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阿姨爷叔太会玩!买好小菜、送好小孩,几百人一起“蹦嚓嚓”,只要15块钱→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申藏 Bleu Author 董天晔 秦东颖
在导演罗冬的获奖新作《梅的白天和黑夜》中,颇为动人的一景是梅与姐妹、爷叔们在舞厅中的谈笑往来。洋红的环境灯光中,艳丽的绿色、蓝色在镭射灯球的反射下映照出这几张不再年轻的脸孔,他们在嘈杂的音乐里对话,如舞池中的舞客,进三步,退两步,话里话外暗藏机锋。
罗冬的作品也不由得激发了我们
想要去瞧一瞧。
这一瞧不要紧,
仿佛掉进一个平行的时空。
上海舞厅,
依然是一片属于老年人的热闹江湖。
【新梦】
端午节假期的午后,老沪太路北盛菜市场生意清闲,摊贩斜躺在竹榻打中觉。一墙之隔的新梦舞厅歌舞正酣。几百平方米的舞池里挤满舞客,快三、慢三、伦巴、吉特巴,“蹦嚓嚓”的音乐飘到了上街沿。
新梦的招牌很大,沿着陡峭的楼梯走进舞厅,门口摆着一张课桌,桌上的电风扇呼呼生风,把大厅里充足的冷气喷到来客的脸上,这是售票台。
舞厅与时俱进,可付现金,也能扫码。
“两张,30块!”最近涨了价,节假日门票从12元涨到15元,平常夜场和白天票价从9元、10元涨到11元、12元。
走进舞厅大门让人感到一阵眩晕,几百位爷叔阿姨同处一室,在喧闹的音乐里旁若无人地跳舞交谈,气场之强镇得人有些迈不开腿。
“新梦舞厅欢迎您”,灯箱从文案到设计都简单直接。因为10根粗壮方柱的阻挡,舞池被拉得狭长,五颜六色的灯带在柱顶绕了几圈,又从天花板往四周发散开,时明时暗;舞池屋顶钢架上吊着音箱、迪斯科灯球,进一步挤压了空间的层高;不透气的紧凑营造出浓浓的年代感。
爷叔们的穿着各有各的别致。假GUCCI的大印花,范思哲的亮片LOGO,白裤白皮鞋,美学上追求的是老板的派头。阿姨们则没有那么浮夸,画风显得更为得体,入夏宽松的裙装居多,旋转跳跃,衣服不能是羁绊。
场面的火爆令人感到震撼,更妙的是虽然密集,一对对舞伴顺着舞池逆时针旋转,速度很快,距离也近,却都在自己的节奏里,不会发生碰撞,有序如同一片庞大的鱼群。
可以证明他们同频的是舞池中的弹簧地板。旧时代的上海,只有百乐门、和平饭店的舞厅才有的稀罕物,如今在上海的大舞厅都是标配。实话说,就算花15块钱来体验一下这种神奇的弹跳律动,也是物超所值。
舞台的中心部分,是加入“鱼群”舞客们的天下,兰姐贴着舞池边站着,边看其他人跳舞,边等她的舞伴过来。
兰姐穿一件荷叶边短袖上衣,搭配蓝底碎花及膝裙,脚踩一双金色方跟拉丁舞鞋。下午三点,兰姐的舞伴方先生在熟悉的位置落座。两人没有太多热身,就顺着舞池边滑进了“鱼群”。
进入黄梅天的上海,湿气重,闷热,场子里热气腾腾。十多台立式空调呼呼地吹着冷风,墙上的电风扇也摇头晃脑地帮忙降温。几首快节奏的舞曲奏罢,大家心照不宣回到座位喝水休息;舞池里剩下几对意犹未尽的舞客,随着慢三版的《泰坦尼克号》主题曲,轻摇慢舞。
兰姐从包里拿出一只水瓶,冰镇的熟普小青柑,又拿出一只小纸杯,给方先生也倒上。
兰姐年轻时就爱跳舞,参加过区工人文化宫的舞蹈培训班,在那里认识了方先生。两个舞搭子一跳,把三十年光景给跳了过去。当中也断过,人到中年,谁还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工作生活里外里得盯着。直到退休,老搭子又联系起来,兰姐现在雷打不动,每天过来跳上一整场。
“我性格比较外向,家里那位倒是个‘宅男’。我只要饭烧好,家务做好,伊不反对我来跳舞。再说,我的舞搭子伊也认识的,多少年了呒没啥事体,还会出啥事体啦,伊放心额。”
兰姐说,在舞厅里要现找舞搭子是蛮难的。大家过来,基本都是一对一对。
“阿拉老早跳舞对舞搭子要求老高的,对方手一搭就晓得这个人正派伐,左手不好捏得太紧,右手要搭勒女伴肩胛骨下面,点到为止,不是什么搂得很紧的。男舞伴带得好,跳起来轻松也好看。”
方先生的老婆到新西兰帮女儿带外孙去了,他不高兴到外国去生活,一个人在上海乐得快活。兰姐就约方先生一道到新梦跳舞,“出出汗,人精神也会好。”
“一般来跳舞的舞搭子夫妻档不多的吧?”
“外头跳舞闹出家庭矛盾的事体多了,也不新鲜。不过人家的事我们不管的。”
慢曲放完,舞客们纷纷回到舞池。
很多人来新梦,是觉得“这里的音乐放得好”。
控场的DJ老薛坐在高舞池半层的阁楼里,面前的电脑里存着上千首曲子。
这是老薛在新梦工作的第三年,一天做早日晚三场,跟另一个DJ翻班。
“早场人最多,买好小菜、送好小孩,正好来舞厅跳舞。”
对着小窗,舞池一览无余,老薛喜欢这个“俯视众生”的角度,和手握鼠标带节奏的掌控感。他也是舞客,入这行凭借的主要还是选曲和控场的能力。除了新梦,他还在彭浦新村的另一间舞厅上班,一个月万把块收入,唯一就是太忙,跳舞的时间也没有了。
老薛不介意我们造访机房重地,翘着脚和我们聊天。“浦东联丰你们去过伐,那里装修新,环境好。刚开张的时候25块一张票,现在便宜了,八九块就可以去跳舞了。为啥便宜这么多?他们旁边又开了几家新舞厅呀,金兰,丽丽贝尔,新皇宫,大家一竞争么价格就下来了。”
老薛说,新梦设施旧了,最近又涨了价,人没有以前多了。奇怪的是,最近常有00后的年轻人跑来打卡。“说是这里比较复古,拍照打卡可以发小红书,我也搞不清楚。”
下午四点多,临近日场打烊,舞客走掉大半,舞池安静起来。
陈姨在舞池边的桌子上支起手机,拍摄自己练劈叉的视频。“年轻时候不跳舞的,也没学过,退休后来舞厅玩玩,现在劈叉也能做了。”
年近七旬的陈姨身材娇小,梳着丸子头,蓝底红牡丹吊带的长裙让她看起来像一位弗拉明戈舞者。陈姨几乎每天下午要来跳两三个小时,这是她的健身课。她是高手,不随便搭伴。“今天碰到一个大学老师,还可以。有时候碰到老头子臭烘烘的,不高兴跟他们跳。”
不像电影里的梅,下半生都在找房子找男人,同样独居的陈姨,住在自家一百平方米的房子里。
“我还有一套房子出租,每月有三千多块的租金。孩子也成家立业了,支持我来舞厅跳舞。”陈姨皮肤白皙,脸上鲜少有皱纹,她说,自己从来不生病,这都是多年跳舞的功劳。
经历了几小时的喧嚣,空荡荡的新梦也露出疲态,场子里的阿姨爷叔开始打扫卫生,归位桌椅。三个小时后,这里将迎来又一批客人。
【新西部】
晚上七点,距离新梦舞厅四公里外的一座大厦里,西部舞厅的老板娘提前打开空调,为半小时后开始的夜场做准备,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上客,舞厅渐渐开始人声嘈杂。
其实和新梦一样,西部舞厅也是老店,甚至比新梦开得还要早几个月。它曾经开在志丹路上,是普陀区赫赫有名的舞厅。
老板许先生是福建人,20出头到上海打拼,先在真如文化馆开卡拉OK厅,1997年做起舞厅生意。
老许开舞厅在行,却总是不信命,过去做了一堆其他的生意:投资房地产、砂厂、白酒买卖,开舞厅赚的钱都折了进去。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老许老老实实做回本行。
之前因为租约到期,老许只得把老店关掉。这可苦了一干忠实的舞客,甚至联名写信要求老板开店。
“面对群众的呼声”,老许重新认识了西部,也认识了自己。今年一月底,老店换址新开,生意又兴旺起来。
一千平方米的场子只有中间一根承重柱,LED大屏幕、舞美光束灯、几百万的投资,打造出了远超新梦的豪华效果。
金先生身材瘦削,黑色POLO衫、黑西裤黑皮鞋,一身精心挑选的行头很显派头。他跟老板娘熟络地聊着天,一会儿又去招呼同伴,像在自家招待客人一样自如周旋着。
西部舞厅还在志丹路时,金先生就是他们家的客人。“我喜欢跳舞,交谊舞、恰恰、伦巴都会,随便跳跳,又不靠这个吃饭,只要开心。”
舞场里混久了,金先生有了自己的位置,现在,他是一个微信舞蹈大群的群管。
“我们群里有四百多号人,四十岁这种年纪轻的也不少,一周我在群里固定发几次活动通知,人数凑满了我就跟老板娘订卡座。”
晚上七点半,舞曲准时响起。金先生不着急上阵,张罗着群友们男女配对上场跳舞。“我要先服务好,让女士都有舞伴。要是有人跳得不好,我就教他们。”
跟酒吧夜店这些年轻人去的娱乐场所不同,传统舞厅生意最好的时间是白天。西部舞厅从早上6点45分开始上午场,就能涌进300多个客人。年初重开时,一个下午来了700多个客人。老许说:“舞厅就是这样,人越多就越想挤进来,生意也越火。”
经营舞厅是门好生意吗?西部舞厅一张晚场门票15元,最贵的周末下午场也就20元。舞客们再多花一元钱,就能在前台买个一次性杯子,里面配好茶叶,热水无限量供应。
大部分舞客喜欢自带,桌子上摆着连锁品牌的咖啡、奶茶。赚酒水钱是娱乐场所经营的主要收入,但在舞厅,这似乎行不通。
“我们只能赚门票钱,跑量。毕竟不是酒吧,年轻人就是消费喝酒,有点年纪的人来跳舞是图个实惠。”老许跟我们算起了账,“现在这块场地租金一个月10多万,是之前的三倍,每个月算下来还是有钱赚,就是利薄点。”
普陀区最多的时候曾有十几家舞厅,后来生意做不出陆续关停,最后只剩下西部一家。说到这点,老许有些小得意:“2005年那时候,外面酒吧还不多,我们晚上9点后打碟放迪高(Disco)音乐,年轻人都喜欢来玩,花5块钱就能来蹦半小时。”这一“微创新”无意中也带动了下午的生意,本来一场200人,渐渐增加到300人,400人。
“所以我们现在还是保留这个传统,晚上9点10分开始,有20分钟蹦迪音乐,这个长度正好,时间长了客人也蹦不动。”
老许的女儿用手机拍下舞厅的视频,在微信视频号开了“上海西部舞厅”的账号。开号没多久,视频转发点赞数就节节攀升,最火的一条视频转发达到5000+,点赞1000+。
有人在下面评论:“等我退休了来!”
做的虽是一张门票十几块的薄利生意,老许很注重服务细节。每搬迁一次,西部都会留足时间给老客人退卡。不退卡的客人到了新场地还能继续使用。
老许说,自家的新场地算是行业标杆,经得起任何挑剔的目光,“你去洗手间看看,干净得可以在里面睡觉,我一直和员工说,厕所要打扫得比我们家的厨房还干净。这些细节都能提升客人的体验,我们这么多年能做下来,靠的就是这些。”
老店新开,老许唯一不太满意的是现在放的音乐。“选曲的品位要迎合客人,舞曲的节奏也要把握好,快的时候多少拍,几首快歌以后放慢歌。如果音乐放得不好,客人跳得不舒服,下次可能就不来了。”
老许每天盯在店里,观察客人对音乐的反应。虽然新梦老旧的装修已经无法望西部舞厅的项背,但是对于新梦放的音乐,老许赞不绝口。
“他们有一个DJ,大家都叫他小崇明,他放的音乐客人反馈就特别好。我也试过邀请他,可人家不来呀,那我们就自己慢慢调整吧。”
晚上九点十分,蹦迪音乐响起。金先生和他的舞友们,和着节奏,手拉手围成圈,跳起了欢乐的集体舞。
老许站在舞池的一角,静静地看着舞客们尽兴起舞。
明天一早,这里又将上演一场全新的舞会。