片的风格,进行全流程开发时,难度就来了。
粒子水墨不是表面的渲染技术,而是跨多个流程的综合体系。
过往,用三维动画呈现一只鸟,其翅膀、羽毛可以写实地进行三维建模。而中国水墨画中的鸟却不是这样,鸟的翅膀边缘是飘散的、晕染的。把水墨晕染的感觉做成三维动态,难度很高。从设计、建模的初始环节,就要为粒子水墨量身定做。所以它是跨越全流程的开发体系。
因为没有经验可循,团队反复推翻、试验、迭代,迭代已经无法用“次数”来计算。比如片头的2分钟,全公司(约50人)做了两年。按照这个方法,全片120分钟,那得花多少年?好在流程开发成功后,后面就是实现的过程,但工作量依然很大。全片也只用了一部分。
解放日报·上观:研发如此辛苦,不少网友让你们申请专利。但你说,粒子水墨技术会公开分享。
田晓鹏:我没觉得它是特别高深的东西,其他影片完全可以用。主要难在团队流程和经验。如果其他影片需要,我们完全可以分享。
解放日报·上观:为什么这么“大方”?
田晓鹏:中国动画工业底子特别薄。一直以来,整个行业大家都在共享。
本来我们就没法与国外进行技术上的抗衡,如果再各自为战,动画产业怎么发展?行业里的人本该抱团取暖。
解放日报·上观:目前动画行业的人才多吗?是否容易被游戏行业挖走?
田晓鹏:比起以前,从业者增加很多。但人才最重要的是有机会“练兵”。
通过《深海》,我们挖掘出很多很棒的制作人员,他们刚来公司时还是一群年轻的孩子,经过《深海》的磨炼,成长非常快。
如果一直做重复的东西,年轻人会觉得无趣,被游戏行业高薪挖走的概率反而大。本来,动画行业的薪资比之于游戏行业就不太有竞争力,如果项目再没有挑战和创新,人才为什么要留下来?
解放日报·上观:《深海》的主创团队几乎没有被挖走过?
田晓鹏:几乎没有。大家太热爱去做创造性的内容了。
年轻人觉得为创新付出有价值。比起高薪,提升个人价值,甚至提振整个行业,也是面向未来的一种选择。年轻人不傻。
解放日报·上观:你期待中国动画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田晓鹏:百花齐放,有更多题材,更多类型。现在类型还是少,可能大家不太敢冒险和探索。
解放日报·上观:所以你未来会继续冒险和创新?
田晓鹏:是的。我不爱重复。《深海》这个类型做完就会扔掉。现在还不知道下一部是什么,应该会找到自己的兴奋点。
田晓鹏,国产动画电影领军人物。2015年执导的动画影片《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在全球60多个国家上映,打破当年动画电影票房天花板,被誉为具备“世界眼光”的影片、中国动画电影史的现象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